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徐姥姥大笑:“這個姥姥可不知道了,畢竟這人又不是樹,若是樹倒是好辦了,實在歪的不成樣子了,那就鋸了他完事兒?!?/br> 傍晚時分,用了晚飯,應竹韻便同應蘭風在廳內說話兒,夸道:“哥哥有福氣,才娶了這樣能干會照料人的嫂子,看你竟是比先前在府里更加容光煥發了,更兼把懷真也養的這樣好,真真是羨煞旁人?!?/br> 應蘭風道:“這些年的確是多虧了她,里里外外地cao持辛勞,若換了第二個,也是不能夠做到這般?!?/br> 應竹韻道:“我看著花園里種的都是些能嚼用的菜蔬……莫非也是嫂子的手筆?” 應蘭風大笑:“可不是么?我頭一次看她這樣來弄,還覺得焚琴煮鶴,有些煞風景,慢慢才知道大有用處,省了多少錢銀不說,還得了新鮮的菜果來吃,你看今天吃的,多是院子里種的,也有大部分是你嫂子親自下廚做的?!?/br> 應竹韻也笑道:“嫂子可真是個妙人,怪道我覺得那飯菜格外可口,是別處難比的呢……我看懷真容貌上多隨哥哥些,那等乖覺靈巧,卻有些像是嫂子呢,若長大些,必然了不得!” 應蘭風聽他夸贊應懷真,便又哈哈大笑起來,也是心花怒放。 窗外,一道人影靜靜站著,聽到這里,便低頭緩步離開。風把走廊上的燈籠吹得搖搖晃晃,明明滅滅地光芒照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來有些陰冷,正是應佩。 正走間,忽然聽前方燈籠有說話的聲音,道:“你們不用跟著我了,去回吧,我自個兒走走就行了?!?/br> 應佩聽了,神情一變,停住腳步猶豫片刻,終于邁步走了過去。 那道小小地身影在前,似是往白日里他們打過架的那花園而去,沿著走廊拐了兩拐,應佩怕跟丟了,不由地加快了步子,然而花木扶疏,已經看不見那個人。 應佩不由地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正看著,卻聽有人說:“你在找我?” 應佩竟吃了一驚,一轉頭,看見旁邊站著的果然正是應懷真,月光下不言不笑,臉龐卻越顯得皎白如玉,更透出幾分精靈。 那雙黑若曜石清若水晶的眼睛,月光下微有幾分寒浸浸地,應佩驀地想到方才應蘭風跟應竹韻交談之語,便道:“你……你白日為什么沒有當著父親的面指認我?” 應懷真歪頭道:“你當真盼著我對父親說實話嗎?” 應佩聽她口吻淡然,心中越發驚顫:“你……” 起初他以為不過是個四歲的孩子,尚且不懂事呢,就算是狠狠推她一把,甚至害她受傷又如何,縱然她說是自己干的,一個孩子而已,受了驚顛三倒四地,誰又會信多少。 但是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 應懷真露出思索神色,道:“或者,你真的想我說實話,你可以趁機看看爹爹是信你還是信我,是嗎?” 應佩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你……” 應懷真忽然一笑,說:“其實你大可不用這樣,因為我是知道結果的,爹一定是信我?!?/br> 應佩吸了一口冷氣,雙手握拳,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因為憤怒或者其他。 應懷真偏偏又道:“畢竟我是跟著爹一塊兒長大的,可是你一直都不在跟前兒,爹自然是更疼我的,你說是嗎,哥哥?” 應佩聽到那聲“哥哥”,氣得滿眼發花:“不要叫我哥哥!” 應懷真仰頭問道:“為什么?你不是我哥哥嗎?” 應佩咬牙切齒,微微低頭瞪著應懷真,道:“你給我記住,我才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的meimei,你不過是那鄙賤商戶女所生的賤種罷了!” 應懷真聞言呆怔片刻,聲音里有些發顫:“哥哥,你怎么這樣說話?爹知道了會不高興的,爹……” 應佩怒道:“你閉嘴!” 應懷真搖搖頭,認認真真又道:“姥姥說的對,你是長歪了,歪的還很厲害呢……我不該跟你說話!你還是快些回京吧,爹不會喜歡你,更不會喜歡你留在這兒的,給他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就很不好了?!?/br> 應懷真說完之后,轉身就走。 那嫩聲嫩氣偏又帶著一本正經的話,于應佩聽來,似乎即刻在心里點燃了一把火,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睜睜看著應懷真無事人般走開,便喝道:“你給我站??!” 應佩想也不想,拔腿便追了上去,應懷真見狀尖叫了聲,似是要逃,卻跑的并不怎么快。 應佩被她方才那兩句話激怒,極想立刻捉住她,聽了尖叫聲,更是起了幾分惡感,他一心盯著應懷真,便沒怎么留神腳下,跑了幾步,竟不知被什么東西猛地一絆,整個人往前栽過去,偏偏正好應懷真就在前面,不知是不是嚇呆了,居然沒有再往前跑,應佩意外之余,伸手便捉住了她! 應佩大喜,情不自禁獰笑了聲,冷道:“你竟敢那么對我說話!你這賤丫頭算是什么東西!你得意……”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身后不遠處有人怒喝道:“放開她!” 應佩聞聲,魂飛魄散,猛地放開應懷真,回頭一看,卻見從廊上飛奔而來兩人,頭前一個大袖飄飄,神情緊張,正是應蘭風,身后跟著的卻是應竹韻。 應蘭風急奔而來,先把應懷真一把抱了過去。 應佩渾身發抖,冷得連心也緊成一團,他咽了口唾沫,才叫了聲“父親”,還想解釋,忽然間應蘭風揮手,“啪”地一巴掌竟打落在他臉上。 應佩毫無防備,被打得眼冒金星,身形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應蘭風兀自氣得臉色發白,瞪著應佩道:“你著實好!小小年紀你竟然這樣有心機,又這樣狠毒,懷真才多大,你竟敢對她下毒手……” 應竹韻見應佩倒地,有些不忍,可方才親眼目睹應佩喝罵應懷真,且又見他喪心病狂地追逐應懷真,于是便只皺眉,把應蘭風攔了一攔,道:“哥哥別動怒,看看侄女兒傷著了沒有?” 就算是應懷真被拐子擄走,應蘭風也不曾似方才親眼目睹時候那樣心悸,被應竹韻提醒,急忙低頭看應懷真,問道:“真兒怎么樣?他打你哪里了?” 應蘭風看著應懷真,忽然想到白天之事,便又氣得回頭,指著應佩道:“白天必然也是你把真兒推下去的?她有心替你瞞著,你居然更忍心再加害,是誰教導你如此禽獸一般……你、你究竟是成了什么樣子!” 應竹韻此刻也明白白天之事的確另有蹊蹺了,若說他之前還不信應佩對應懷真動手,方才親眼目睹之后,卻已經無言以對了,便只嘆息了聲,皺眉責怪道:“佩兒,胡鬧!你也太過了些!” 應佩一個字也說不出,起初還能看得清三個人的模樣,漸漸地眼中涌出淚來,眼前便一片模糊黑暗,腦中所記得的,竟是應蘭風憎恨嫌惡的臉色,以及應懷真那毫無表情的臉,只是那雙眼睛仍是冷意浸浸如同寒星……依稀仿佛,還帶著一絲憐憫…… 應蘭風抱起應懷真,頭也不回地離開,仿佛身后的應佩并不存在。 應竹韻看看應佩,跺了跺腳,道:“你向來聰明,怎么到了這里竟犯了糊涂呢?你對誰動手也不能向懷真動手,她才四歲,又這樣惹人喜愛,還是你父親的心頭rou,疼她還來不及呢,唉……叫我說什么好!” 應竹韻搖頭嘆息了會兒,見應佩如泥塑木雕般跌在原地動也不動,本來雪白的臉此刻半邊通紅,正是給應蘭風一掌摑的,頗有些可憐。 應竹韻心下不忍,便走過來將他拉起,拍了拍身上泥土,嘆道:“罷了,先回房吧?!?/br> 此刻院門處有許多人站在那里伸頭探腦地看,見兩人走過來,都盡數散了。 應竹韻在前,應佩精神恍惚地隨后而行,才出月門,應佩忽然見李霍站在門口處,他不由自主站住腳看他,卻見李霍也打量著自個兒,四目相對,李霍竟抿嘴笑了笑。 應佩微微仰頭,冷冷地問:“你笑什么?” 李霍回頭見應竹韻已經走遠,就對應佩道:“你不要指望再欺負meimei?!?/br> 應佩當這只是李霍的警告罷了,冷笑一聲,正要走開,李霍卻又說:“meimei說會爭這口氣回來,不成想會這么快!方才你被姑父打了一巴掌,就跟今兒那場扯平了吧?!?/br> 李霍說完之后,轉身就走了,而應佩聽了這話,仿佛被人從后面用帶刺兒的鞭子狠狠地抽了脊梁骨一下兒似的,雙腳如生根一樣站在原地無法動彈,連應竹韻叫他都沒聽見。 ☆、第 23 章 因為擔心女兒受驚,李賢淑便摟著應懷真睡了一晚上。 次日一大早兒醒了,見她還睡著,就悄悄地出來自個兒房內,對應蘭風埋怨說道:“你瞧瞧看,這世上哪里有這個道理?我這當后娘的沒有去折磨那前頭留下來的小子,他倒是對我的閨女下起毒手來了……虧得我先前瞎了眼,還夸他是大家公子的氣象!莫非那府里養出來的,都是這等心狠手辣的種子不成?” 應蘭風正也洗了臉,聞言嘆說:“我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這樣兒,多半是這些年我不在身邊兒,被他記恨了,偏他來了,又看我疼真兒,才對真兒動手,是我欠了考量,幸好他們不兩日就要走了,這兩天里,你叫吉祥如意上心些,守著真兒,別再出什么意外?!?/br> 李賢淑豎起眼睛便罵道:“那混小子若敢再對阿真動一根手指頭,我就活活地掐死他,你可別心疼!” 應蘭風笑道:“昨兒我教訓了他一番,應該不至于了……”便溫聲細語,寬慰安撫李賢淑,心頭對應佩又是惱恨,又是失望。 夫妻兩個在這邊說話,另屋里,應懷真也醒了來,因口渴要喝茶,吉祥便給她倒了一杯,端了小心奉上。 吉祥回身,見小孩兒穿著白色的中衣盤腿坐在炕上,烏黑的頭發雪白的臉兒,脖頸手足都跟衣裳一個顏色似的,整個兒如雪團子一般,嬌嫩可愛,這樣的好孩子看看就叫人心頭喜歡,呵護都來不及,怎么會有人下得去手? 吉祥便嘆道:“昨晚上真是嚇人的很,虧得我們一去跟大人回說姐兒的金項圈掉了,怕是掉在白日打架的那地方,姐兒親自去找了……大人一聽這話便很不放心,就跟三爺一塊兒去找,才得遇見那一場,不然的話又怎么樣呢?想也不敢想的?!?/br> 應懷真抿了抿嘴,也不做聲,低頭才喝了口,房門便猛地被推開來,應懷真一愣,見來人居然正是應佩。 吉祥昨兒也親眼見了應佩“追打”應懷真,嚇了一跳之余,便忙攔住道:“哥兒怎么跑這里來了?快請出去?!?/br> 應佩并不動,反看著應懷真道:“我有話跟你說,讓這丫頭走開?!?/br> 吉祥聽他口吻頗為陰森,不由膽虛,卻仍壯著膽子道:“我們奶奶吩咐了……” 才開口,就聽身后應懷真說道:“吉祥jiejie,你先到外面站站,我跟哥哥說會兒話,我娘問起,就說是我說的?!?/br> 吉祥聽了,心下為難,回頭看看應懷真,見她小臉上云淡風輕地,自給人一種安心之感,她便猶豫著點點頭,道:“大姐兒,我就在外面,你若是有事兒,就大聲地叫我,知道么?” 應懷真答應了,吉祥便出了門,剩下應佩把門一掩,走到跟前。 應懷真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問:“哥哥這一大清早地來找我做什么?” 應佩打量著她渾然不驚的模樣,哪里似個無知的孩子?昨晚上他思來想去了一夜,加上最后李霍那句話,終于讓他認定了昨夜那一場,的確是自個兒遭了應懷真的算計了:只怕是她故意做給應蘭風跟應竹韻看的…… 但是,在他心中,這本來是個稚齡呆傻的鄉野女孩兒罷了,別說是什么算計,連完整準確地說完一句話都難,誰成想會精靈古怪到這個地步?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應佩定了定神,道:“昨晚上,可是你故意安排的?” 應懷真抬眸看他一眼,長長地睫毛底下一雙眼清明透徹,她停了停,才慢慢地回答:“是呀?!?/br> 應佩聽了這簡簡單單且又清晰無比的兩個字,整個人周身發冷,已經顧不得想一個四歲的孩子怎么會有如此心機了,便只道:“你、你為什么這樣兒?” 應懷真笑了一笑,悄聲說道:“哥哥怎么不懂?我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哥哥白日里怎么對付我們的,我就怎么對你,昨晚上你可也明白了被人冤枉的滋味了吧……不對,也不能算是冤枉你,畢竟你的確是想對我動手的,是不是?” 應佩雙手緊緊握拳,整個人才算沒暈過去,深吸一口氣道:“你、你好狠……” 應懷真下地穿了鞋子,走到桌邊兒把茶杯放了,才又回身,望著應佩雙眼,說道:“我只當你是我最親的哥哥,你卻當我是仇人一般的對待,只因為這幾年爹一直都在這里不曾在你身邊兒?就因為這個你便把怨氣撒在我身上,是不是太過了些?” 應佩死死地咬住牙關,一聲不響。 應懷真又道:“我知道你在公府里長大不易,然而人人皆有不易,當初留你也是府里夫人的決定,不是爹能做主的,你要恨,為何不去恨府里頭的夫人?大概也是他們對你說了好些不中聽的,才讓你越發恨了我跟我娘,我說的可對不對?” 應佩把嘴唇都咬出一道深痕,終于索性昂頭道:“很好,都給你說中了……你也的確厲害,現在爹真的厭憎我了!” 應懷真道:“若不是你先對我動手,又何至于現在這樣,是你自個兒先壞了心,不把我們當親人?!?/br> 應佩聽到這里,就笑了笑,低聲道:“親人?” 應懷真道:“不管公府里的人曾對你說了什么,也不管你心里頭曾是怎么想我們的,其實對我來說,人對我以真心相待,我對人也自然是真心相待,對爹跟娘也是同樣,你若真心當他們是你的爹娘,他們又哪里會虧待你?” 應佩閉上眼睛,復慢慢吸了口氣,緩緩地說:“你說的對,是我開始就做錯了,可現在爹已經嫌棄我,我又該怎么做才好?” 應懷真道:“你若真心改過,就先去跟表哥賠個不是,然后去跟爹說明白,畢竟是父子兩,血濃于水的,你又是一時想不開犯了錯,真心認錯兒了,爹難道會記恨你不成?” 應佩眼睛微微瞇起,說道:“讓我賠不是說明白就成……真的有那么簡單?” 應懷真看了他一會兒,才又開口說:“我知道你仍是恨我,不肯把我當meimei看待,但咱們畢竟是血脈相牽的手足,我不忍看你就這樣走了歪路不能回頭,故而還是希望你聽我一句話:你若執意偏聽偏信,一心不悔地跟我們做仇人,如此下去……是絕不會有什么好兒的,縱然你會遮掩,在眾人面前裝的像樣,也終究不是長遠,我不信你會瞞得了爹?!?/br> 話音剛落,應佩忽然說:“你說的對,我的確是把你當仇人……只怕這恒久是變不了的!”他說著,竟撲上來,一把掐住了應懷真的脖子,將她抵在了墻上。 應佩忽然發難,同上回一樣令人毫無防備,應懷真心頭一驚,喉嚨被捏的緊緊地,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張手想要掙扎,目光一轉看到桌上的茶杯,只要她一揮手,茶杯落地,響聲自然會引得外面的吉祥闖進來查看,應懷真探了探手,卻又停了動作。 她看著面前應佩發紅的眼睛,這雙眼睛里有著極度的憤怒,嫉恨,痛苦,以及……深深地絕望。 他的眼睛瞪得這樣大,但卻仍有薄薄地淚花,將落未落地,他的手很涼,也有些發抖。 應懷真呼吸艱難,眼淚也給逼了出來,卻仍斷斷續續地說:“哥哥,你已經……錯過一次了,是不是真的想這樣……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