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你入我大陳朝中為官,也有十九載了?!崩钛芮镎f。 “回稟陛下,馬上就是第二十年了?!蹦習邕_說。 “朕還記得十歲時初見你?!崩钛芮镎f,“乃是在殿試上?!?/br> 牧曠達答了聲是,雖已近知天命之年,腳步卻依舊穩健,為李衍秋挑著燈籠。 “王山殿試時?!崩钛芮镎f,“朕不知不覺,便想到了你?!?/br> 牧曠達微微一笑,答道:“臣還記得那年殿試,陛下在殿外頭朝里看,被韓將軍勸了回去?!?/br> “那天三哥騙我在御花園里頭等著?!崩钛芮镎f,“卻自顧自出去打獵。還是你殿試后,陪著朕說了會兒話,答應帶我出宮玩去?!?/br> 二十年前的事,一時間又依稀涌上了彼此心頭。狀元郎金榜題名后,謝過天恩,還教李衍秋讀過半年的書。李漸鴻年少時征戰在外,與他并無多大感情,牧曠達外放三年,歸京后便入朝為官。 殿試的那年,正是上梓之難后,遷都至西川的第一年。 黑暗的巷中,唯獨牧曠達手里的燈,照著兩人前方的那么一小段路。 后來,政局便漸漸穩了下來,牧曠達更將親妹牧錦之嫁入宮中,與李家締結了堅不可摧的聯盟戰線。 “父皇臨終前的那幾年?!崩钛芮镉志従彽?,“若非你力主大局,與趙奎周旋,只怕難以善罷?!?/br> “都是當年陛下勤于政事?!蹦習邕_恭敬答道,“臣只是盡本分?!?/br> 那些年里,老皇帝臥病在床,脾氣暴戾。大小事由趙奎與牧曠達提出,李衍秋決議,足足近十年時間,李衍秋不得不借助牧曠達的力量,與趙奎對抗。 “朕還記得?!崩钛芮锿O履_步,說,“驚聞征北軍驟變的那年,當真是如中雷擊一般?!?/br> 牧曠達答道:“如今想來,最為痛心的,便是先帝駕崩那一天?!?/br> “若朕不讓他出征?!崩钛芮镎f,“如今他就還活著,駕崩的,就是朕了。不對,應當叫‘薨’?!?/br> 牧曠達一怔,正要出口安慰,李衍秋卻朝牧曠達笑笑,說:“若三哥還在世,說不得又是另一番光景?!?/br> 牧曠達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自然明白李衍秋之言何意——他已經調查出了,殺李漸鴻的,正是自己。千錯萬錯,那天就不該設法算計李衍秋,他對昌流君、對武獨與王山,實在是太過自信了。 “回去吧?!崩钛芮镎f,“回去過個好年?!?/br> 牧曠達只得答道:“謝陛下恩典?!?/br> “今日頗有點倦了?!崩钛芮镉终f,“中秋后再與你一起喝杯酒,好好敘敘?!?/br> 牧曠達一邊咀嚼李衍秋這話,一邊恭敬將他送到巷外。外頭停了兩匹馬,李衍秋先是翻身上馬,鄭彥則從后頭快步追上,駕馬追隨李衍秋離開。 牧曠達遙望李衍秋離開,尋思良久,轉身時步履蹣跚,一步步離去。 鄴城,一場除夕瑞雪,預兆著又一個豐年的來臨。年初一時,段嶺整個人纏在武獨身上,趴在他的胸膛前。武獨昨夜喝醉了酒,正打著呼嚕,把段嶺吵醒了,打著呵欠起來。 武獨的呼嚕也停了,不片刻,也跟著睡眼惺忪地起來。 “多穿點!”武獨皺著眉,讓段嶺穿齊整,又抓他回來洗臉刷牙,才準出去。 兩人在門外放了開門的鞭炮,陽光萬丈,小孩子們等了許久,紛紛進來給段嶺與武獨磕頭。段嶺便笑著給他們挨個發紅封兒,武獨則端坐廳堂上喝茶,一身黑錦武袍,袍邊卷著金色麒麟邊,玉帶黑靴,頗有老爺的派頭。 鬧過新春,將士們的小孩過來討了彩頭,婦人又送年禮,足足一整日,太守府上熱鬧非凡。而后是費宏德回來,段嶺忙以長輩之禮奉他,請他吃茶,給他行禮拜年。 孫廷暫任河間城城守,一切都安定下來了,最后是述律端過來朝段嶺行禮,這一日才算完,已是黃昏了。 年初三便推行開春大計,還有的是時間。這夜,段嶺卻關上門,叫來了昌流君,讓他交代清楚牧曠達的布置。 前來屈就,自然是要納投名狀的。段嶺讓昌流君一五一十,把他所知的牧曠達的家底全部交代清楚,再按下手印,才算接納了他。 但昌流君對牧曠達的事所知其實不多,至少不像長聘一般,為牧曠達打點家業,親自cao持。 “長聘究竟是什么人?”段嶺問,“與牧相是何時認識的?” “我曾經聽他們提起過?!辈骶鸬?,“一句半句的,長聘曾是個孤兒,本來要被賣到遼國,后來是牧相出面,才解救了他?!?/br> 段嶺想起這么一個智謀了得的人,居然不明不白地死于郎俊俠的一劍,想來也當真是遺憾。再聰明的人,在利刃面前,也無法脫身。 “牧曠達還有私兵沒有?”段嶺問。 “我當真不知道?!辈骶磸驼f,“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了。長聘每年春秋兩季,都會出府一次,前去替牧相辦事,這些我都說過了?!?/br> 長聘對外的說法,乃是去替牧曠達收租。 “他要是有私軍?!蔽洫氄f,“就不會動用到韓唯庸的手下了?!?/br> 用韓唯庸的手下是最不保險的,但其實也是最明智的,因為除了武獨,這世上再沒有人能認出那些刺客的來路。 牧曠達這一輩子,栽就栽在了段嶺的手上。 第196章 春來 “其實他也一直防著我?!辈骶f,“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長聘?!?/br> 這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段嶺總覺得牧曠達一定還有后手,有這么大野心的人,定有相應的準備。不可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直接就動手弒君。 “我建議你們派昌流君回去?!辟M宏德說,“一來可戴罪立功,二來可調查牧曠達?!?/br> “不?!边@一次,段嶺搖搖頭,朝費宏德說,“這不是最穩妥的方法,牧曠達已經不相信他了?!?/br> 費宏德說:“他會信的,只要有一個合適的理由?!?/br> “不,不行?!倍螏X說,“這件事不容有任何風險?!?/br> 這不是段嶺第一次駁回費宏德的提議。 “我不讓他回去。也是因為另一個合適的理由?!倍螏X朝費宏德說,“先生,請你相信我,這個時候讓昌流君回到牧相身邊,反而是個變數?!?/br> 段嶺知道昌流君與牧磬的關系,但他沒有告訴費宏德。他知道昌流君為了牧磬,什么都可以做,現在讓昌流君回去,昌流君萬一一時沖動,說不定就會帶著牧磬,遠走高飛。 他太明白昌流君的心情了,就像當年父親的心情一樣。父親有時突然會說,看到他的笑容,也許什么都可以放棄,想索性放棄南方的一切,與他離開喧囂的中原,前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過安靜的日子。 費宏德沒有兒子,無法體會這種心情。 段嶺相信昌流君絕對是抱著一試的念頭,才過來找自己。自從刺殺李衍秋失敗后,南方便布下天羅地網等著昌流君回去,他無路可逃,才到鄴城來和自己談條件。如果談判失敗,等待著他的下一個選擇就是鋌而走險,回到江州,不由分說,帶走牧磬。 “那么,你就只能自己回去了?!辟M宏德說。 武獨神色一變,段嶺尋思良久,不得不承認費宏德的話永遠都是簡簡單單就能道出真相。 “你說得對,費宏德先生?!倍螏X答道,“我確實打算回去,但我需要查清楚一個方向?!?/br> 段嶺相信李衍秋,卻不敢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李衍秋身上,他已經嘗試過一次完全地信任了,但無論怎么樣,總感覺人,是斗不過老天的。置身于命運的漩渦之中,他必須有所為,否則事后想起,一切就只剩下遺憾了。 “就這樣吧?!倍螏X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吩咐昌流君先下去休息,說,“這段日子里,我需要時間來調查,以防出現任何可能的變故?!?/br> 段嶺不再提接下來的計劃,武獨也沒有多問。 北方的春天來得很晚,整個漫長的一月里,冰雪都沒有化,但年初三一過,段嶺便吩咐下去,需要推行新政。姚復派出的商隊來了,與河北互通有無,帶來了種子。 武獨則帶兵去,將附近的山寨掃蕩了一番,曾經傳說河北山匪肆虐,但現在看來也就那樣。山中的青壯年大多在河間城活動,上一次幾乎全被秦瀧帶走,前去行刺李衍秋。 這次段嶺并沒有去特地追究什么,畢竟原本的山寨中只剩下不足兩千的老弱婦孺,段嶺便讓武獨帶下來,安置在河間城。愿許配的許配,不愿許配的便自己過日子去。 雪化春耕的那天,南方的信來了,是一名黑甲軍士兵親自送來的,里頭是謝宥的親筆信。 段嶺并不清楚謝宥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許只是李衍秋交代他前去調查,但可以肯定的是,謝宥已經知道李衍秋準備對付牧曠達了。 信里面是關于上一次段嶺詢問的昌流君的身世,謝宥以黑甲軍的關系網調查,確有此事。其中各個輩分的孫家族人,段嶺特地召來昌流君,一一問過,昌流君都能答上來。 這不可能是事先調查了背好的,畢竟牧曠達派昌流君出來行刺,誰也不會想到昌流君會特地來投奔段嶺。 謝宥的來信更告知,牧曠達與曾經的西川孫家毫無交集,也未曾派人去取閱過孫家的資料。這樣一來,段嶺終于能放下心,把解藥交給昌流君。 “我們什么時候回去?”昌流君看著解藥,問,“要動身了?” “還沒有?!倍螏X說,“只是給你解去毒?!?/br> 昌流君說:“一朝沒了武功,倒也少了煩心事?!?/br> 說是這么說,段嶺卻知道昌流君更牽掛南方。 “忍著吧?!倍螏X說,“如果你敢私自動身走掉,就別怪我了?!?/br> 昌流君忙道沒有,既然效忠了,自然就不會再回頭。然而段嶺也心知肚明,昌流君多多少少有點擔心,擔心真到了求情的時候,段嶺能不能幫牧磬脫罪。 “你就別嘮叨了?!蔽洫毐徊骶钸兜枚淦鹄O子,說,“怎么這么啰嗦?”、昌流君三番兩次,找武獨確認,王山一定能救牧磬,陛下十分器重王山,因為他有過救駕之功……武獨已經對他十分不耐煩了。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正月十五到了,二月二也來了,及至上巳節那天,潯水畔一群鄴城軍單身漢在河邊求偶,各個赤著上身,一時間河里盡是年輕的健碩男人的rou體,簡直令段嶺不忍卒睹。 “有什么好看的!”武獨說,“不要看了?!?/br> 當兵的個個肌rou分明,段嶺忍不住多瞥兩眼,便被武獨騎著馬帶走了。 “已經三月了?!倍螏X泡在溫泉里,說,“江州還沒有任何動靜?!?/br> “你急著回去?”武獨問。 “昌流君急?!倍螏X說,“我看他只是有點坐不住?!?/br> 武獨答道:“你要相信你四叔?!?/br> 段嶺心里的不安全感越來越強烈,就像當年在上京等候一般,但按道理說有鄭彥跟在李衍秋身邊,應該不會出什么事才對。 但那年,也有武獨跟在李漸鴻的身邊。 段嶺收攝心神,知道無論怎么樣,這都將是自己與武獨在河北過的最后一年了。四月里,南方傳來不少消息,朝廷擢升起用一批年輕有為的官員,又是一年的用人之月,功曹考核,各地都在朝中央送信,由江州點選考校。 麥田一片綠油油的,夏風吹了起來。 林運齊找到在城外巡視的段嶺,朝段嶺說:“太守大人,得述職了,今天朝廷來了人。還有一應考核之事,都得由您安排?!?/br> 段嶺擦了下手,問:“來人是誰?” “三郡巡司使黃大人?!绷诌\齊答道,“河南、河北、山東三地俱是他負責。是你同門?!?/br> 段嶺馬上就朝城里跑,黃堅正在府中與施戚說話,詢問鄴城財政,段嶺便歡呼一聲沖進來,與黃堅撲在一起。 “老師怎么樣?”段嶺笑道。 “已有快一月沒去拜見他了?!秉S堅先讓段嶺坐定,也不客氣,自顧自笑著替他斟茶,顯然沒把自己當客人,又說:“大伙兒都讓我過來,好好看看你?!?/br> 同一年舉仕的,只有段嶺未敘誼,點了探花就匆匆忙忙走馬上任,如今想起,竟也只認得離開江州那天夜里吃的一碗面與幾名進士,當即寒暄一番。 “陛下提拔了不少新人?!秉S堅說,“我們都上書,想把你調回去,若說同年登科的各位大人,你自然是政績斐然,誰也越不過你前頭的?!?/br> 昌流君走到門外,段嶺聽見響動,知道他來了,眉頭微蹙,想了想,問:“牧磬怎么樣了?” “還是那樣?!秉S堅笑著說,“在罰抄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