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果然,剛剛走到那村落,遠遠的就看到家家門口都掛著不少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在微風中飄來搖去。杜滸伸手一指,回頭朝奉書眨眨眼,意思是:“你看我說得怎么樣?” 可是到了近前,兩人卻同時皺了眉。那幾家村民的門上,掛著些艾草和符箓沒錯,可是最顯眼的,卻是一個個寫了字的木牌。湊上去一讀,只見一個木牌上寫著:“大元江西行省贛州路信豐某縣某村,戶主漢人周老二,全戶六人,有田若干畝,見保為忠良順民,若有從叛、逃匿者,全家處斬,告發者有賞……”最下面是一個紅色的手印,想必是那周老二按下的。 家家門前皆是如此,有些木牌下面是歪歪扭扭的簽名,有些是用毛筆畫的圓圈,更多的是像周老二一般的手印。 杜滸毫不掩飾眉間的怒氣,“這是把我們漢人當囚犯對待呢。韃子這是要搞得老百姓人人自危,誰都不敢起半點異心?!?/br> 奉書這才明白了掛上這些木牌的用意,忽然又有了另外一個發現,低聲道:“贛州!我們已經到贛州地界啦!” 旁邊的房門突然開了,漢人周老二斜眼打量著他倆,惡狠狠地道:“什么人在外面聒噪?” 杜滸連忙賠罪,取出一串錢,說自己叔侄倆途徑貴地,打算討頓酒飯吃。周老二見他言語有禮,手中又有錢,這才點點頭,讓他們進門,吩咐婆娘打火燒飯。 周老二開始甚是警惕,收了錢,便一句話也不說,只在堂屋叉腿坐著,上下打量著杜滸。杜滸卻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拉家常,消磨時間,又問有沒有菖蒲酒、雄黃酒,想討一杯來吃。 周老二見他舉止尋常,言語平庸,也慢慢的放松起來,笑道:“家里沒這東西??腿艘氤怨澗茣r,得去信豐縣城的集市上買?!?/br> 杜滸有些失望,道:“好久沒好好過一個節了,今天還是不能如愿!” 周老二剔著指甲,接話道:“可不是嗎,過去連年打仗,做老百姓的吃了上頓,都不知下頓還能不能吃上,哪有心思想這些快活事呢?現在改朝換代了,這懶勁兒卻也改不掉了?!敝噶酥搁T口,又道:“要不是保長非要每家都掛著勞什子,咱才不樂意花錢買呢?!?/br> 杜滸奇道:“怎么,門口那些艾葉符箓,還是蒙古長官要你們掛的?” 周老二笑道:“可不是嗎。聽說新來的那個長官沒見過咱漢人過端午節,心里面好奇,就下令每家每戶都得熱熱鬧鬧的裝點一番,給他看個新鮮。對了,客人要是想看熱鬧,村西頭五里外的河里正賽著龍舟呢,你們吃完飯趕緊過去,說不定還能看到個尾巴呢?!闭f完便催他婆娘,“大嫂,飯還沒好?” 奉書一下子心癢難耐,“賽龍舟?這里也賽龍舟?怎么個賽法?” 周老二笑道:“小娃娃愛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咱們村的蒙古長官說了,這次的龍舟賽,務必要比往年的風光十倍,熱鬧十倍,方才顯出新朝比舊朝的好來。對了,他還邀了幾個蒙古大官兒去看呢,你們過去,也算能開開眼界,人家官老爺的相貌,咱們百姓可是輕易瞧不見的?!?/br> 周老二婆娘旋即從廚房出來,把飯菜往幾上一撂,對丈夫道:“就你懂得多!他們搞他們的龍舟賽,還非要咱們每家出一貫錢,還征了咱們的老二老三去幫忙干活,給咱一個子兒了嗎?虧你還得意!那龍舟又不是賽給你看的!” 周老二顯然是個怕老婆的,當即喏喏連聲,道:“吃飯,吃飯!” 那飯菜味道還算不錯,可杜滸扒飯的時候,臉色一直不太好看,剛吃完,就告辭出門。 奉書拉著他的袖子,連聲問:“你不高興?那家人沒志氣,滿口‘新朝’、‘舊朝’、‘官老爺’的,你生氣了?” 杜滸嘆了口氣:“不是……”卻沒有再說,而是摸摸她的頭,說:“走,咱們瞧瞧那個風光熱鬧的龍舟賽去?!?/br> 第57章 萬里...(續) 到了周老二所說的地點,龍舟賽卻已經結束了。河里只拴著幾艘空空的木船,水中滿是紅色的木屑紙屑,河邊搭的草棚還沒有撤去,棚子里已經空無一人。地面上的草叢平平地倒著,是被擁擠的人群踩的??諝庵猩杏斜窈头贌~的氣味。幾個小孩正在地上撿拾沒燒完的艾草。 杜滸默默沿著河邊走,鞋子全濕了,也全然不覺。走到無人之處時,才坐在河灘上,撿起手邊一塊石頭,突然像發泄一般全力扔進水里。 奉書嚇了一大跳,眼看那石塊沉進河心,連朵水花也沒濺起來。杜滸還是一動不動。 “師父……” 杜滸眼看著前方,澀聲道:“奉兒,你看見了嗎,咱們漢人的千年傳統,現在成了新鮮玩意兒,給蒙古人當笑話看!端午的龍舟原是守護屈原英靈的,可是今日劃在水上,為的只是搏夷狄一笑!屈原九泉有知,定然在日日痛罵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百萬江南兒女捐命守土,他們全都死不瞑目!崖山的十幾萬忠魂,換來的就是如此江山!我,我真恨不得當時便死了……” 奉書從沒見過他流淚的樣子。她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話,可她能理解他的痛心之情。他是親眼見過崖山那場慘敗的。那景象也會時時出現在他的噩夢里吧? 杜滸也不拭淚,以手叩石,朗聲而歌。 cao吳戈兮被犀甲,扯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屈原的《國殤》,是奉書從小就背熟了的。她知道這是一首哀悼陣亡將士的祭歌。她以前抄讀的時候,只知道那字句里都是驚心動魄的戰爭場面,卻從未從中讀出像杜滸所唱出的、飽滿的凄涼和壯烈。 杜滸衣衫破舊,面帶風霜,雖然唱的是古樂雅音,卻自有些落拓不羈的氣質。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殊不動聽,可她忍不住跟著他的旋律一起開口。她的聲音幾乎完全被他的蓋過了。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攜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唱到這一句時,她卻感覺到河邊多了第三個人。杜滸也早就察覺了,猛地住口,站起身來,拉住她的手,轉頭看過去。 只見一個精悍瘦小的漢子,一雙環眼,執一折扇,立在五六丈開外,朝杜滸、奉書兩個人微一抱拳,開口吟道:“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如此天人之歌,少了結尾這兩句,豈不憾甚!兄弟一副破鑼嗓子,不敢驚擾貴客,只好直白念出來了,休怪冒昧!” 奉書嚇了一大跳,不自覺地往杜滸身后躲了躲。她還記得清明時節,惠州的百姓在江邊遙祭故宋,換來了什么樣的后果。 杜滸也有些緊張,垂手而立,將那瘦小漢子打量了又打量,淡淡道:“某只是一時疏狂,亂嚷了幾句,見笑了?!?/br> 那漢子踱步走近,絲毫不顧泥水沾上麻履,淡淡道:“萬千赤膽盡赴土,一縷忠魂無所依,足下既然有這般磊落意氣,又何妨讓人聽見?”壓低了聲音,又笑道:“就算是當著胡虜的面再唱一遍,他們也不一定懂,說不定還會鼓掌喝彩哩?!?/br> 奉書慢慢松了口氣,悄悄拉了拉杜滸的衣服后襟。這人似乎不是來為難杜滸的。 可杜滸全身依然沒有放松,只是一拱手,道:“多謝兄臺指教?!闭f著攬過奉書,拔步便走。 奉書連忙也跟著向后轉,回頭朝那人遞去一個抱歉的眼神。 那人哈哈一笑:“老兄可是還有見疑之意?咱們同胞漢人之間,要是還都這么疑神疑鬼,韃子們可要笑痛肚子了?!?/br> 杜滸并不回身,冷冷道:“那足下就不怕我是故意在這里引人上鉤的?” 那人想了想,笑道:“聽說當年文丞相從元營脫身之時,全靠他身邊一個姓杜的賓客謗譏于市,請求素不相識的人來幫忙,那滿街的百姓,可都沒一個走漏消息啊。小人可不相信,這才過了幾年,世道會變得這么快?!?/br> 丞相身邊姓杜的賓客!奉書心里面呼的一陣大風刮過,使勁捏著杜滸的手,朝他瞪大眼睛,用口型問:“他在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