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杜滸卻不為所動,也不理她,只是轉過身來,朝那人點點頭,問:“那么足下循聲而來,定是有所見教了?在下洗耳恭聽?!?/br> 那人聲音忽然變得嚴肅,低聲說:“在下姓胡名奎,表字子忠,江西上猶人。這位兄臺,還請借一步說話?!?/br> 奉書聽得不明就里,只想:“這人還不知我們身份,就把姓名籍貫一股腦供出來了,膽子也真夠大?!?/br> 杜滸朝胡奎深深一揖,卻也不報自己姓名,跟著他一路離開河邊,來到一處長滿荒草的廢園子里。奉書心里不由得警惕起來,但見那姓胡的似乎也并無惡意,反而神情頗為激動。 三人一站定,胡奎立刻便開口了:“小人看兄臺也是個胸中有些不平之氣的義士,因此貿然相邀,請勿見怪。眼下有一件義舉,于光復我漢家江山大有好處,不知兄臺可否有意加入?只是話說在頭里,這件事我們人手不足,風險頗大,近乎以卵擊石,成功與否,全看天意,不成時,更是有十足的性命之憂,兄臺可以想好了再答復?!?/br> 奉書心想:“原來是個抗元的義士?!彼牰逭f過,宋室雖亡,江南地方卻還有層出不窮的義軍,有的是意圖恢復漢家江山,有的是為了反抗元廷的暴`政,還有的是故宋將領散落在各地的舊部,揭竿為過去的領袖復仇。只是他們勢單力孤,多半堅持不了幾日,便會被無情剿滅。她知道自己應該肅然起敬的,可是對他的這一番說辭,卻是忍不住的好笑:“這哪兒像是拉人入伙!把人嚇跑,還差不多?!?/br> 果然,杜滸一聽便皺了眉頭,彬彬有禮地道:“胡兄一番忠義之心,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我們另有要事,恕無法效犬馬之勞。今日之事,我不會泄露出去,請你放心吧?!闭f畢,拍拍奉書肩膀,示意可以離開了。 胡奎趕上一步,叫道:“二位所謂的另有要事,可也與抗元復宋有關?” 奉書嚇了一跳:“他是怎么看出來的?這人好精明!” 杜滸站住,搖搖頭:“也不一定算是吧?!?/br> 胡奎笑道:“是便是了,也不必模棱兩可。既然如此時,在下只好祝兩位馬到成功了。只是奉勸一句,元人勢大,又都是身經百戰的。咱們漢人要想翻身,須得齊心抱團才行,單打獨斗,總歸不是上策?!?/br> 奉書心想:“他是看我們只有兩個人,告誡我們多半成不了事。哼,說不定他根本沒把我算成一個人,才會說我們'單打獨斗'。他又怎么知道師父的厲害?不過,他這番警告,卻也是出自好意?!?/br> 杜滸點點頭,不說話了,似是頗以為然。 胡奎笑道:“兄臺可是轉了念頭了?” 杜滸搖頭道:“方才足下所言極是。不瞞足下說,我倆要做之事,可也是風險頗大,萬難成功,而且說不定比胡兄你所舉之事,還重要著那么一點半點。方才你說,咱們須得齊心協力,才能和蒙元相抗,那么胡兄可否有意加入我們呢?此事若成,包你不會后悔便是?!?/br> 他這番突如其來的反客為主,著實將了胡奎一軍。胡奎怔了半天,才道:“你……你是要我……幫忙……做什么?” 奉書也吃了一驚,悄悄問:“你要拉這個人入伙?他……他能干什么?” 杜滸道:“胡兄方才提到,你是江西人?” 胡奎點點頭,“兄弟祖籍上猶,屬江西南安軍,不過現在已經讓韃子改成別的名字了,我也懶得記?!?/br> “那么你對南安軍的地形,想必是熟悉的了?” 胡奎一愣,“南安軍?”突然哈哈大笑,停不下來。 奉書皺眉看著他,心想:“這人有病?!?/br> 胡奎邊笑邊道:“老兄心里面那件要緊的事,只怕與兄弟的不謀而合呢。咱們哥倆各在墻上書一個字,看看是不是相同,怎么樣?”轉向奉書,笑道:“小娃娃,你識字不識字?你來當裁判,看看我們寫得一樣不一樣,好不好?” 這是他第一次朝奉書說話。奉書見他一副哄娃娃的語氣,顯然是看輕自己,心中早就有氣,剛要回絕,見杜滸對自己點了點頭,也只好說:“好啊,你們寫吧,誰也不許看誰的?!?/br> 于是兩人在生滿苔蘚的墻上,用手指各自書寫起來。奉書看得清楚,杜滸猶豫了片刻,才寫了一個“相”字,心想:“師父事事謹小慎微,生怕給別人露了底細,只寫了一個丞相的相字,不知情的人,想破腦袋也猜不出來我們到底要干什么?!迸宸艘魂?,又湊到胡奎身后看了看,他已經運指如飛,早就寫好了一個“文”字。 奉書差點叫起來:“你怎么知道我姓……”突然猛省,叫道:“你們也要去救文丞相!” 杜滸看見那個“文”字,微微一驚。 胡奎瞟了一眼那個“相”字,立刻呵呵大笑,道:“老兄,這下你是非幫忙不可了!現在總可以通個姓名了吧?” 杜滸微笑道:“不才賤姓方才已蒙胡兄提過了,那個謗譏于市、口無遮攔的家伙,正是在下?!?/br> 胡奎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伸手指著他道:“你……你是……不對,聽說杜滸已經在崖山犧牲了,怎么會……” 杜滸笑道:“一口惡氣沒出,大鬧冥府,又回來了!” 胡奎納頭便拜,口中道:“失敬,失敬!小人對杜架閣仰慕已久,今日得見金面,一死猶榮!” 第58章 壯心欲填海,苦膽為憂天 杜滸連忙還禮。胡奎拍手叫道:“斗元、惟恭,快來快來!今日教你們見一個好人!” 話音未落,墻后面便轉出兩個人來,一齊朝杜滸施禮。奉書嚇了一跳,但見杜滸卻并無驚訝之色,顯然是早就知道這里另有他人了。 那兩人自報家門,一個滿臉麻子的叫麻斗元,另一個氣宇軒昂的叫趙惟恭,看樣子都是胡奎的老相識。 奉書見這三人對杜滸禮敬有加,一副恨當初有眼不識泰山的樣子,心里面好像被幾十只小手一齊抓癢,快活得要飛了,嘻嘻笑著,閃在杜滸身后,頗有狐假虎威之感。 那三人對她也一下子重視起來。胡奎朝她作了個揖,笑問:“還沒問這位小兄弟是何來頭呢?!?/br> 奉書見自己一下子從“小娃娃”變成了“小兄弟”,地位連跳三級,心中無比舒暢,朝胡奎笑了一笑。 杜滸替她答:“是我路上收的小徒弟,叫……蚊子。還算機靈,帶來幫忙的?!?/br> 他的語氣淡淡的,可奉書總覺得,他的聲調里有一點點驕傲的意思。這是他頭一次對別人說她是自己徒弟,以往他總是要她扮作小侄子的。大約他是覺得今日碰到的是自己人,所以不必隱瞞了? 奉書正樂著,胡、麻、趙三人已經你一言我一語地朝她笑道:“幸會,幸會!”他們也許對“蚊子”這個名字有些奇怪,但既然是杜滸親口說的,便沒人表現出懷疑的意思。 她簡直要忘了回禮了,直到杜滸輕輕擰了擰她耳朵,才回過神來,趕緊謙辭了兩句。 胡奎說,他們三人都是江西本地人,或多或少都和文丞相有些淵源。四年前文天祥募兵勤王時,麻斗元也曾參加,也打了幾場小仗,后來謝太后率眾投降,他被解散遣返,從此在家務農。趙惟恭則是差點參加了勤王軍的太學生,只因當時他身患重病,這才未能成行。而胡奎聽聞文天祥招募軍隊的消息時正在湖南經商,等他趕回江西時,勤王軍已經出發去臨安了。此后三人常自嗟嘆報國無門,也時常關注時局,得知文丞相被俘、宋室敗亡的消息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胡奎說:“江西是丞相故里,四年前他起兵勤王,旌旗一展,萬人響應,何等聲勢!就算是現在,江西也有不少他的勤王軍、督府軍舊部,有些不服輸的,還在組織義軍、鄉兵抵抗。我們一直在打探丞相的訊息。聽說他要被押送大都,江西是必經之地,大伙兒立刻便想集結起來奪人。以丞相的名氣和聲望,再號召于江南,卷土重來,也未可知啊?!?/br> 奉書欣喜若狂。她還記得跟隨父親的督府軍收復江西時,那一呼百應的席卷之勢。雖然那并沒有持續多久。 麻斗元笑道:“我們這些人雖然大都是老百姓,論本事及不上韃子戰士,但我們十個打他們一個,總有勝算。這幾日里,大伙口耳相傳,眼下已有一百來人等在南安軍,等著救人呢?!?/br> 杜滸再也鎮定不起來了,驚道:“一百來人?” 趙惟恭笑道:“只多不少,多多益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