第31節
兩方離得較遠,彼此都看不大清楚對方,顧長安這邊有她攔著,那校尉也不敢再多嘴,而南燕那邊也不再出聲,一時間山谷里只剩下馬匹因煩躁而踏地的聲音。 “進攻?!鳖欓L安沉聲下令,當下長刀出鞘,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她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就算前面是龍潭虎xue,她也要一腳踏進去試一試。 主將都殺出去拼命了,周圍的兵沒有不動的道理。 霎時間,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回蕩在狹長的“一線天”里。 顧長安疑心這個神秘的軍師會設下機關埋伏,然而直到兩軍短兵相接,也沒有突然落下的飛石或箭弩,不僅沒有詭異的陣法埋伏,甚至連那軍師的影子都不見了。 那么,他的必殺究竟是什么? 顧長安側身躲開向她刺來的雙劍,與南燕一個身量瘦長,將軍打扮的人斗在一處。那人長了一張與身形頗匹配的馬臉,使一對劍身稍短的雙劍。他劍法靈巧,雖坐于馬上卻未影響出劍的速度。 顧長安一貫用長劍,此番換了刀竟也用得順手。雖然她在京城時就練了多半年,但一直沒能用到實處,這回上來跟人一對陣,倒覺得比從前用劍時還打得暢快,全然沒了束縛之感。 顧長安是大開大合勇猛無匹的打法,對方則如同一條無骨的泥鰍,滑不留手,總能從她的刀鋒下堪堪閃過。 她橫刀架住那人雙劍,左手一拍馬鞍,飛身而起,右腿橫掃那人腰部,將他逼下馬來。 對方落地后即是一滾,閃到兩個南燕兵身后,忽然對著顧長安陰惻惻一笑,然后從袖管里向她彈出了一個黑黢黢的東西。 顧長安無暇多想,揮刀一斬,將那玩意劈做兩半。 一股腥臭之氣立刻撲鼻而來,顧長安胃里頓時一陣翻騰,眼前也跟著模糊了一瞬。 不過那點不適很快就散去,她冷眼看著那神色如蛇蝎的人,反手提到欺身而上,凌厲的一刀對著那人當頭砍下。 那人不躲不閃,雙手抓過旁邊小兵擋在身前,被顧長安一刀斃命。小兵咽氣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先生,為何……” 顧長安皺皺眉,這人果然不是軍中的。 然而還不等顧長安多想,就看見旁邊一個大齊兵捂著臉驀地得倒了下去,倒地后四肢不斷抽搐,整張臉漲成黑紫色,如充氣般腫了起來。 “好戲,開場了?!蹦鞘蓍L的人瞇起眼來看著顧長安,眼中毫不掩飾的興奮讓她恨不得立刻給他胸口戳個對穿,可還沒等她動手,周圍又接連倒下幾個大齊兵,也是不消片刻便丟了性命。 顧長安腦中頓時炸了一般,這不是什么奇門遁甲,而是陰損的蠱毒! 她從前也只是聽別人說起,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真能見到這種可怖的東西。 第四十七章 失去(捉蟲) 顧長安一面抵擋著不時冒出來的毒蟲,一面還要避開南燕兵的刀劍,一時左支右拙,險象環生。 “撤退,速速后撤!” 林騁和張恕那邊也同樣起了變故,左右翼迅速后撤,為前鋒騰出了位置,所有人一股腦地往來時的方向退去。 可南燕人哪會那么輕易讓他們逃生,越來越多吱吱怪叫的蟲子向他們涌來,那些手指長的黑蟲碰上人的皮rou就不管不顧地鉆進去,腦殼上就像有鋒利的刀刃一般。 顧長安心下駭然,砍下一個攔住去路的南燕兵腦袋后,翻身躍上馬背欲隨大軍撤退,哪知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舉刀向她刺來,讓她躲閃不及,匆忙間只得橫刀硬擋。 這人是林騁那邊的一個校尉,近些日子一直跟著他倆鞍前馬后,為人勤奮誠懇,此時不知是著了什么瘋魔,竟發了狂似的要取顧長安性命。 “姓顧的,你害我義父性命,我必要取你首級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蹦侨苏f話間從袖中甩出幾把飛刀,顧長安一時不察他竟藏有暗器,躲開了前面的,卻被后頭的刺中手臂。 “你到底是誰?”顧長安怒極,刀尖在那人脖頸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道。 那人陰毒地笑起來,“我不會告訴你,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br> 顧長安余光瞥見一片怪蟲集中的角落,她揮刀再攻,將那人逼得退了過去。隨后她瞧準時機,矮身躲過那人橫掃過來的刀鋒,飛起一腳猛踹向那人胸口,他踉蹌一步,被后頭倒地不起、毒蟲爬了滿身的人一拽,也跟著直直倒了下去。 顧長安身后寒光一閃,她本能地側身格擋,便沒注意到倒在蟲堆里那人掙扎著最后一口氣射出的袖箭。 小巧的箭帶著無匹的凌厲直入顧長安的后心,劇痛引發了舊傷的“共鳴”,胸口頓時一窒,顧長安只覺喉頭一陣腥甜,眼前也跟著蒙蒙發黑。 在勉力擋開面前致命的一刀后,她忽覺手臂一痛,緊接著就是昏天暗地的眩暈襲來,喉嚨也像是被人扼住一般喘不上氣。 顧長安刀尖點地,想站起來卻發現雙腿已無力支撐,身子一晃,徹底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的顧長安倒在橫七豎八的尸體旁,誰也顧不上看她這個將軍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還能跑的大齊兵都且戰且退,南燕軍乘勝而追,只當顧長安是跟別人一樣,中了毒蟲的招。 大齊雖著了南燕的道,但也依著林騁提議時的想法,摸到了深淺,至少知道那個所謂的軍師是個什么玩意。 因著去的時候就想著要退,所以大齊軍實際上損失并不算慘重,回去清點人數之后,除去一部分傷員,實際只有幾百人葬身在“一線天”。 只是他們一股腦跑回去后,誰都沒留意,出去時的三個將軍只回來了倆。林騁不死心地又跑遠找了大一圈,以為顧長安只是殿后落下了,結果找完回來,腦門后心的冷汗也就下來了。 顧長安確實不知所蹤。 直到月上中天,出去找的人把“一線天”翻了個遍,也沒找著顧長安。 常年征戰在外的夏侯冶和張恕都明白,顧長安是回不來了。夏侯冶懊惱得嘆氣,不斷說有愧于早已不在人世的顧承,張恕一巴掌砸在桌面上,險些要把那木桌拍的四分五裂,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悲涼的情緒自中軍帳彌漫至整個軍營。 只有林騁還倔強地認為顧長安只是遇見了什么意外,一時耽擱了,直到過了子時,他還是站在軍營外,直勾勾地看著從“一線天”回來的方向。 “將軍,別等了?!彼蚊鬟h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旁,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波瀾。 林騁驀地轉過頭瞪著他,“你什么意思?” “她也許都料到了,”宋明遠從懷中拿出一個稍厚的信封,遞給林騁,“從前她出戰,沒留過這種東西。這回,我猜她是真的沒把握?!?/br> 林騁猶豫著把那信封接過去,封套上的字就跟顧長安這個人一樣,橫勾撇捺間藏著光明磊落的氣度。 “煩請將軍找個可靠的人送回京城,交到靖遠侯手里?!彼蚊鬟h說完,就轉身走了。背過身的時候,終于忍不住鼻頭一酸,想起顧長安出戰前一夜說的話來。 她說:“明遠,這一戰我不知有幾分勝算,所以把東西都備好了。要是我回不來,就讓林騁把它送到京城?!?/br> 林騁心里翻滾著滔天的愧疚,他揣著顧長安的信,覺得它沉甸甸得墜得他連走一步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林騁想,顧長安的的確確是他間接害死的,而害死一個朋友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戴天磊在顧長安的營帳里設了靈位,端來個火盆一堆堆燒著紙錢。他年少又耿直,不像宋明遠一向克制,跪在靈位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灑進火盆的紙錢簡直要把那微弱的火給蓋滅。 童生沒搞明白戴天磊為何哭得這樣傷心,他其實應該比他更傷心,可童生哭不出來,他覺得顧長安不會就這么死了。鎮北關一役,他是看著顧長安如何重傷又如何挺過來的。 何況出去找的人誰也沒把尸體背回來,死不見尸,那就是沒死。 可童生也不敢說就把靈位撤了,萬一當真……總不能讓顧長安在外頭做個孤魂野鬼。 童生當夜收拾了包袱和干糧,戴天磊怎么勸都沒勸住他。 少年童生的臉上頭一回有了不同尋常的堅毅,他說:“顧家在這沒有人,除了將軍就是我了,我得把將軍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br> 童生牽上自個兒跑回來的疾風,不管不顧地出了軍營,直奔“一線天”而去。 顧長安戰死的消息五日后傳回了京城。 靖遠侯府里哭成一片,有人當真為顧長安,譬如沈氏、杜氏,有人當真為自己未卜的前路,譬如顧長清、顧長婉之流。 老夫人臉色沉得像是能擰出水,顧長平一直坐在漪瀾苑中不發一言,顧長寧則背著人偷偷掉了淚。 顧長安寫給顧長平的信很長,長的顧長平都覺得她從沒跟他說過這么多話,也不知道在那個風雨飄搖的節骨眼上她哪來的心思做文章。 林林總總,顧長安說了許多,后面重要的無非是她既已死了,皇帝那邊八成也不會有什么別的想法,靖遠侯府從此便能偏安一隅,消消停停過日子了。 顧長平覺得他這個meimei有時候就是一根筋,想個事情要么卡死了繞不出來,要么就一腦袋撞上南墻也不知道回頭。 可她,真的就這樣死了么? 顧長平揣著點奇異的直覺,覺得顧長安不會輕易地就讓這條命丟掉。但遺書還是老老實實地躺在他的桌面上,就像跟他唱反調一樣,很是礙眼。 劉珩在同一時間得知顧長安死于南燕人的亂陣之下。什么樣的感覺是怎么席卷他所有理智的,劉珩并不清楚。 當他披起鎧甲,站在皇帝面前時,神色還是淡然無波,誰也不知道,他這份從容是怎么拿捏出來的。 “父皇,請允許兒臣赴十巫山退敵?!眲㈢窆蛟诤碌罾?,殿外的風那么和煦溫暖,他心里卻寒得像雪山之巔的冰棱。 “她已經死了,你去何用?”皇帝還是不留情面地把刺人的話輕而易舉地吐了出來。 劉珩扣在地上的手指微曲,壓抑著就要噴薄而出的情緒,“兒臣曾與顧將軍約定,他日如有一人戰死,另一人就要為其扶靈?!彼D了頓,抬起頭來直視著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我要,接她回家?!?/br> “此一去的后果,你可承擔得起?”皇帝瞇起眼來看著劉珩,突然好奇他為了那個女人,能退到什么地步。 “兒臣,無悔?!眲㈢襦嵵氐叵蛑实圻殿^,他是睥睨天下的君主,也是他骨血相融的父親,然而君主的身份卻永遠擺在父親之前。 “考慮好了,你就去吧?!被实圯p飄飄一揮手,心頭卻像壓了一道沉甸甸的鐵塊。劉珩如何步步為營有了今日局面,他是看在眼里的。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老七遠比老四懂得收斂鋒芒,知道如何以退為進來布一盤棋局。 他們是對弈的棋手,他是旁觀的判官。 可就在這個即將分出勝負的時候,老七竟為了一個女人而走了一步臭棋?;实埙鋈粺o奈,只能慶幸這個可以左右劉珩的女人,已經死了。 晚霞燒紅了天際,五匹快馬在官道上疾馳,揚起一陣煙塵。 劉珩揮手揚鞭抽在馬股上,眼前晃悠著顧長安時??囍哪?,耳邊徘徊著她從來都不中聽的調侃——這人,還真沒給過他什么好臉色看。 想起那時皇上給他賜婚,嘴倒是比腦袋還快地抗旨了。他也懂他那皇帝爹的心思,讓他娶了梁國公之女,他在朝廷的根基就會扎的更深,與康王的勢力也能有個微妙的平衡。 皇上要的就是這種制衡,不到最后那一刻,誰也不能獨大。然而他卻把皇上這番好意給扔地上踩了個稀爛,末了還干脆把什么都撂下,甩甩手走了。 顧長安啊顧長安,你到底是給我下什么藥了? 第四十八章 中毒 月朗星稀,灌木茂密的林子里,一個黑黢黢的人影慢吞吞地走著。這人身形瘦高,臉頰上一道不大明顯的疤歪歪斜斜,正是被戴天磊給立了靈位的顧長安。 顧長安把她的長刀變成了拐杖,拄著地一點一點往前蹭。 幾個時辰前,她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四肢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覺,等著五感歸位,才把壓得手腳麻痹的幾具尸體推開。 她腿腳酸軟地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每動一下,手臂傳來的劇痛就讓她清醒一分,最后頭腦清明地發現是自己整個左手掌都錯了位,左臂上還有一道長刀剜過的傷口。 那刀傷已結了痂,只留下滿臂血污。 這傷口是顧長安暈過去前自己剜的,那時有只毒蟲鉆在她手臂上,她下意識一拽,結果毒蟲就斷了半只在里頭,她強撐著把那鉆進rou里的鬼東西挖出,然后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再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 都說人倒霉時候喝涼水都塞牙縫,顧長安這回是當真信了,因為她才走了沒多遠,就一個踉蹌從一道緩坡上滾了下去。 也許是流年不利,近年就上了這么兩回戰場,卻回回都是率前鋒往火坑里跳,回回都弄得狼狽不堪。 顧長安摔進了一蓬厚實的草叢里,草葉鋒利,在她臉上手上劃了不少小口子,但也所幸有這么一個緩沖,倒沒添什么大傷。 她仰頭看看這不算陡峭的坡,再看看自個兒的腿,估計了一下,爬上去的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顧長安認命地從草叢里爬起來,憑著印象里大齊軍營的位置開始沿著密林邊緣往北走。 由于顧長安倒下的位置過于刁鉆,又醒來的不是時候,專門錯過了每一個來尋她的人,所以她就這樣徹底地跟大齊軍擦肩而過,成了戴天磊口中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