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應懷真說的是上一世的事,然而應佩以為她是說昨兒那場架。 應佩的手猛地一抖,應懷真只覺得頭有些發昏,呼吸越發困難,卻仍掙扎著說:“別、別做讓自個兒后悔的事……你畢竟還是我的、哥哥!” “哥哥”兩個字撞入耳中,應佩心一跳,眼中的淚刷地跌落。 他驀地松開了手。 應懷真站立不穩,勉強靠著墻壁搖搖晃晃,只覺喉嚨極為難受,便捂著脖子垂頭咳嗽起來。 應佩則跌坐地上,雙手捂住臉,渾身發抖,淚從指縫中一涌而出。 應懷真定了定神,試著想說話,便聽外頭說:“你不在屋里伺候,站在這兒是做什么呢?” 是李賢淑的聲音,吉祥答道:“少奶奶,大姐兒叫我出來,她在跟小公子說話……” 就聽李賢淑驚叫了聲:“什么?”與此同時,房門便被推開。 幾道人影紛紛地出現門口上,除了李賢淑之外,還有應蘭風,兩人均是滿面驚慌,一眼看到應懷真斜靠著墻邊兒,臉色漲紅的模樣,便雙雙跑了進來。 李賢淑先一把抱住,低頭打量,猛地發現應懷真脖子上一片烏青,又見她神色不對眼中帶淚,即刻明了發生什么。 李賢淑氣極,竟把應懷真一放,起身發了瘋似地撲向應佩,厲聲叫道:“我打死你這有爹生沒娘教的混賬下作胚子!” 應蘭風見她怒氣攻心,怕真的打死了應佩,便急忙攔著她。李賢淑已經狠狠地在應佩身上踢打了兩下,應佩卻并未躲閃,也不曾出聲。 應蘭風擋在跟前,或攔或抱,李賢淑左沖右突,無法到應佩身邊,便怒恨交加地叫道:“你攔我做什么?你索性看看清楚你生出來的好兒子!你問問他是從哪里學來的這樣毒手狠心,阿真年紀小小又哪里得罪了他,他竟非要治死她不罷休,你今兒還攔著我,莫非是留著他以后再害阿真?你好啊,平日里裝的好好地,多疼愛阿真似的,這會子我可看出來了,你竟為了他不要我們娘兒倆了,這到底還是你的兒子金貴呢!你跟他們一塊兒過去!” 李賢淑說著,便不去打應佩,回身就廝打應蘭風,她急怒攻心之下,也亂了分寸,指甲劃過應蘭風臉上,頓時就劃出幾道血痕來。 應蘭風也給逼急了,卻并不能還手,只大喝了聲道:“給我住口!” 李賢淑一愣,一時來不及還嘴,應蘭風已經指著應佩,眼角眉梢都是怒意,顫聲道:“你給我聽好了:我就當從沒有生過你這樣的兒子,你給我滾!給我滾!” 應佩愣愣地聽著,眼中的淚不停地順著流下來。 應懷真咳嗽了聲,聲音有些沙?。骸暗?,娘,不是的……” 李賢淑抱著她小小地身子,心疼之極,道:“阿真,你還替這個混賬東西說話?如今爹娘都在身邊兒,你不用怕他!”只以為應懷真是給嚇壞了胡言亂語,更恨不得打死應佩了事。 應懷真搖頭道:“哥哥、咳!他已經知道錯了……” 才說到這里,忽然應佩打斷了她的話頭,大聲說:“我的確是有爹生沒有娘教,因為我親娘早就死了!我爹也從來都不在我身邊!”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應蘭風緊皺雙眉,幾乎不能相信:“你說什么?” 應佩死死地盯著應蘭風,說道:“當初你為什么不帶我一塊兒?他們都說你眼里只有她一個,所以把我跟二meimei都扔了不管,任憑我們死活去,我也想過你不是這樣的,也想過你其實是疼愛我們的,然而除了我自己這么想想外,再也沒有人這么對我說過……我想著親自來看一看也好,然而……畢竟在你眼里我就只是個恨不得從沒有過的混賬東西而已?我是嫉恨她!恨她有我沒有的,恨不得她死了好!若是她死了,或許你就記得我只認得我,可現如今我知道了……不是!你讓我滾,那我滾就是了,再也不來煩你!” 淚如雨下,吼著似的說完,應佩猛地爬起身來,扭身就沖出門去。 應懷真竭力地叫了聲:“哥哥!”應佩卻頭也不回,很快地消失不見了。 應懷真掙扎著欲起身,李賢淑卻抱緊了她不許動,外面隱隱傳來兩聲驚叫聲響,想必是應佩急著跑,嚇到了丫鬟仆人。 屋內一時沒有人再說話,過了會兒,李賢淑才冷笑著說:“好個混賬東西!自己做了天理不容的混賬事,居然還找盡了各色理由,當初明明是那府里死扣著不放,難道要把他從府里搶出來不成?再說在那府里錦衣玉食地,不比在這鄉野地方吃草要強?最好別叫我再看見他,看見了我還是要大嘴巴子抽他,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應蘭風皺眉不語,李賢淑道:“你莫非是心軟了?他才八歲,就惡狠狠地要殺人呢!將來還不把我們全殺了?” 說到這里,卻聽懷中應懷真叫了聲“娘”,李賢淑忙???,道:“阿真,你覺得怎么樣,我叫大夫給你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應佩這狠心惡毒的胚子!” 應懷真仰頭看著她,道:“娘,姥姥說哥哥這樣兒,就像是長歪了的樹……” 李賢淑愣了愣,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應懷真又道:“然而他現在才八歲,不算是大樹,所以……如果用對了法子,還可以讓他長好了的?!?/br> 李賢淑張了張口,看著應懷真的神色,又有些說不上來。 應蘭風微微愕然,應懷真又看向他,道:“爹,方才他的確想害我,然而最后還是放手了的,可見他并不是十足地壞到骨子里,若是好生教導,未必轉不回來,畢竟……也是我的親生哥哥,是爹的兒子?!?/br> 應蘭風鎖著眉,眼睛卻微紅起來,應懷真道:“他一氣跑出去了,人生地不熟,爹快叫人去找找,別出什么意外……” 李賢淑聽到這里,才又說:“又怕什么?不許去找!任憑他死活去不與我們相干!死了我倒是要念佛的!” 應蘭風嘆了聲,向著應懷真點了點頭,轉身出門。 李賢淑見他邁步出去,兀自沖著應蘭風背影叫嚷說道:“告訴你!不許去找!就算你找回來了我也必不放過他!” 李賢淑到底找了大夫來,給應懷真看過,幸好沒傷著骨頭,只是她人又小皮rou且嬌貴,是以淤青的觸目驚心,于是留了一盒藥膏讓涂抹罷了。 大夫去后,李賢淑摟著應懷真,背著人不由落了幾滴淚,哭道:“這又是怎么了,這一年來十災八難的,天神菩薩,有什么災殃就將在我身上就是了,別為難我的孩兒?!?/br> 應懷真抬手替她把淚拭去,道:“娘,又讓你擔心了,如今我好端端地,你別哭好么?看你哭,我也想哭?!?/br> 李賢淑吸吸鼻子,忍著淚道:“你這丫頭,偏生的又這么懂事,又心善,將來可怎么是好?就算人家要賣你你還要替人家數錢呢!比如應佩那混賬東西,你理他做什么?” 應懷真嘆了口氣,小聲說:“雖然爹疼我,但哥哥若在我們這兒真出了什么事兒,爹以后想起……心頭未免不會多一根刺?!?/br> 李賢淑微微愣住,呆看應懷真,應懷真就笑了笑,撒嬌說:“娘,我自己會長心眼兒了,再說,還有爹跟娘護著我呢?!?/br> 李賢淑聽了這話,才破涕為笑,伸手點點她的小鼻頭道:“小鬼精靈的!既然說長心眼兒,那以后可萬萬不許這樣讓娘擔心了!” 應懷真答應,李賢淑便低頭,鼻尖蹭著鼻尖兒,母女親昵了一回。 漸漸地聽聞有許多人在幫著尋找應佩,然而直到傍晚還未得到消息,因李賢淑特意叮囑,應懷真只在屋里,哪里也未去,掌燈時分,應懷真坐在桌前,看著那跳躍的燈光,面上平靜而內心微瀾。 ——她想通了前世,應佩的下落。 那件事,也跟凌絕有關。 ☆、第 24 章 要不怎么說自個兒是蠢貨呢。 對周圍之事從來都是懵懵懂懂,毫不關心,素來以自己為最要緊,故而周圍的人是黑是白也從未真正看清過。 比如一直在她心中是“親善可敬”的哥哥的應佩。 前世應佩在應懷真心目中從來都是如此一個“親善可敬”,并沒有改變過,這是為何呢?因為在她跟凌絕成親之前,應佩離開京城了。 無端端便離開了,甚至毫無預兆——自然,這些是對應懷真來說。 她隱約問過應蘭風為何應佩離京了,應蘭風給她的回答,仿佛是因為公事要緊,所以緊急離京,且要駐扎外面很長一段日子。 這個答案對當時的應懷真來說已經足夠,毫無紕漏,因她從不多想。 在有些日子后她才聽了些許風言風語,據說應佩不知做錯了什么事兒,惹得應蘭風大發雷霆,親自動手打了一頓,竟狠狠地打得半死,然后,應佩就離京了。 應懷真聽了,心中隨便想了想,覺著大抵是應佩真的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才讓父親難以容忍,想來多半應該是男人們朝堂上的正經事罷了。 不然,還有什么能惹得應蘭風幾乎殺了應佩? 這些印象都是模模糊糊地,除了一件。 因何這一件的印象深刻呢,那自然是因為有凌絕在內。 當時不知為何提起了應佩離京的事兒,私底下,應懷真便說:“你可要勤勉謹慎些,免得也做錯了事兒……惹得父親不喜歡,就跟對待哥哥一般把你發配到邊關去,到時候我可怎么辦呢?”這不過是恩愛撒嬌的口吻罷了。 當時凌絕的反應有些奇異,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道:“你知道你哥哥做錯了什么事兒?” 應懷真玩著新得的一支攢珠鑲玉的蝴蝶壓發,歪頭嬌嗔地答:“不就是你們朝廷上的事兒么?” 凌絕就那么含笑看著她,他的眼睛很亮,從第一次見他時候,應懷真看著那雙眼,就會想到天上的星子,以至于每次夜晚仰頭看夜空,看到漫天繁星或者月朗星稀,那閃爍的星子,便都似凌絕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著她,惹得她的心怦然亂跳,充滿歡喜。 但是回想起來,彼時那含笑的明亮雙眸,卻分明深如黑暗淵藪,波光迷離而詭異。 應懷真被看得無端臉熱,便嘟嘴道:“你這樣兒看著我做什么?” 凌絕走到她跟前,低頭打量她,見她微微低頭,露出雪白的后頸,看來優雅可愛,他緩緩伸手,攏在她的頸間,修長的手指似落非落,如收緊又松開。 應懷真覺得頸間有些癢,便咯咯笑道:“你是在做什么?為何不回答我,哥哥到底做了什么錯事兒呢?” 凌絕這才收手,他微微俯身,唇幾乎貼近了她的耳朵,應懷真聽到他意味深長的聲音,說道:“他曾經做了一件……我也十分想做的錯事兒?!?/br> 那時候應懷真自然不明白。 她只記得那口吻旖旎,氣息曖昧。 還以為凌絕是故意調戲來著。 記得她紅著臉兒嗔說:“你瞎說什么,莫非真的也想跟哥哥一樣被爹發配不成?” 凌絕微微一笑,道:“放心,若我真的做了……你父親不會發配我,他會直接……殺了我?!?/br> 應懷真起初以為他只是玩笑而已,然而當時他的語氣,尤其在說及“殺了我”那三字之時,卻無端地叫她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這一段記憶,跳脫而出。 應懷真隱隱地猜透:為什么應佩會被打,為何凌絕會說若犯這個“錯”,應蘭風會直接殺了他。 因為導致應佩被打被逐的原因,只能是應蘭風已經知道了,應佩曾經下手害過應懷真。 比如那一年她的無端落水,曾見過水層之上應佩的臉……還以為是幻覺。 應佩曾想她死,故而動手,是以犯錯。 而凌絕也想做的“錯事”,同樣也是:讓她死。 彼時他的手將落未落地攏在她的頸間,想象的怕是只消一用力,就能達成所愿。 真相真是……讓人苦苦思索追尋,但當真相出現眼前的那一刻,卻又讓人無法承擔。 在應懷真記憶中關于應佩的最后一個消息則是:他死在邊關一場sao亂之中。 她聽了這消息,驚愕之余落了些兒淚,后來每每想到那個“哥哥”,微微有些傷心,如此而已。 倒是她那位妾室所生的jiejie應蕊,曾失態地指著她大罵:“是你害了哥哥!都是你!” 那時應懷真并不明白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何而來,也不曉得為何先前應蕊每次見著她時,皆有掩飾不住的滿眼恨意。 如今她在這偏僻縣城的小縣衙中,趴在桌上看燈火昏黃,聽外頭時而遠遠傳來幾聲犬吠,腦中凌亂的碎片一一拼湊起來,勾出前生今世各人的命運遭逢。 如經歷醉夢一場。 入夜時分,應佩被找到了。 原來他竟跑出了城,因山路崎嶇加他心慌意亂,不慎跌在溝里崴了腳,幸好被一個過路的農戶所救。 恰好這農戶的鄰居從縣城回來,因這大半天的功夫里,應知縣的大公子跑丟了的事兒傳得沸沸揚揚,除了衙門的公差跟府內的下人們在四處找尋外,許多百姓們也自發開始找人。 故而這鄰居一看應佩的形容相貌,便猜是應蘭風要找的人,奈何問應佩些什么,應佩只悶聲不答。 那農人便笑呵呵說道:“是賭氣了不成?父子兩個又哪里又隔夜仇,何況似應大人這般的好官,作為他的公子,很該也氣度寬宏不凡才是,我看小公子生得倒是跟大人十分相像,若將來也能考取功名,做一個應大人似的英明能干的好官,便是我們的造化了?!?/br> 應佩見這些農人衣衫襤褸,形容委瑣,住處且又狹窄簡陋,地上走雞跳狗地,顯得腌臜……又加上他心中懷怨帶恨,便打定主意不理會這些俗人,然而聽到這里,卻忍不住,便問:“怎么他很英明能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