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戴天磊還是沒明白,這丟盔棄甲的也可以是他們大齊的將士,怎么就非得是南燕的? 想著想著,還沒等他想出個一二三來,顧長安就驀地回首盯著他,肅然道:“自己帶的兵,就是自己的手自己的腳,你會懷疑手腳在生死關頭背叛你么?” 戴天磊搖搖頭,還是似懂非懂,他覺得人心難測,誰也不能說就全心全意地信賴誰,這個道理難道顧長安不懂?她不是也被人出賣過? 顧長安不再理會他,轉向旁邊另一副校道:“傳我的令,刀兵上岸,弓箭手在船上待命?!?/br> “是,將軍?!备毙P∨苤鴤髁钊チ?,顧長安望著朦朧月華下那連綿的大山,心底的不適感又一次冒了出來。 ** 任憑哪一個國家,都有寧可以身殉國也不茍且偷生的軍人。 林騁面對著這些不肯投降的南燕人,心緒復雜,他由衷地敬佩他們的勇氣,但也痛恨他們不知變通的倔強,繞來繞去,竟然變成對敵人的憐憫。 “他們不需要施舍來的可憐?!鳖欓L安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他身旁,問道,“林兄活捉了南燕主將,這是立了第一道威,但還不夠,這不足以震懾假意投降之人,你還得立第二道威?!?/br> 林騁皺眉看著她,“你什么意思?” “他們要的是光榮地死去,不是恥辱地活著,所以,你要成全他們?!?/br> 顧長安的話說得很平靜,仿佛說的不是取人性命,而是隨口聊一聊天氣而已。 林騁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看她,又看看被捆著扔在地上,嘴里仍罵罵咧咧的這些鐵骨錚錚的漢子,不悅道:“他們是俘虜,你虐殺俘虜算什么英雄?” “我從沒想當英雄,比起來,我寧愿做個販夫走卒?!鳖欓L安垂眸看著她沾了泥和血的鞋尖,道,“古人有‘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可真要到干仗的時候,管他什么來使,恐怕連敵軍營爬過來的螞蟻都得碾死。南燕軍死傷近半數,剩下跑的跑,降的降,被我軍俘虜的共計九千余人??烧l能保證這九千人里沒一個反骨?殺了這些不肯降的,會激起他們心里的恨,但也會讓他們克制自己的恨,這是在亂中‘□□’?!?/br> 林騁神色復雜地看著顧長安,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屬于女人該有的良善,然而卻還是失敗了。 “你來選,是殺幾十,還是殺九千?!鳖欓L安呼了口氣,說完就走了,她知道這樣逼林騁很不仗義,殺了戰俘也不道義,但他們要走的路還長,經不起什么變數,如果這幾十條命能換來短暫的安穩,那救下的,就是近萬條人命。 她嘆了口氣,不管是夏侯冶還是顧長平,大概都會有個利落的決斷,不會像她這么瞻前顧后。 林騁最終還是殺了那些不肯降的南燕人,從某程度上,他知道顧長安是對的,所以他當著南燕戰俘里那些說話有分量的人的面,砍掉了那些高高昂起,不肯低垂的頭顱。 只要投降就不會掉腦袋,還有飯吃,這樣的話在南燕戰俘里傳開,有人不屑一顧暗中較勁,有人則認命地放棄了與大齊的對抗。 宋明遠和段方帶著一干人等收拾殘局,清點傷員,顧長安破例沒在這種尤其需要商量下一步計劃的時候去找林騁。 誰都需要時間來咽下那些難以下咽的東西。 顧長安坐在營帳外,看著烏云散去后的漫天星河,想起她第一次殺人時的感覺。那是她跟著幾個老兵喬裝去打探消息,結果被人拆穿,動起手來。她躲過對方刺來的利刃,自己手里的劍也割開了那人的咽喉,濃稠的血頓時噴了她滿臉滿嘴。他倒在她面前,捂著脖子瞪大了眼睛,嗓子里發出咯咯的怪聲卻說不出話來。 顧長安殺了他,手里的劍掉在地上,她試著撿了幾次卻都沒撿起來。 后來她提著沾滿血的劍在小河溝邊上吐得昏天黑地,恨不得把腸子都翻出來的感覺。 帶她出去的老兵拎來一壇邊關特有的烈酒,跟她說:“戰爭里的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也許上午帶著腦袋出門,下午腦袋就沒了?!?/br> “將軍?” 宋明遠繞著營地轉了大半圈,才在背風的地方找著顧長安。 “坐吧?!鳖欓L安拍拍旁邊濕噠噠的草地,偏頭看看宋明遠道。 “將軍怎么一個人到這兒來坐著了?”宋明遠不遠不近地坐下來,問道。 顧長安笑笑,不答反問:“有事找我?” “沒什么事,清點完人數照慣例跟您匯報下?!彼蚊鬟h呼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你是想勸我別跟林騁鬧僵吧?”顧長安伸個懶腰倚在旁邊的草垛上,“我和他現在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彼此的命都有一半是握在對方手里的。誰對誰起了嫌隙,這路都沒法一塊往下走。他如果一直揣著那些沒用的情緒,那我倆早晚得‘拆伙’,可這種‘拆伙’往往是致命的?!?/br> 宋明遠道:“難道您就不怕一下子逼得他太緊,適得其反么?” “沒有哪個將領是在安逸中成長起來的??v觀整個大齊,除了北境守軍,還有哪處的見識過正經的戰場?我們跟狄戎的對戰,從來都不占什么優勢。但林騁他們不一樣,他們執行的命令,都有著朝廷壓下來的,對方逾越不了的優勢,所以他們是有退路有后盾的,他們可以有那些我們不敢有的想法和情緒?!?/br> 顧長安看著宋明遠,神色有些寂寞,“從前,我上面有顧長平,有幾位將軍撐著,就算我哪天偷懶摸魚,也不大會憂心摸出什么差錯來?,F在,我頭頂上那片天沒了,幾萬人的生死抓在我手里,我不能再像過去那般草率?!?/br> 夜風靜靜地穿過山谷,吹干被汗濕的滑膩膩的脖頸。 宋明遠明白顧長安的無奈和壓在她肩頭的那座大山,靖遠侯府在夾縫中求得生機,她眼下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既然夏侯冶把她和林騁擱在了前鋒,她就得讓這五萬前鋒有其精銳的樣子。林騁是她并肩作戰的伙伴,他至少要對這場即將流血浮丘的戰爭有著與她相同的認知,才會看到與她相同的前路。 這一夜幾乎所有人都在不眠不休中度過,翌日清晨,顧長安在古蘭江畔的淺灘旁找到了林騁。 他看去似有些疲憊,聽見顧長安的腳步聲,轉頭看她,嘴角牽出一個釋懷的弧度。 顧長安暗自驚訝,知道他總能想明白,卻沒想到他才幾個時辰就轉過彎兒來了。 “今日休整,明日開拔去棲山鎮,你意下如何?”林騁遠望著綴滿晨曦的江面,問顧長安道。 “有張有弛,挺好?!?/br> 林騁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倒讓昨日攢起來的戾氣褪下去不少,“你這話說的像我父親?!?/br> 顧長安揉揉臉頰,赧然道:“往日里跟天磊說教習慣了,林兄莫要介懷?!?/br> “哪里,都說良師益友,如果夏侯元帥是我的良師,那顧小將軍就是益友了?!?/br> 顧長安詫異地看著他,見他神色坦蕩,倒不似假意奉承,一時間竟不知作何回應。 林騁也不再說下去,回首看著蒼翠的遠山,將手攏在嘴邊長嘯一聲,像要把胸肺間僅有的那些悒郁都甩出去一般。 顧長安負手而立,忽然明白了顧長平所說的“天生的將才”是怎么一回事。林騁這個人實在不簡單,看來她之前對他還是低估了。 南燕軍古蘭江一戰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棲山鎮,鎮上為數不多的南燕兵悄然撤出,向著十巫山的方向退去。 棲山鎮的大齊百姓歡欣鼓舞,在顧長安和林騁他們抵達時,夾道歡迎,表達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可顧長安和林騁的心里卻陰霾重重,前面的十巫山才是真正的戰場,他們究竟能不能翻過去,還未可知。 第四十六章 陷阱 夏侯冶和張恕率十五萬大軍六日之后也抵達了棲山鎮。 平素里沒什么人的小鎮一下熱鬧起來。 軍帳在棲山鎮外的小平原上遠遠碼了一大片,乍一看去蔚為壯觀。 夏侯冶對顧長安和林騁的表現頗為滿意,張恕本來還想擠兌顧長安幾句,后來聽說是顧長安主張把不肯降的幾十個南燕兵給砍了,幾句擠兌最后變成了聲悶哼,便過去了。 大軍到達的第二日,十巫山那邊也有了動靜,消息傳回來說是南燕大軍已在十巫山下集結,兩軍兵力旗鼓相當。 夏侯冶、張恕、顧長安、林騁四人聚在中軍帳中商議戰術,除了夏侯冶,余下三人都顯得有點愁眉苦臉。 “南燕那個擅長術數的軍師一直都未露面,南境幾城與他對戰過的守將無一生還,倒是連個目擊者都沒有?!睆埶夂吆叩囊辉易烂?,總覺得這回大齊讓南燕打的憋屈,胸間一口惡氣撒不出去。 “十巫山一戰將是扭轉整個戰局的關鍵,拿不下十巫山,被南燕奪走的城池也不可能奪回來?!绷烛G皺著眉,道,“元帥,末將有個冒險的法子一探敵人虛實?!?/br> 夏侯冶一點頭,“請講?!?/br> “那軍師到底是個什么人物眼下尚不清楚,但總不能投鼠忌器。末將想,不如組織一次進攻,前鋒及左右翼改換騎兵,中軍人數減半,如有變故即刻調轉撤回……” “不妥,”張恕在一旁打斷,“這樣太冒進,一旦出問題,就會出現不必要的損失?!?/br> 夏侯冶轉頭看看顧長安,“你怎么看?” “末將認為林將軍的辦法可以一試?!鳖欓L安邊說著,邊站起來走到直立著的地圖旁,“南燕大軍駐扎十巫山北腳,此處三面環水,可謂是一個好地方,避免了我方從側、后突襲。如要開戰,應在此處?!彼钢粋€狹長的山谷地帶,“此處易進難出,兩側為高山,地勢陡峭,沒有居高埋伏、繞后包抄的可能。對我軍無利,對南燕卻有優勢。于奇門遁甲一道,如果我二十萬大軍傾巢而出,管他什么玄妙陣法,戰線一旦拉長,整個陣法難以顧得周全,就算前面人中招,后面人也會立刻補位,其作用便微乎其微了。所以依末將看,南燕將主戰場搬到十巫山來,也不是沒有道理。此處易守難攻,多為山巒,少平原,對多人作戰不利,一旦我方被其牽制陷入被動,南燕就可伺機攻破大齊其他防線,直取京城。末將認為,此戰不易持久,要速戰速決?!?/br> 張恕冷哼一聲,“小丫頭見識?!?/br> 夏侯冶一個眼神遞過去,張恕又咕噥一句,卻沒再說什么。 “本帥也認為林騁的辦法值得一試,只要我方布置得當,就能把損傷降至最低?!毕暮钜笨粗砣?,道,“張恕率右路軍,林騁率左路軍,顧長安為前鋒,可有異議?” 三人起身揖禮:“無異議,末將遵令?!?/br> 出了軍帳,林騁和顧長安正掉頭往回走,卻被張恕給叫住。 留著絡腮胡子的張恕看去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所以顧長安從在京城里就避免跟他多說話,省得說多錯多,除了必要的一些事,大多時候她和林騁根本就是繞著張恕走。 此時倆人被張恕叫住,不免對視一眼,都略感詫異。 張恕虎著臉瞪著倆人,就在他倆以為要被劈頭蓋臉訓斥一頓的時候,卻聽張恕道:“顧長安,你們靖遠侯府就剩你一人了,可別真折在這沒必要的地兒。還有你林騁,出來前你爹托我和元帥看著你。你們倆,都得全須全尾的回京去?!?/br> 張恕說完,還沒等兩人反應,就冷哼一聲甩甩手走了。 顧長安和林騁面面相覷,今兒這日頭難不成打南邊爬出來了? “有把握嗎?”回去的路上,林騁問顧長安道。 顧長安很誠實地搖頭,“沒把握?!?/br> “沒把握還在元帥那說的振振有詞?!绷烛G真是有些無奈,這幾日跟顧長安接觸多了,覺得跟她倒默契了許多,說起話來也不那么拘謹了。 “這仗總得打,不能因為一個不知道什么來路的軍師就嚇得裹足不前,那大齊的顏面往哪兒放?!鳖欓L安踢開腳下一個石子,小石頭骨碌碌滾到了積水坑里,撲通一聲。她像是覺得挺有趣,又接二連三踢了幾個下去。 林騁在旁邊看著直嘆氣,“你就一點都不慌?” “慌什么,我孤家寡人一個,真戰死了還能給侯府掙幾年安穩。再個吧,人要都死了,也就管不了活著的人怎么活了?!鳖欓L安渾不在意的說著,林騁聽來卻覺得有點不大舒服,這話跟自己要找死有什么區別? “話不能這么說,人活著還是比死了好,”他想了想道,“總有人惦記著你,等你回去吧?” 顧長安怔忡一瞬,旋即低頭嗯了聲,算是答他,腦子里晃悠著臨別時劉珩那句“我等你回來”。 “罷了,不說這些個有的沒的。后日一戰如何安排,明遠和天磊可要跟你一同出戰?” 顧長安一擺手,“不了,后日旨在試探,不為別的,我一人率前鋒五千足矣?!?/br> “我到時在左翼,幫不了你什么,你隨機應變,該撤就撤?!?/br> 顧長安聽林騁這話說的他們好像去吃頓飯一樣,心里也跟著微微一松。 兩日時間一晃就過,當顧長安立于前鋒陣前時,眼前不斷浮現鎮北關外那一戰,一萬前鋒幾乎全軍覆沒的慘烈場面。 她定了定神,這才接過童生手里的韁繩,翻身上馬。 大軍出發,隆隆的馬蹄聲震徹整個山谷,震懾敵方的同時也激起將士們報國的熱情。 顧長安率前鋒騎兵當先達到“一線天”。 這地方樹木茂密,雜草繁盛,從谷底望上去,蒼白的天色竟真好似一條蜿蜒的線。 “敢問前方可是顧長安顧將軍?” 山谷另一頭,南燕軍陣前一個渾身罩著黑斗篷,頭上戴著兜帽的人遙遙向大齊軍喊話。 顧長安策馬出陣,朗聲道:“在下顧長安,不知先生是哪位?” “鄙人陋名,怕入不了將軍的耳?!蹦侨搜哉Z間帶著一絲輕佻,顧長安揣摩著他的身份,倒未在意,反是她旁邊的一個校尉聽不慣,冷聲道了句:“何方宵小,故弄玄虛?!?/br> “敢對我們軍師不敬,是活得不耐煩了么?”對方立刻有人“回敬”,顧長安暗自一喜,果然是這位正主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