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云娘本要入內向懷玉請罪的,見門沒關死,便往屋內探了下頭。屋子內,青葉坐在懷玉的腿上,而懷玉把頭扎在青葉的懷里,二人低聲呢喃,不知在說些什么,許是訴說別后離情,許是傾吐衷腸。云娘面上悄悄一紅,心內安定,微微笑了笑,悄悄帶上門,轉身走了。 直至云娘進了屋子,點了燈燭,二人方才察覺夜已深。青葉要為懷玉的額上涂些藥膏,懷玉止住她:“這些傷算什么,不打緊?!彼麣v年帶兵打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許多,這些許的小傷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青葉卻不依,取來跌打膏,挑了指尖大小的一塊,在他額上仔細涂開了,這才放心。 懷玉看了看外頭的天色,起身穿衣要走,青葉把他的干凈衣裳藏起來,抱住他的大腿不放手。衣裳被他奪去后,她便又勾住他撒嬌耍賴:“不要你走!不許你走!” 自跟他以來,她當著他的面便將不舍與依賴訴諸于口卻還是頭一回,懷玉笑了一笑,一把將她的腦袋攬過來,重重地按在胸口上,把她的臉又壓出幾道印子。良久,方溫言道:“乖,今晚自己睡罷。我還有事情要做,明后日得了空再來?!?/br> 青葉連連追問:“你要回去做什么?做壞事么?你要抽打王妃么?她人其實并不像壞,我心里頭都曉得的。若我是她,也要生氣做傻事的,總之不許你把事情鬧大,否則我將來怎么同她在一個屋檐下過活?曉得么?記住了么?” 懷玉橫了她一眼:“還以為你是舍不得我,卻原來是擔心我回去打人?;熨~?!?/br> 青葉拉拉扯扯地把懷玉送到院門口,再四叮囑他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懷玉便送她一句:“曉得了,啰嗦!” 青葉當他答應了,心下一松。云娘也是欣慰,在她身后悄悄夸獎她道:“姑娘真真是良善之人。將來進了府,若是也能把心放得這樣寬,這一輩子必能自在度日的?!?/br> 因她說起進府一事,青葉便問:“如今已是三月里,眼見著要進四月了,我還要去褚府么?” 云娘因她擔心了這些日子,好不容易見到懷玉,面上才有了些許的笑意,便故意取笑她:“姑娘大約是等得心急了。放心罷,不論去不去褚府,姑娘都要坐上大紅花轎嫁與殿下的?!?/br> 青葉卻黯然苦笑,半響方道:“大約是因為我入宮遇著二殿下壞了事……經他一宣揚,這下只怕宮內人人都知道我是假千金,真貧女了。不過,這樣也好,我連褚府都不用去了?!?/br> 云娘忙喝住她,與她講道:“不許胡亂猜測!不去褚府,是因為太子殿下駕薨,禁嫁娶,待過了這一陣子,殿下自會安排妥當,無需姑娘來cao這個心?!庇值?,“這些事情,你當殿下會縱容下面的人鬧到人盡皆知?陛下也最是忌諱天家家事外傳,知曉這事的人,頂多也就那幾人而已。即便鬧出去又怎樣?假千金又怎樣?只要殿下待你的心是真的就成!” 青葉便想起懷玉所說的那一番討誰的喜歡都不如討他喜歡的話來,因此對云娘所說的話深以為然,心內也覺得高興,便將去褚府一事丟開不提了。 懷玉回到府中時已是深夜,文海尚未入睡,正領著奶娘在候著他。懷玉回京,她自然也得知了消息,曉得他必定要來找自己算賬的,因此遲遲沒有安置,只等他來發落。 聽聞他進了府門,便帶人到門口去迎接,奶娘也跟在她身后,按著眼角,有一聲沒一聲地哭。文??此咽莸妹摿诵?,也是心疼,不由得嘆口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跟你說了,卻不聽我的話。我自會為你求情,休要害怕?!笨谥腥缡前参磕棠?,自己心里卻慌得不輕。 懷玉回府下馬,果然徑直來了她這里。他這回不是獨自過來,身后竟然還跟著數個挎刀的侍衛??匆娢暮5纫槐娙撕蛟陂T口,并沒有停頓一下,瞄也沒有瞄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跨入屋子里去了,幾個侍衛則黑著臉堵在門口。 奶娘上下牙齒碰撞,格格有聲。文海強按下自己心頭的慌張,給奶娘使了個眼色,叫她先不要自亂陣腳,其后忙忙地跟進了屋子。 使女泡茶端上來,文海從托盤上取過一盞,雙手奉與懷玉,見他額上嘴角有傷,料想必是在宮內挨了打,又是心疼又是忿恨難過,心內百轉千回,只問出一聲:“殿下……不打緊罷?” 懷玉并不落座,也不接茶,只站在屋子中間,雙手負在背后,直直地盯著她的雙眼,冷笑了一聲,方咬牙道:“趙四兒,你好大膽子,竟然連她,連我的人也敢算計?我倒小看了你?!彼f話時面上是一派云淡風輕,額上卻隱有青筋暴起,顯然已是怒極。 他嘴里的那個“她”字也咬得極重,文海便將茶盞重又放回到托盤上,臉上堆出來的笑也掛不住了,到底比沒有見識的深閨女子硬氣,心內雖然驚懼,卻還是撐住沒有當場哭出來,也沒有在他面前跪下求他饒恕。 屋內一眾使女見狀不妙,呼啦啦地早已跪成一片。奶娘也是悔恨不已,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哭個不住?;谧约汗懿蛔∽?,恨懷玉把那狐貍精捧在手里,卻不把她家小姐放在心上;心里邊擔心著自己,又心疼著小姐,腦子里亂成一團,不一時便將胸襟前的衣裳哭濕一片。 懷玉又冷笑:“你想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害人,也得有那個本事才成……趙獻崇雖是武職,書沒讀過幾本,處事卻也謹慎,為人算得上仔細穩重,只是不知為何會生養出你這樣的女兒?眼下的局勢,你自己看不出,難道沒有趙獻崇說過么?”自上而下地冷冷睨她一眼,又道,“你與他是怎么勾結到一處的?因為你,使得我為陛下所疑慮,處于這樣的境地,于你,于你趙家到底有何好處?莫非是說,他許了你什么我給不了的好處?” 這些話可謂句句誅心。文海為了體面,本來還在極力撐著,聞言再也承受不住,登時淚流滿面,出言辯解道:“你卻是冤枉我了!我哪里會傻到要去害你的人???我只是以為你心里顧忌我,才沒把她領進府內,為了使你寬心,這才找到青柳胡同去……她不愿隨我入府,我這個堂堂王妃都奈何不了她,即便如此,我也還是一句重話都不敢說,只把她帶到宮中去,自作聰明地想借母親之口叫她隨我入府。我說出這話也不怕你看輕:我一是想在母親及你這里博個賢名;二是想將你留住,不至于成日里連個人影都見不著……” 又哭道:“又沒人和我說過這些,我哪里曉得青柳胡同那一位青葉姑娘的身份?若知道她是褚家的千金小姐,我哪里還有臉皮去領人家進府?我也不曉得她與二殿下從前的那些瓜葛!不過是上一回阿章過生日,奶娘跟了我去,午間同人家多吃了兩盅酒,一時話多,不小心說漏了嘴,不知怎么又傳到了二殿下那里!興許是他正愁抓不住你的錯處,便連這些雞皮蒜毛之事都留了心;也興許人家一聽便猜出你藏著的是他的熟人……我帶她入宮后,即刻便有人去通風報信,他這才趕了來的——” 見懷玉目光慢慢落在了奶娘身上,一時情急,再也顧不得許多,往他面前撲通一聲,就直直地跪了下去:“求你!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我趙家的面子上,放過我奶娘這一回——” 奶娘知道自己闖了禍,受罰是必然的。不論他是何等樣的心腸,但有她家小姐在,憑自己與小姐這多年來的情分,一條老命想來是能保得住的,大不了收拾鋪蓋回出府去養老。此刻一見懷玉面色之冷,便曉得不好了,打著顫哭求文海:“小姐!小姐!奴婢并不是有意要害青柳胡同那一位褚小姐的!奴婢不過無意間嘮叨了兩句,誰料竟被有心人給記住了……小姐!” 她這里還在痛哭,那邊廂懷玉已揚手喚了人進來,進來的兩個人一左一右把奶娘架在中間,再問懷玉如何處置。懷玉冷冷一笑,從唇間吐出森森然的兩個字:“杖斃?!?/br> 文海自小兒與這奶娘未分開過一時半刻,自吃奶時起,這奶娘就跟著她,愛她護她,把她帶大,因此她對這奶娘比親娘趙夫人還要親上幾分,聞言猛地放聲大哭,撲上去護住奶娘,哀哀求道:“奶娘犯了錯,我也要擔一半的責,都是我管束不力招致的禍端……你打我板子也可,叫我去青柳胡同給那一位磕頭賠禮道歉也可,只求你能留下奶娘一條性命!奶娘雖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卻罪不至死!你心愛的褚小姐也并未因為我奶娘而吃一丁點兒的虧,也未少一根頭發!我去給她磕頭還不成?你為何要這樣心狠???” 見懷玉始終冷冷發笑,一時間急得要發瘋,再也不顧身份體面,發瘋似的叫嚷:“陛下對你心生疑慮,也是因為你自己行事狂妄,目中無人!你這里娶了我,那里偷偷藏著翰林大學士褚良宴的女兒,你心里有什么打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陛下知!你何嘗將我放在眼里過!將來迎了褚家小姐進門,你打算怎么處置我?也要叫我同先王妃一樣病死么!” ☆、第108章 侯小葉子(四十五) 文??奕略S久,曉得再無用處,便又換了一副聲氣,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沙啞著嗓子哀哀求:“殿下不也有乳母?殿下自小與那乳母親近,我又何嘗不是?殿下為何不能以己度人,體諒一下我?若是殿下的乳母也被人這樣對待,殿下又該如何——” 其余使女等都是從趙家帶來的,自然與奶娘同氣連枝,見狀便也都紛紛叩首,哭求懷玉饒過奶娘這一回。 懷玉負手搖頭笑嘆:“你們趙家人果然是上下一心,倒叫我敬佩得很。若是你們不舍,我便開恩叫你們過去送她上路,好歹一場情分?!?/br> 文海幾乎要哭昏過去,又跪求:“求你給她……給我奶娘一個痛快,莫要打板子折磨她,叫她受這皮rou之苦!” 懷玉笑了一笑,睨著她道:“你若再敢多嘴一句,我便叫你也去觀看,如何?” 奶娘被拖出去綁在院中的樹上生生杖斃,因為嘴被塞起來了,便是連慘呼痛號也不能夠,痛昏過去后,便被冷水澆頭,痛到極處時,眼內充血,眼睛鼓出眼眶老高,到后頭,流出的淚水也帶了些許的淡紅顏色。文海從趙家帶過來的陪嫁使女等人則被逼在旁觀看,眼睜睜地看著奶娘被打得皮rou綻開,血流成河,直至斷氣。 文海被軟禁,身邊跟著的人被換了一個遍。被關起來之前,懷玉冷笑問她:“趙四兒,你招致這樣的禍端,卻還能留的一條命在,好好地做你的王妃,你可知道是為什么?” 奶娘死了,文海的命也丟掉了一半,其時披散著頭發,腫脹著眼皮,已不成人形,狀若女鬼,口中喃喃道:“我如何不曉得?我如何不曉得?我當然曉得?!?/br> 文海當然曉得。她還能留的一條命在,還能好好地做她的王妃,這一切,都是因為回門那日,她父親趙獻崇對懷玉所說的那一番話。 回門那日,趙家廣設華宴,款待新婿三皇子懷玉。宴會罷,趙獻崇將懷玉請至內室小憩,待懷玉落了座后,他忽然屈膝跪倒,連連叩首,涕淚交流地說了一番話。說老臣知曉殿下心內必然是不愿意與先皇后一族聯姻的,但既已與小女成了親,請善待小女四兒,老臣及犬子今后自當聽候殿下差遣,愿為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云云。 懷玉便笑,起身拉趙獻崇的手,道:“趙大人何出此言?本殿下卻有些聽不懂?!庇值?,“趙大人想來是酒喝得過了頭,這回也就罷了,下回休要再說胡話了,須知禍從口出,須得慎言,若是叫人聽見,傳了出去,對你我都是麻煩?!?/br> 趙獻崇死活不起來,道:“殿下忘了?老臣席間并未飲酒。老臣此生只得一女四兒,如何愿意拿小女來開玩笑?老臣所言句句是真,也知曉殿下非池中物,是以有此一說。老臣雖然姓趙,但心中所掛慮的非是趙氏一族的昌盛,而是小女四兒一生的安好。只是殿下要怎樣才能相信老臣?” 懷玉便冷冷發問:“本殿下為何要信你!又要信你些什么!” 趙獻崇上前拉住懷玉的衣袍,道:“殿下只怕還不知道罷,成親前一日,陛下曾將老臣召至宮內,與老臣說了一番話……” 懷玉不快,掙脫趙獻崇,欲要奪門而出,文海從屏風后三兩步轉了出來,與父親并排跪在一起,在他身后道:“沖元散人在殿下面前提起為太子殿下沖喜的那一番話……那一番話是因為趙家送去重金,請他在陛下面前提起并促成此事的……” 懷玉果然身形頓住,慢慢回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她垂下頭,聲音里帶著卑微,帶著渴求的顫栗:“是我求我父親去找沖元散人的,我這樣做,我這樣做……是因為我想要嫁給你。因此,”再次抬頭看向他時,眼內已飽含了淚水,“因此請殿下,請你信我父親!” 懷玉很快就恢復了他慣常的鎮定自若的姿態,哦了一聲,踅身返回,不慌不忙落了座,饒有興味地深看文海兩眼,隨即勾起嘴角,慢條斯理地笑問趙獻崇:“那你說說看,我成親前一日,陛下對你說了什么?” 十三四歲時起就開始做的綺夢,一做就做了這許多年。這幾年里,無有一日不曾想到他,不夢到他;無人處念他的名字給自己聽,寫下他的名字偷偷塞在荷包內,放在心口處;聽人說起他的名字時,沒來由的,臉就會變紅,心不是狂跳,便是漏跳。 親戚家的一眾女孩兒談及京城內的王公子孫時,自然也會提到他。她們說他風流放蕩,說他心狠手辣,說他雖然身份貴重,相貌俊美,然絕非良人,若是如同先頭的王妃一般不為他所喜,保不齊也要死于非命。她們不厭其煩地向同伴打聽誰家兄弟上一回見著他時的細枝末節,翻來覆去說著他的壞話,每提及到他的名字時,卻無一例外地都會面飛紅霞,目光熠熠。她心內極其厭惡旁人提及他,不愿他被人這般議論,卻又回回都豎著耳朵凝神細聽,生恐漏過關于他的每一件小事。 如此期許了許多年,耽誤了許多年,叫父母憂心了許多年。直到二十歲頭上,這綺夢一朝得以成真,心內的得意與喜悅無法描述,難以言喻。喜悅到聽人傳說他親口說出趙家小姐非弱質女流,甚合他的心意時,幾乎要飛了天,連走路都像是在騰云駕霧;人在旁邊說話時,聽著很遠,又像是很近,總也聽不清,記不住。 然而千算萬算,卻忘記了世上有人心不足蛇吞象這一說。起先想著若是能時??吹剿愫昧?,后又想,若是能嫁與他,此生便再無憾事了。及至真的嫁了他,發覺他的心不在自己這里,便又想要他的心。 心機費盡,卻弄巧成拙,惹出了亂子,招致了禍端,最終演變成了眼下的這個局面,連最為親近的奶娘都賠了進去。 皇帝本對他有些忌憚,重用他,卻又處處提防著他。他與她,與趙家,與不知那個到底是真是假的褚家小姐,將來也不知能落個什么下場。 懷玉臨走前對她冷笑復冷笑:“你知道就好。至于你今后能否留得一條命在,能否一輩子跟著我侯某人……一切看你父兄如何行事罷?!毖粤T,再不看她一眼,出門揚長而去。 懷玉再來青柳胡同時,還是帶了一堆的隨從張揚而來。青葉也是不管不顧,拎著裙裾,扶著發髻,一口氣奔到胡同口去迎他。夏西南跟在她后頭叫:“姑娘慢些兒!當心摔跤——” 自青葉上回被文海強行帶入宮后,夏西南便帶著個十四五歲的小內侍常駐于青柳胡同了。便是東升及東風等人也時常到青柳胡同過來轉上一轉,大約懷玉還是不放心,便叫這許多人來盯著她及這胡同了。 而院子還是那般大,忽然間多了兩個人出來,兼之夏西南嘴碎,啰嗦如婦人,嘰嘰喳喳的,比先前熱鬧了許多。每日里這幾個人盯著她,動輒勸說她一句“姑娘不可如何如何,須得如何如何”,青葉卻絲毫不覺得煩,反而高興得很。想想如今身邊有了這么多人,這一輩子都不必再過冷清寂寞的日子,便是半夜里都會笑醒。 且說夏西南一路喊,青葉一路奔。懷玉見她從胡同里奔出來,便也從馬上一躍而下,把韁繩丟與身后的隨從,三兩步上前,牽住她的手,拖著她大步流星地往胡同里去。因為后面有一堆人跟著,青葉害羞,遂掙脫他的手,低著頭跟在他身后,與他一前一后往回走。他步子太大,她跟不上,他便駐足等她,待她垂著頭走過來了,他冷不丁地俯身去親了一下她的后頸。 茶館的伙計又被馬蹄聲震出來看熱鬧,跑到胡同口,看到的恰好是侯姑娘她表叔低頭親他表侄女兒后腦勺時的情形,侯姑娘吃吃小聲笑,其后伸手去錘她表叔,錘著錘著,竟被她表叔拉住了小手,攬住了香肩,她竟然趁勢將頭稍稍歪向她表叔胸膛前去了。 這伙計瞠目結舌,唬得拳頭都塞到嘴里去了,尖著嗓子語無倫次地叫:“侯姑娘!侯姑娘!你嫁人了不曾?你不是還沒嫁人么?” 侯姑娘表叔回身,瞥他一眼,神色冷然,似乎有些不快。他那手,卻依舊搭在侯姑娘的香肩上。這般大膽兇悍,莫非真是馬匪?看著不像呀? 侯姑娘吐了吐舌頭,笑道:“我要今年便要嫁人啦!”伸一根手指頭,親昵地指了指身畔的表叔,“我要嫁給他啦——” 伙計又叫:“這、這不是你表叔么???” 侯姑娘便笑:“是啊,我喜歡我表叔啊,所以才要嫁給他啊?!?/br> 懷玉一手拖著青葉,一手趕緊去摸鼻子,怕又淌鼻血。都怪這混賬婆娘。 還好沒淌,看來并沒有變成沙鼻子。萬幸萬幸。 懷玉與青葉拉拉扯扯地已走到胡同深處去了,那伙計還跟在后面喊著問:“你表叔……你表叔他是誰呀!是做什么的呀——” 青葉便扭頭與他對著喊:“我也不知道——” 轉眼被懷玉彈了一下額頭,她便嬉笑道:“當真不知道。你今日辦這個差,明日辦那個差。今日去行軍打仗,明日又帶人燒火煮粥,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是做什么的?!?/br> 懷玉便也忍不住笑:“你三表叔這陣子成了閑人一個,明日還要帶人去皇陵修房屋。因年后的幾場大雪,那里壓倒了幾間房屋,只怕要在那里呆上一陣子了?!?/br> 皇帝昨日又把他召進宮里,對他說,老三呀,你前些日子去賑災辛苦了,皇陵清凈,你過兩日便動身去那里靜靜心,養養身,陪陪太子及列祖列宗,順帶著把幾間被雪壓塌的房屋也給修了。這些日子我頭疼心也疼,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蹦跶了,免得我好不了。哦對了,聽說近來皇陵有虎狼出沒,我點三百親衛隨你前去,也好護你周全。 懷玉便笑,說爹爹你老人家太心疼兒子我了,這清閑又自在的日子對兒子我來說真是夢寐以求,陪大哥陪先祖繕修房屋這等樣要緊的差事,舍我其誰? 青葉咬著嘴唇問他:“要多久才能回來?” 懷玉想了一想,道:“不出一個月便能回來了?!?/br> 青葉略覺不安:“要這么久?” 懷玉低頭頂了頂她的腦袋,問:“怎么?舍不得我?放心,過一陣子便去褚府迎娶你?!迸ゎ^望了望皇宮所在的正東方,輕輕地笑了一笑,道,“褚翁這兩日病著,告了病在家靜養,待他好了,便來接你去褚府?!?/br> 青葉倒吃了一驚:“褚府還要去?” 懷玉反問她:“你是他的女兒,出嫁時不應該在他家么?” 因著日頭好,懷玉便帶著青葉拖了藤椅在院中的桃花樹下曬太陽,青葉吃著零嘴兒,纏著懷玉吹笛子給她聽,不一時,便聽得眼淚婆娑,抽抽搭搭地哭。云娘在旁看見,不由得笑說:“這傻孩子,可不是自尋煩惱?” 懷玉也笑問:“還想家?” 青葉搖搖頭,抽抽鼻子:“是好聽,不是想家。即便想家,今后也只想青柳胡同的家,人也只想你一個?!北ё延竦囊粭l胳膊,滿足地嘆口氣,“要是一輩子都能這樣就好了,每日里坐在你身旁,聽你在桃花樹下為我吹笛子?!?/br> 懷玉看天天也藍,看水水也綠,被風吹落的片片桃花瓣就化作他怒放的心花,身子隨著春風在半空中飄蕩許久,慢慢回了神,伸手便去彈她的額頭:“傻小葉子,你在,我也在,為何不能一輩子都這樣過?” ☆、第109章 侯小葉子(四十六) 春日到了,萬物眾生自然就要蕩漾,譬如胡同口那□□的貓,譬如迎風招展的吐絮柳條,譬如那灼灼桃花,譬如他自己。但這回蕩得有些狠了,一句話才說完,又淌了兩行鼻血下來。但都怪面前這混賬婆娘,看他淌鼻血,竟然還沒心沒肺地吃吃發笑。 旁邊有人慌忙送手巾子過來,抬頭一看,是夏西南。一二日未見,他的臉上不知何時發了一粒面瘡出來,面瘡大而圓,色暗紅,把他透露著驚慌與詫異的一張小白臉襯得甚是俊俏動人。 青葉等懷玉的鼻子止住血,也笑得累了,把頭枕在他腿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陛下與貴妃娘娘看著倒也恩愛。咱們到年紀那么大的時候還能那樣恩愛就好了?!?/br> 懷玉忍不住從鼻子里嗤一聲,問她:“你是哪只眼睛看到他們恩愛的?” 青葉不解:“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了,他們恩愛得很?!?/br> 懷玉一哂:“……不過是一對怨偶罷了。母親愛著陛下不假,雖然她幾個兄弟,我的幾個舅舅都是為陛下親手所殺;她也無時無刻地不在抱怨,說陛下的種種不好,但我曉得,母親心里還是愛他,也正因為愛著他,所以才會處處在意,陛下自然也曉得這些,但他此生所愛之人乃是先皇后、太子與二哥的生母一人而已。大約是覺著對母親有虧欠,在細枝末節上便也不大與母親計較……先皇后薨逝,陛下的心便也跟著去了,自那以后沉迷于扶乩煉丹修道……這也是陛下這一輩子僅得了三個兒子,我侯家僅有三兄弟的緣故?!?/br> 見青葉沉思,于是笑道:“傻小葉子,咱們兩個是誰?又是什么情分?咱們可是出生入死的情分哪,任誰也比不上的。即便到了年老之時,你還是我的小葉子,我自然還會時常吹笛子給你聽的?!?/br> 春風拂來,許多桃花瓣自樹上翻飛而下,落在二人的頭上肩上,青葉坐在樹下,倚在他身旁,彎起眼睛輕輕地笑。懷玉伸手去拂她肩上的花瓣,春風帶起她的幾縷發絲,發絲纏繞在他的手上腕上,他便有些舍不得縮回手了,微微笑道:“從前,我聽母親總是在抱怨陛下,因此心里有些恨他,恨不得事事與他作對,被他打時并不覺得害怕難過,反而快意得很……但是遇見你之后,我心里卻多多少少的有些明白他了。愛與不愛,乃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之事,任誰也無力左右,也無法強求的?!?/br> 青葉不知為何,心中便是一動,眼圈也紅了一紅,不顧云娘及夏西南等人都在不遠處說話做事,抬頭就親上了他的眉心與嘴唇,一面親吻,一面低聲道:“我明白,我明白?!?/br> 三月十九日,懷玉動身去皇陵修房屋,陪祖先,過起了清閑自在的日子,他二哥懷成卻忙的焦頭爛額。 年前年后有各番邦小國絡繹而來,來一撥走一撥,走一撥又來一撥。這些使團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人,來了之后要安排吃喝,要撥地方住,短則住上十天半月,長則住上三五個月。其中有一小國,名曰夜郎,這夜郎國的國主年老,住著住著竟然就一命歸西了。這且不算,這國主死前還千叮嚀萬囑咐,說欽慕中原繁華,死后也要將骨灰撒在這中原大地上。如此,懷成還要去主持葬禮,派人幫著撒骨灰。 年后太子駕薨,懷成為此又忙了許多日子。忙雖忙,卻有撥開烏云見日月之感,因此并不覺得累。一句話,二皇子懷成他覺著,自己的日子終于有奔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