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他對許庭芳的厭惡竟至這么深么?程秀之沉吟,心中已有主意,又有些難以決斷。 許臨風老jian巨滑,做事滴水不漏,許庭芳再是精明,究竟初入官場,從他那里打開缺口更易,簡雁容隨行,自己可利用許庭芳對她的重視愛護動手腳,送上門的機會,妙哉。 然,若讓她隨了許庭芳下江南,這一別,不知多早晚才能見到。 那點兒不舍終是沒抵過報仇的切切之心,程秀之莞爾一笑,道:“庭芳文武雙全,如驚蟄春雷芒種烈陽,你跟在他身邊做事,便是荊棘遍地狼虎環伺,前無橋梁可通,后無坦途可退,亦無需憂懼,他自能解決,絕好的出人頭地的機會,喪氣什么,只管去,回來后,爺包你富貴榮華,想入仕途便入,不想入,領了賞賜離開朝堂,都隨你?!?/br> 哪有那么美的事兒,簡雁容撓頭想言辭,要求得程秀之幫自己眼下便推了差使。 “我聽說,興獻王在打簡家小姐的主意,你聽說了嗎?”程秀之話峰一轉問道。 他問這個做什?難道已知自己是簡家女兒?簡雁容激凌凌打了個冷戰。 “興獻王到底是王爺之尊,那簡家小姐只怕難逃其辱了?!背绦阒又?。 自己自有暗招讓那興獻王吃癟,簡雁容暗撇嘴。 心思轉了千轉,忽又想,簡蕊珠總在背后添亂,便是有千般智計,也難避她暗箭傷人,程秀之許諾自己回來后免自己入官場,不如信了他,跟著許庭芳離京,避開興獻王的惡意,萬一再傳出什么不雅之聲,自己跟許庭芳在一起,也能保清名使許庭芳不誤會自己。 只不知許庭芳那日發了那話,看自己跟在他身邊,會不會嫌惡的緊。 越思越惱,秀眉皺成一團。 她的眉頭愈是皺得緊,程秀之越暢快。 無法抑制的錯亂快感,凌駕于許庭芳之上衍生而出的報復快意。 勢弱于許臨風,他只能忍,許庭芳求而不得的人卻傾慕于已,這種扭曲的歡喜怎不讓人心花怒放。 身體慵懶地放松,手指在軟榻邊沿的胡桃木上勾動敲打,輕輕的脆響,歡快地勾挑,音階動人。 這一刻可真歡美。 “讓歡哥備酒,院子里擺開,陪爺喝幾盎?!背绦阒牒染?,嘗嘗那微醺的醉人滋味。 陪他喝酒!他若是醉酒后獸性大發把自己拖上榻可如何是好?簡雁容腦子里雷聲陣陣,暗叫不妙。 “爺,皇上有命,后日便得離京,明日小人要回家收拾行李,今晚得空小人想去跟小姐告別?!焙喲闳菡~媚一笑。 不錯,有情有義,臨別前還記掛著清芷,程秀之微笑頷首:“去吧,跟清芷道別后再回來陪爺喝酒?!?/br> 簡雁容在晴雪園撲了空,程清芷不在,服侍的丫鬟只知她出府了,不知去的哪兒了。 程清芷溫柔綿順性子弱的很,生的又美,貿貿然孤身外出可別出什么事,簡雁容有些著急,急急往上房走,欲稟了程秀之使人出府找尋。 穿過激湍清流,疏林暖榭,上房到了,簡雁容的腳步卻霎地住了,卻是忽然想到,程清芷許是聽得許庭芳要離京,到相府送別了。 別看她嬌怯怯,情之上頭卻半點不軟,初見那日紅了眼眶想是跟程秀之訴說愛慕許庭芳了,出了皇宮去相府和許庭芳隔著屏風相見之時,亦是毫不掩飾流淚。 日頭斜西,晚風驟緊,簡雁容攏了攏袖子,炎炎夏日卻無端地感到寒冷。 簡雁容猜得不錯,程清芷確是去相府了。 聽說許庭芳將將離京,急切間胸中揣著一團火來了,待得到了相府門外,程清芷又膽怯了。 到底從鄉間進城不久,侍郎府亦及不上相府高門大戶,門口兩只石獅子凜凜生威,厚重的大門讓人望而生畏,程清芷躲在石獅后,衣襟攥出褶子,欲待回轉,心實不甘,躊躇良久,拿了帕子作面紗遮了臉,緩緩走上前去。 許庭芳在書房作下江南準備,大偃河道的分布,五州四府沿江情況,書籍上記載的并不完整,一本一本撿拾出來要帶到任上,三層書架看了個遍,許庭芳揉一揉眉心,抱起書籍正欲回房,吱呀一聲門響,書硯過來了,小心翼翼往里探頭。 “有事嗎?”許庭芳見他欲言又止,心頭驀地一跳。 是不是嚴容過來商議出行之事! 書硯猶猶豫豫開口:“公子,門房傳了口訊進來,府門外有位蒙著面紗的姑娘找公子?!?/br> 蒙著面紗的姑娘?自己認識且有瓜葛的只有簡家小姐。 她已經拒了親事又來做什? “那姑娘說,女兒家凡事未能十分做得了主,出門一趟不易,請公子拔冗一見?!睍巶鬟_門房的話。 女兒家凡事未能十分做得了主! 此話何意?難道是要告訴自己,拒親情非得已? 許庭芳愣了愣,在書案前楠木椅坐下,左手還抱著書冊,右手在大理石案幾上勾劃,白玉似的幾案打磨得水滑透亮,長指勾過留下一條水痕細痕,來回幾圈,漣漪在水面蕩漾,漸漸亂了,如同不平靜的心。 見是不見? 要不要明明白告訴,兩次求親均是父親所為,自己并不知情,自己不討厭她,卻也說不上喜歡。 這么說會不會太傷人了?她拋下面子違逆爹娘前來表白,委實不易。 她為自己臉面不顧,自己卻心慕嚴容,許庭芳在心中暗嘆,想起嚴容,心更亂了。 嚴容若是女子多好,潑辣率性,不畏強權,恣意張揚,與閨閣蒲柳弱質不同的豪邁! 才識情滋味,便害相思苦,本是心如死灰的,不料卻又要同下江南朝夕相處了,喉間百味俱雜,想斷,又割舍不下。 長指摸索過案面落到腰間,一物硬繃繃硌手,許庭芳怔了怔,從腰間荷包里摸出那物。 那是一方黃玉印鑒,從不離身的,寫字貼作畫時都用它落款題跋。 初遇那日嚴容繪了自己畫像,自己便描了他的畫像相贈,畫上落了此鑒,這是自己雕刻的,他盛贊字體絕妙,飄逸豪邁,沉著渾厚,布局動靜結合,天下無雙。 給嚴容也刻一方私鑒吧,許庭芳恍惚間已忘了簡家小姐求見一事,隨手將印鑒擱在幾案上,起身回房,要尋上好一方黃玉,給嚴容雕一方印鑒出來。 第三十三回 公子一聲不晌留了印鑒走了,難道是……讓自己把這印鑒送給簡小姐做定情信物? 公子這是中邪了,嫌不夠丟臉嗎?兩次求親被拒還對人念念不忘。 書硯腹誹,心中一萬個不情愿。 不敢不照辦,書硯冷著臉來到府門外,一句話不說,只伸長手遞了黃玉印鑒過去。 最好不要接,回去和公子說人家不要。 程清芷傻了,呆呆癡癡接過印章。 印鑒盒子細雕了翠竹,枝葉扶疏,打開來,黃玉印章觸手溫潤,輕摩挲片刻,便透了指尖熱度,指腹下凹凸不同的筆劃,“許庭芳印”四字順著紋理深印進腦海里。 霞光璀璨,沉沉好似一個夢。 不需明言,以私鑒相贈,便知情腸綢繆。程清芷羞得脖頸都紅了,身上未曾帶得稀罕物兒,頭上釵環腕間翠鐲皆是濁物,想了想,從脖子上扯出細繩,摘下小小巧巧一個香囊。 她親手繡的,里面裝的是離鄉前故里地頭上的紅土,雖不值錢,卻獨特無二。 竟然留下了,還有物相贈!書硯苦得要哭了,才要替許庭芳問個準信,程清芷已羞得轉身走了。 兒子要出遠門,許臨風有些牽掛,親自到凌宵樓來,欲將官場一些要訣和許庭芳講一講,將將坐下,書硯耷拉著腦袋走了進來。 “觀奴識其主,這般沒精打采的樣子讓人看著成何體統,你御下太寬仁了?!痹S臨風慍怒,即要命人重責書硯。 “相爺,奴才是替公子不值?!睍幟Ρ戆?,把香囊遞上。 “簡小姐贈與我的?”許庭芳皺眉,身形動處,香囊落到他手中。 許臨風一眼瞥過,腦子里嗡嗡作響。 為官作宰多年,已練就的山崩于前亦不變色,許臨風高深莫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淡淡問道:“簡家小姐不是拒親了么?怎地還私下里表記相贈?” 簡家這頭斷了,父親勢必又起攀龍附鳳之心,莫若先將簡家小姐拿出來作擋箭牌。 “她說她情非得已,約摸是她爹貪財拿喬作勢,跟她無關?!痹S庭芳低聲道,摩挲著香囊,“爹,我跟她約好了,一年后,她若尚未許親,咱家就再次上門提親?!?/br> 一年以后,豫章公主想必已婚配。 “也罷了,事不過三,這第三次提親若簡家再次拒親,爹可不想再丟第四次臉?!痹S臨風笑道。 “爹,你不反對我第三次向簡小姐提親?”許庭芳本以為得費不知幾多口舌才能打消許臨風高攀豫章公主的念頭,見許臨風不反對,不覺大喜。 “爹說的事不過三,你可別忘,相府再丟不起那個臉了?!痹S臨風道,兩手握住身側靠背椅扶手,竭力強忍住心中滔天漫地驚濤巨浪。 “孩兒多謝爹成全?!痹S庭芳跪了下去,寬袖展開,挺拔的身姿伏地,重重地朝許臨風磕頭。 難為爹竟如此順他意愿,雖不是真的要向簡小姐求親,感恩之心卻半分不假。 “起來吧,你是爹僅有的兒子,爹……拿你沒辦法,不成全你又如何?!痹S臨風長嘆,悲意莫名,這一刻,是真的悲傷。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十年前,自己栽在那個女人手里,為了得到那個女人,害死了她丈夫,機關算盡,最終,那女人卻自縊徇夫,自己什么也沒得。 想不到十年后,兒子又愛上那女人的女兒。 為了穩住犟驢一樣固執的兒子,只能暫時口頭上順他的意,再徐徐想法解決,眼下先仔細察看,莫誤會了。 “那香囊甚是巧妙,拿來給爹看看?!?/br> 他拳拳愛子之心,許庭芳自是順服,將香囊遞了過去。 小小巧巧巴掌寬長的米分色錦緞上繡著扶?;?,繡線靈活流暢,下針如神,轉折疊合毫不滯澀,花兒在錦緞上綻放,香逐曉風襲人沁鼻,花蕊嬌嫩脆薄絕美難描,情思遙寄其中,旖旎芳姿迷人魂魄。 真的是顧繡!無影無蹤在大偃消失了十年的顧繡! 許臨風手指微顫,身體抖索。 看來,皇宮中郭太后得到的顧繡并非十年前的舊物,和眼下自己看到的顧繡出自同一個人,那人,是顧繡的后人。 想來,十年前那場大火并沒有將顧家所有人燒死,還有漏網之魚。 這個漏網之魚為了報仇勾引自己兒子,明著拒親,暗里卻私贈表記,勾得兒子欲斷難斷失魂落魄。 難怪兒子清心寡欲沉穩端重,卻為一個女人幾次三番頂撞自己,若非自己溺愛無度容忍了下來,如今已父子反目了。 “繡得真妙,真真慧心蘭質,好生收著?!痹S臨風嘉許地笑著,將香囊遞了回去。 “相爺,那簡家小姐幾次三番讓相府沒臉,奴才覺得,她還不如……”書硯悶悶地看許庭芳,欲言又止。 還不如那對公子很好的年青人。 許臨風眼睛毒著,書硯沒說出來,也看出來了,沉吟著,看了看許庭芳,問道:“聽說你除了程秀之,還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br> “是的?!痹S庭芳有些糾結,半晌道:“孩兒那朋友看問題甚有見地,皇上很欣賞他,密旨讓他和孩兒同下江南了?!?/br> 朱竮狂傲猖介,能得他看中,那小子想必胸中丘壑不凡。 看兒子這神色,對那斷袖朋友也非全然無情,許臨風在心中計較了一番,點了點頭,道:“也罷了?!币暰€掃過書硯,“既是公子的朋友,你也得多尊重些?!?/br> 這是說同意公子和那年輕人來往,自己不用做夾心餡兒了,書硯大喜,響亮地應道:“奴才遵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