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奉書聽得心潮澎湃,又是驕傲,又是感激。原來還有這么多人沒忘記父親,甘愿為他冒性命的風險……她簡直想跪下去,朝這些義士磕頭道謝了。但杜滸嚴令她不準向任何人暴露身份,一則于事無濟,徒生枝節,二則以文小姐之尊,她萬難再拋頭露面、奔波行走,三則此事多一人知道,就會多出不止一倍的危險。 胡奎等人當即便要推杜滸為首,請他號令行事,因為他是丞相身邊多年的故人,又是唯一一個身經百戰的。 杜滸連忙推辭,笑道:“杜滸的名字,三位兄弟知道便可,可千萬別再傳揚出去了。不然,韃子得知了我死里逃生,我以后可就沒個安穩覺睡啦?!?/br> 胡奎笑道:“說得也是,那么杜兄也不必出面,盡管發號施令,兄弟們無有不從便是?!?/br> 幾人計較已定,出了廢園,一路西行。路上又有幾個鄉農模樣的人前來會合,麻斗元說,那都是他過去的部下。胡奎是本地人,地形極熟,哪里是官道,哪里是小路,哪里駐扎著韃子,哪個村子需要繞過,都說得頭頭是道,一路上沒碰到半點麻煩。 到得晚間,一行人來到一個臨河的小村子。胡奎在一戶人家門口敲了七下,停了一停,又敲三下,門便開了。門后面的人什么也沒問,就把一群大人和一個小孩一齊請了進去,立刻又掩上了門。暮光中,奉書看到那門口掛著的“順民”木牌在風中搖晃,又是驚喜,又是痛快。 那戶人家里住的是個舊時的勤王軍老兵,五木之戰時受了重傷,這才回鄉,至今行動不便。飯畢,那老兵派他兒子到院門口放哨,留意巡邏的元軍,杜滸幾個人則在院子里一面乘涼,一面低聲商議著什么,用樹枝在地上指指劃劃。奉書搬個小板凳坐在一旁,聽了一會兒,便聽不懂,打起瞌睡來,被人抱到通鋪上去睡了。 睡到半夜,她耳邊才一個接一個地響起鼾聲,一陣陣男人身上的汗味飄過來,原來是胡奎、麻斗元他們都七倒八歪地睡在了她身邊,一只不知是誰的大臭腳伸到了她鼻子底下。她從沒和這么多大男人一起同鋪而臥,迷迷糊糊的有點害臊,想爬起來,可又不敢亂動,只怕把別人吵醒。 隨即有人把她連被子抱了起來。她也沒睜眼,憑著氣味就認出了是誰,含含混混地問:“師父?” 杜滸把她挪到一個稍遠些的角落里,讓她臥好,給她掖了掖被子,自己躺在她身邊,把她和那一群大男人隔開,輕聲道:“他們都當你是小男孩兒,沒什么顧忌。你別怕,也別扭扭捏捏的,忍一忍。我不想說破你身份,不然更不方便?!?/br> 奉書慢慢清醒過來了,也低聲道:“我知道,沒關系?!毕氲搅怂麄兺黹g密謀許久,又好奇起來,問:“明天去哪兒?你們打算怎么辦?” 杜滸輕輕一笑,“去哪兒?你跟著便是了,說了你也不一定認得?!?/br> 她急了:“那也說給我聽聽嘛!大家打算救的,是我爹爹啊?!闭f畢,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未免大了些,趕緊捂住嘴。但房中其他的人大概都累壞了,鼾聲此起彼伏,誰也沒被吵起來。 杜滸靜了片刻,才道:“這些義士打算營救丞相,一腔熱血不假,可方才我跟他們一聊,才知道要真的成事,也不容易。他們雖然都當過兵,但大多只習慣直來直去的硬仗,秘密謀劃的勾當,便沒幾個人有經驗。從廣東到南安軍,跨越梅嶺的大道就有七八條,更別提小路岔路,我們根本不知道押送丞相的隊伍要走哪里。舉事的百姓雖然不少,但若分散到各條路上守著,一處也就沒幾個人了。更何況那一百多人里,大多是農民,眼下正是農忙時節,若是無故離家,當地的蒙古長官也難免不會起疑心?!?/br> 奉書滿滿的信心被他說掉了一些,小聲問:“那,那怎么辦?” “我向他們建議,大伙休要一起行動,互相定一個聯絡的法子,派一兩個人去每條路上守著,若有動靜,也要等看清了敵人的部屬,再作打算??墒撬麄兙热诵那?,并非所有人都有這個耐性去等。我花了好久,才一個個地說服了他們?!?/br> 奉書嘻嘻一笑,壓低聲音道:“師父最足智多謀,他們當然得聽你的?!?/br> 杜滸不理睬她的這句馬屁,繼續道:“只不過從明日起,我要派給你一個任務……” “什么任務?快說!” “你身子輕捷,眼力又好,給大伙作哨探,再合適不過。只是很多時候需要你一個人行動,我得跟在大伙身邊出主意。你怕不怕?” 奉書差點跳起來,連聲道:“不怕,不怕!我、我巴不得能幫上些忙……”說不定自己能第一個看到父親的身影呢。 杜滸拍拍她肩膀,讓她冷靜下來,說:“現在好好睡吧,明天我告訴你該怎么做?!?/br> 奉書點點頭,打了個呵欠,剛要合眼,又突然想起什么,湊過身子,小聲說:“那個胡奎,白天說你……說我爹爹從元營逃脫時,你做了……做了……你當時真的在他身邊?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杜滸一怔,笑道:“丞相沒跟你說過?” 奉書搖搖頭。父親當年親入元營談判,被伯顏扣留,又在二十天后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脫了元人的掌控,這其中的種種細節,父親此后一直很少提到,有人問時,他也只是神秘地笑笑。她聽百姓傳言,說文丞相是得到身邊五虎將、外加一十八員死士的幫助,浴血殺出元營的。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當時是有天神護佑,把看守他的韃子大將全都施了定身法,這才讓丞相得以脫身?,F在她都長這么大了,這些話她自然都是不信的。 而今天,聽胡奎所說,父親當年逃出敵營,似乎還有杜滸不小的功勞呢。 杜滸輕輕笑了笑,道:“這件事好玩得緊,一言難盡,以后有時間了,我慢慢給你講?!?/br> 奉書拽住杜滸的袖子,一下下搖著,輕輕說:“師父,好師父,現在講行不行?我要聽?!?/br> 軟軟糯糯的童聲,還帶著點困倦的鼻音。過去奉書對父親這般撒嬌,纏著他講故事時,父親從來都招架不住,只得順著她。 可是杜滸卻不買賬,只是說:“太晚了,休息?!比缓蠓藗€身,給她一個大后背,自顧自地睡了。 她不甘心,捅了他兩下,沒有回音,也只好賭氣翻過身去,也給他一個小后背,呼呼大睡。 第59章 行行重行行,天地何不寬 第二天,他們便進入了南安軍境內。大家為避免人多招搖,也不敢聚在一起行動。胡奎、麻斗元和杜滸、奉書走在一起。偶爾,他們會指著田里勞作的某個人說,這個是勤王軍里的小校,那個是督府軍里的步卒,那一個靠在樹蔭里休息的,是給丞相養過馬的馬夫,如此種種。 奉書簡直難以置信。這些人穿著莊稼漢的破衣服,手中是鋤頭、扁擔,一點也看不出軍人的樣子。隨即她心里又是一陣惆悵。父親帶領過的,就是這樣一支百姓組成的軍隊。而他的對手所率的每一個精兵,連人帶馬,血管里都流著戰斗的血液。 杜滸嘆了口氣,問:“這些鄉親,有多少是能幫忙的?” 胡奎道:“有一半人答應做眼線,有什么情況,立刻通報。但再多的忙,也幫不上了?!?/br> 杜滸道:“若真的要動手,大伙手里只有些農具,連個像樣的菜刀都難搞到,你想過沒有?” 麻斗元說:“沒有武器不要緊,我們十個打一個……” 杜滸搖搖頭,似乎不太以為然,但也不再說什么。 兩三天后,一行人便隱秘行到了南安軍城外,等在那里的義士不下數十人,還有些人陸陸續續接到訊息,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都是莊稼漢打扮,有幾個人帶來了家中藏著的菜刀和榔頭,引起一陣驚嘆。 杜滸一直在算日子。他說,不出意外的話,丞相一行人應該已經在翻越梅嶺,二十日左右就會進入江西。贛、粵交界處的蒙古官兵明顯地緊張起來,增加了每日巡邏的次數。但起事的都是當地百姓,熟門熟路,也不難逃出官兵的視野。杜滸還曾派人潛進南安軍城里打探消息,觀察驛站里是否做出了接待的準備。但那人回報說,消息封鎖得很嚴,什么都打探不到。 于是他們只能派人在各個可能經過的路上等待。奉書的任務,便是每日爬到城外土坡上最高的那棵樹上,監視著四面八方的每一絲風吹草動。那棵樹足有七八丈高,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爬了上去。她赤腳踩在樹皮上,腳趾抓握著粗糙的樹枝,抬起手臂保持著平衡,不時還需要跳躍著,伸手抓住上面的枝條。她不敢向下看,聽著身邊此起彼伏的鳥鳴,想象著自己是一只尋常的小鳥。 她鉆出了成堆的樹葉。細雨落在她的頭發上。周圍霧茫茫的,她覺得自己好像漂浮在云彩里。身下的樹枝隨風晃動,似乎都已到了承擔她體重的極限。她覺得,倘若刮來一陣大風,自己多半是會被直接吹下去的。 她靜心攝神,調勻了呼吸,鼓起勇氣向下看去。山坡上的幾個人影已經變成了蟲蟻一般的小黑點,有時候幾個人湊在一起,有時候又連忙散開,跑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她幾乎和城墻一樣高,她能看到元軍裝束的兵卒在城墻上往來巡視,手中握著長`槍,背上背著弓箭。她試著用他們的視野看自己。在他們眼里,自己也不過是樹梢上一個比較大的鳥兒罷了。 仔細分辨片刻,甚至還能看到城內的動靜。隔著細雨的簾子,她能看到街上有人在賣傘,因為不時有花花綠綠的傘面在他身邊撐起來,隨即朝各個方向離開。還有人在賣熟食,青色的煙似乎還帶著香氣,直飄到整個城市上空。 城外是一條闊河。杜滸告訴她,這是章水,是贛水的支流。其時正值初夏,水漲流急,她能看到白色的浪花在水面上翻騰,卷出各種各樣的形狀。也許是害怕水流太過湍急,水中的行船不多,幾天里,她只看到兩三艘漁船在河邊徘徊。其中一艘試圖駛到激流里去網魚,可惜不一會兒就翻了。那漁人立刻冒出頭來,推著船,游回了岸邊,咳了兩咳,朝地上啐了一口。 還有幾艘大型的商船,張開了帆,駛得倒比漁船穩。她看那幾艘商船吃水挺深,撇撇嘴,心想:“船里多半是些貴重貨物,也不知是韃子從哪里掠來的。尋常老百姓,現在誰還有這么多本錢去北方做生意?” 越過章水,極目南望時,便能看到重重疊疊的山嶺,郁郁蔥蔥的如波浪般起伏。那便是梅嶺了,梅嶺對面,便是廣南東路的韶州。下雨時,整個山嶺上方都籠罩著一層白蒙蒙的霧水,有時還能架出彩虹。而晴天時,一座山的影子會蓋在另一座山上,緩緩移動,好像群山在極慢極慢地捉迷藏。 每當望向梅嶺的時候,奉書心中便抑制不住的激動。她知道父親此時正行走在重山之中,身邊也許圍了很多兇神惡煞的蒙古人,催著他快走。他們一會兒走在陽光里,一會兒進入陰影里,一會兒又暴露在雨中。山中的美景定然是十分醉人的,但父親多半沒有心情作詩了。 一連幾天,沒有人從山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