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段崇軒不知柳欺霜情況如何,又不敢貿然近前,心中焦急,面上卻很是淡定,“宮主之前兩次打碎全身筋骨,以金宮秘法催灌魔息重塑再生,最后一次歷時十年方成。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宮主運功時可常有行間xue刺痛,氣息滯塞,偶爾心律紊亂,脾氣暴躁易怒?” 玉展眉的眼神更冷了。 “宮主不必緊張,家傳的觀氣術而已。你要是想學,我教你啊……”見對方不耐,段崇軒正經起來,“其實宮主心里也清楚,當初再造筋骨對肺腑的傷害。再加上修行一味求快,根基不穩,早年暗傷沉疴未能根除,體內早已不堪重負。如果不是靠高深修為強壓著,宮主如今的身體,怕已病入膏肓了。就算暫時無礙,日后修行中的瓶頸,只會一次比一次驚險?!?/br> “你需要的不是天羅九轉,而是北皇族調養身體寧水心經。我正好帶在身上?!?/br> 柳欺霜聽到這里,感動于師弟費盡心思,卻依然心中嘆息。師弟這次怕是錯了,玉展眉哪里是惜命的人?她想要天羅九轉,求的也不是不死不滅。只不過因為那是世上最強的魔功而已。對她而言,只要能做天下第一,做一天與一年沒有區別。 她一直這樣,只是想要最好的。 果然,玉展眉不屑道,“我看起來像傻子么?” “我可是一心一意為宮主考慮,宮主若不信,大可一試。分出兩道魔息,一道起于季脅,斜向下行到帶脈xue,繞身一周,一道行沖脈,最終兩道同時匯于血海??纯词欠袢缥宜?,有平復氣血的調理奇效?!?/br> “我師姐在你手上,你運功時稍有差池,魔息暴動都可能使她喪命。我又怎敢騙你?” 這一瞬間,柳欺霜險些以為師弟知道了她的打算。話說到現在,她積蓄了為數不多的力量,玉展眉的氣息也有所放松。 柳欺霜身體依然被魔息凍的僵硬,精神卻高度集中,靜靜等待著。 她知道,換做以往,玉展眉決不會試,但方才一戰她也受了極重的傷,表面不露頹態,實則已是強弩之末。 段崇軒還在說話,“單有這條運功路徑,效用不足十分之一,若配合心經的口訣……” 就在此時,玉展眉面色驟變,握在柳欺霜肩頭的右手竟直直把人推了出去! 一推就是數丈遠。 空氣中的驚雷聲和慘烈的痛呼幾乎同時響起。 段崇軒始料未及,下意識去扶師姐,柳欺霜對他擺擺手,示意無礙,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他轉頭一看,玉展眉跌在地上,從右臂到半邊身子,深深血口縱橫交錯。皮rou翻起,隱隱可見白骨。 柳欺霜面色平靜,蹙眉問道,“為什么?” 為什么推我出來? 玉展眉笑了兩聲,又被喉中鮮血嗆的劇烈咳嗽,“你想跟我同歸于盡,我偏不如你的意!” 段崇軒心中驚駭,不可置信的去看師姐。柳欺霜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卻沒有解釋什么。 難道閉了生死關的人,真的看淡性命了?心思電轉,段崇軒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一時有些悵然。 即使自己不來,八成也會是這般結果。 柳欺霜沉默不語。 她將所剩無幾的真元肩頭靈脈內,以拳意覆蓋,如聚風雷。若是以必死之心自爆,這么近的距離,有九成機率同時殺死自己和玉展眉。 方才玉展眉分出魔息運功,又要防備段崇軒,對她稍有松懈,她便令真元在體內爆裂。 對她們而言,今夜唯一的變數,不是段崇軒的到來,而是玉展眉的選擇。 柳欺霜體內被她的魔息侵蝕,稍有異動便可察覺,千鈞一發時她來不及退,也沒有退,而是加速運轉魔息,抽空對方的真元,反諸己身,并果斷將人推出爆炸范圍。 這一系列動作,只要稍遲一瞬,現在瀕死的就會是兩個人。 很明顯,金宮宮主沒有時間思考,身體下意識替她做了決定。 柳欺霜問她為什么,其實她也不知道。 玉展眉仰躺著,頭頂墨藍的天空星光黯淡,視野開闊,卻慢慢染上血色。她的魔息在破碎的靈脈骨骼中肆虐,使生機飛速流逝。段崇軒說的不錯,這具身體隱患太多,很容易反噬。 柳欺霜走過去,半跪在她身前,靠近她唇邊聽她說話。 “你得活著,活的越長越好,這樣世上就有人記得我?!?/br> 出生死關之后,波瀾不起的淡漠心緒終于被打破。 柳欺霜啞聲道,“我答應你。你想回哪里?” 這個問題,玉展眉方才也問過她。 玉展眉抬起手,笑著指了個方向,“我要回東陸雪原?!?/br> 柳欺霜心想,那邊分明是西啊。 算了,你說是東就是東吧。 她俯身抱起玉展眉,懷中人白裙染滿鮮血,輕的像一片紙。 “好,我送你回去?!?/br> 回頭看了看自己師弟。他們今晚相見未曾說一句話,然而同門之間也無需多言,千言萬語盡在一眼。 段崇軒擺擺手,“師姐去吧,我回滄涯一趟?!?/br> 嚴陣以待的騎兵讓出一條通道,柳欺霜抱著玉展眉走過,殷紅的血灑了一路。 朔風撲面,漫長的黑夜終于過去。沒有日出,只有東邊天空微微泛白。 玉展眉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今天真冷啊……” “是你穿的太少?!?/br> “我不記得路了……” “我記得?!?/br> 我會記得路,也會記得你。我發誓。 第103章 你過來讓我抱一下 黎明與黑夜的分界似乎只在一瞬間。 東邊地平線上細微的白光便像潮水般涌來,占據了大半天空。另一半清淺的藍色夜幕,星光淡去,只剩半透明的月影。 好一個曉風殘月。 可惜風是刺骨朔風,吹來濃重的血腥氣,月是冷月,所照之處只有亂石狼藉。 鐘山的意識有些模糊了,因為失血過多而眩暈。 兩難關的坍塌范圍不受控制,他重傷在身,被困在傾塌的巨石縫隙間。 有絲絲縷縷的天光透過縫隙流瀉下來,像泠冽的劍光,也像雨絲風片。 他站在生死的分界線,仿佛看到了百萬年前拿著風雨劍的前輩。 同一個地方,相似的境地。 恍惚的想著,原來整部劍法中,風雨圍城不是最強的劍。因為這把劍追求的不是強大。 不求至強,不求至快。起手式‘暖雨晴風初破凍’,是喜悅。后來兩式風危催病骨,雨氣咽愁腸,是苦寒。收式斜風細雨不須歸,是釋然。 人生百態,一場風雨之中。不同境地而已,哪有強弱之分。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古語云朝聞道,夕可死。何況他曾盡力一戰,求仁得仁,此時一點遺憾也沒有,最易心生倦怠。 但鐘山不想死。因為他才剛剛懂得了風雨劍,還沒有暢快練過一次。因為青麓山還有許多人在等他。因為師父的墓還沒有掃。 牽掛有時使人脆弱,有時也使人強大。 他依舊凝聚精神支撐著,傷口早已麻木,體溫漸涼,與死亡搏斗的過程如此漫長痛苦。 細碎的光線越來越亮,不知何時外面響起了紛亂的人聲,聽不真切,好像他的錯覺。 “等一下,這邊又發現一個,好像還活著,穿青麓道袍的?!?/br> “過來四個搬石頭,小心一些,快,后面隨隊軍醫跟上……” ******** 殷璧越的意識陷在一片混沌中,仿佛是在冰冷的大海里掙扎著浮游,力竭而絕望。 破碎的畫面就像泡沫,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腦海中反復出現,消失。 滄涯地牢的鮫油燈臺,與學府藏書樓里昏黃的燈光重合。葉城炎炎夏日的蟬鳴,與興善寺回響的誦經聲混在一處。 山林間的晨霧被光線穿過,洛明川站在明光里對他笑, “我心悅你,遠比你想象的多?!?/br> 忽而破風之聲響起,一把長劍刺穿白霧,直入心脈,鮮血淋漓。 殷璧越嘶聲喊道,“師兄!” 光線頃刻暗下來,山林換了空曠的大殿。燭光煌煌,與洛明川面容七分相似的人扣著他脈門,陰冷的呼吸噴灑在頸邊,“你師兄早就死了。你殺了他,一劍穿心,又準又穩。本座佩服?!?/br> 不是這樣的。怎么會這樣。 以往多難他們都挺過來了,為什么還是走到了今天。 呼吸困難,頭疼欲裂。 當殷璧越覺得自己到達極限,每寸骨骼經脈都被打碎,就要沉沉睡去,再不醒來時,身體里卻有一脈暖流涌入。從右手脈門,淌過每條靈脈,如春風化雨般輕柔,源源不斷,令他如浸溫水,漸漸放松下來。 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了眼。 入目是金漆斑駁的浮雕,依稀繁花似錦的模樣,邊角垂著重疊疊的鮫紗。身下高床軟枕,很是寬大舒服。 殷璧越目光轉動,就看到了床邊坐著的人。整齊的滄涯道袍,端正的玉冠,眉眼溫和,一如初見。 正握著他的手,從脈門渡真元給他。琥珀色瞳孔像一片溫柔的湖水,能包容一切。 這個瞬間他倏忽生出落淚的沖動。 “師兄……”殷璧越喃喃道,“這是真的么,是夢么,你真的沒事么…… 我不敢信,你過來,讓我抱一下?!?/br> 身上干凈清爽,里外都換了新衣,傷也不疼了。只是神思倦怠,沒什么力氣。 洛明川笑了笑,慢慢將人扶起,攬進懷里,低聲道,“不是夢,我沒事。我們都沒事?!?/br> 殷璧越抬眼仔細看他,不愿錯過一分一毫,從眉峰到眼尾,從鼻梁到嘴唇,看來看去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