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那一天拔都十歲,段嶺八歲半,燈火在藏書閣中搖曳,一燈如豆,卻透過漫天的大雪,點亮了段嶺新的記憶。那雪仿佛覆蓋了他漆黑的過往,而在這一刻,他的煩惱已真切地改變了。 拔都與段嶺之間,那道分明的燈光界線,猶如隔開了兩個世界。段嶺奇怪地發現,過往的記憶似乎變得模糊了起來,他不再執著于段家的毒打與謾罵,也不再對饑餓刻骨銘心。 “你叫段嶺,你爹是段晟?!?/br> 隨著郎俊俠這一筆揮去,段嶺人生白紙上的污漬與斑駁紛紛消退,也或許是被更濃重的墨色所掩蓋,他的煩惱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卑味紤醒笱蟮卣f。 段嶺與拔都并肩靠在案邊,擁著被褥,坐在地上,面朝書閣正對面掛著的畫作出神。 “他答應我會來?!倍螏X固執地說。 “我娘說,這世道上,沒有誰是你的?!卑味纪鸨探诲e的滄州河山圖,悠然說,“妻兒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飛的獵鷹,地上跑的駿馬,可汗賜的賞賜……” “……也沒有什么是許了你的,唯獨你是你自己?!卑味嫉皖^扳著手指,滿不在乎地說。 段嶺側頭看著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著他不知多久沒洗的毛皮袍子,頭發也油油膩膩的。 “他是你爹?”拔都問。 段嶺搖搖頭。 拔都又問:“家臣?” 段嶺搖搖頭,拔都一臉迷茫,又問:“難不成真是你童養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嶺還是搖頭,拔都便不再追問下去。 過了很久以后: “我沒有爹?!倍螏X朝拔都說:“我是逃生子?!?/br> 他其實心里都知道,郎俊俠說“你爹叫段晟”,興許只是編出來的一個借口。否則為什么他從來不提這個“段晟”? “你呢?”段嶺問。 拔都點點頭,說:“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說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現在三個月也不見來?!?/br> “那些都是騙人的?!倍螏X朝拔都說,“你不要信他們,就不會被騙了?!?/br> 拔都興味索然地說:“唔,不過偶爾還是會信?!?/br> “你也常常被騙么?”段嶺說。 “還行?!卑味紓冗^身,睡在地上,看著段嶺的眼睛,說,“以前多,現在少了,你既然知道,怎么還信他?” 段嶺不吭聲了,他曾以為郎俊俠不會騙自己,畢竟他和別的人都不一樣。 夜漸深,世間只剩下雪花飄落的聲音,段嶺和拔都一個趴著,一個躺著,被子里有拔都少年的體味。他們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段嶺已不抱太大希望,知道郎俊俠明天不會來,后天更不會來。就像還在段家時,大人們常拿他并不存在的爹來騙他一樣。 “逃生子,你爹來接你了!” 那句話說了無數次,起初段嶺每次都會上當,后來他學精了,不再相信他們。但大人們也學精了,變著花樣來騙他,有時告訴他有客人來,夫人讓他去見客。于是段嶺充滿希望地跑去,站臟了廳堂,結局自然是挨一頓打。 有時他們則在段嶺面前假裝竊竊私語,不經意地透露給他一星半點消息。最后對他的反應報以滿足的大笑,再在他面前一哄而散,大家都喜歡欣賞他哭的模樣。 未來自己就將被扔在這里,不過學堂比起段家好了太多,至少就這點來說,段嶺相對比較滿意,人要知足常樂,這句話是一個瘌痢和尚來化緣時說的。雖然和尚最后也死在了上梓…… 段嶺的夢漫無邊際,一片寧靜祥和氣氛,而就在他夢見上梓那條河流在春夏交際時呈現出綠色,并反射著閃爍的金粼時,拔都搖醒了他。 “喂?!卑味颊f,“有人來接你了?!?/br> 段嶺睡眼惺忪,一臉困倦,另一只手放到他身上,卻被拔都警惕地擋開。 “是他么?”拔都問。 郎俊俠低聲道:“段嶺,我來接你了?!?/br> 段嶺一個激靈,睜開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郎俊俠,再看拔都。 拔都拿著燈,懷疑地對著郎俊俠的臉照,郎俊俠被照得有點不太舒服,拔都生怕段嶺被不相干的人拐了去,仍追問道:“是不是他?” 段嶺便答道:“是他?!崩^而伸出雙手,環過郎俊俠的脖頸,讓他把自己抱起來。 “承蒙關照?!崩煽b朝拔都說。 拔都一臉不耐煩,放下燈,段嶺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要朝拔都說幾句話,拔都卻從矮案下鉆過去,鉆回自己的鋪里,把被子一掀,囫圇擋住了臉。 上京在雪中全城沉睡,迎來了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郎俊俠以毛毯裹住段嶺,縱馬飛馳,段嶺被冷風一吹,漸清醒了些,見不是往瓊花院去,便問道:“咱們去哪里?” “新家?!崩煽b仿佛心事重重,隨口答道。 新家!段嶺登時徹底清醒過來,心想難怪來晚了,原來是布置新家。 他抬頭看郎俊俠,覺得他臉色發白,興許是累了。 “你困了嗎?”段嶺感覺到郎俊俠靠在自己的身體上,便伸手摸摸他的頭。 “不?!崩煽b仿佛昏昏欲睡,被段嶺叫醒后便強打精神。 “你吃了沒有?”段嶺問。 “嗯?!崩煽b答道,并伸出一手,摟住了段嶺,他的手很冷,與往常全然不同。 “新家在哪里?” 郎俊俠不說話,胯下駿馬兜了個彎,拐進偏僻巷內,穿過已收攤的市集,在一片黑暗里,進了一處院落,段嶺歡欣雀躍,不等郎俊俠牽好馬,便歡呼著沖進了宅中。 新宅未曾鎖門,宅內盡是破敗景象,一進的院內六間房,一條走廊,本該掛在大門外的燈籠未點上,棄置于門房里,段嶺問:“以后咱們就要住在這里了嗎?” “是?!崩煽b簡單地答道,段嶺面朝中庭,笑了起來,背后響起郎俊俠關門,上門栓的聲音。 緊接著“稀里嘩啦”的聲響,郎俊俠整個人倒了下來,壓垮了院內未打整好的花架,摔在積雪里。 段嶺驚詫地轉過身去,看見郎俊俠一動不動地趴著。 第7章 夜襲 “郎俊俠!”段嶺忙搖晃他,大叫他的名字,郎俊俠毫無反應,松樹上積的雪塌了下來,雪粉揚了段嶺滿身。 那一刻段嶺甚至無暇細想這突發的事件,恐懼僅僅在他腦海中盤旋了一會兒,便被更重要的念頭占據——他一定是凍昏了。雖然段嶺無法解釋郎俊俠身上的血跡,也并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但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好起來。 他艱難地嘗試著拖動郎俊俠,將他拖進廳堂內,成功后耗費了他太大的力氣,而在此期間郎俊俠仍未有半點醒來的征兆。段嶺又叫了他幾聲,湊到他的鼻前去感覺他的氣息,發現郎俊俠呼吸平穩,只是嘴唇發白。 得生個火,段嶺一邊想著一邊四處找尋,翻遍了新家,在灶前找到木炭以及一個廢棄的瓦爐,便在廳堂內升起火來。 房內還有被褥,他便將被褥墊在一旁,這時候他發現了郎俊俠身體下淌出來的鮮血。 鮮血從廳堂中延伸出去,在門檻上形成了血跡,從關上的門到院內的雪地留下一道鮮明的印記。點點滴滴的血經過大院門檻,一路通往他們來時的長巷,指向長巷盡頭,在出口處拐了個彎,延向正街。 段嶺翻遍了郎俊俠身上,沒見傷藥,只有一個小布包,里頭裝著自己的出生紙。怎么辦呢?郎俊俠臉色發白,顯然十分虛弱,還發起了高燒,段嶺只得拿起一點銀子,出門去請大夫。 生病了就得請大夫、看病、抓藥,從前在段家時,眾人使喚他跑腿,常讓他去藥房里。 上京最靜謐時分仍有神秘的力量夜行,寒冷之中,身材高瘦的武獨不知何時出現,穿一身破破爛爛的棉袍,戴著頂斗笠,指間拈著把匕首,漫不經心地擺弄,挨家挨戶地走過,時不時側頭傾聽。 一名黑衣人跟在他的身后,疑神疑鬼,四處張望。 武獨:“發現端倪后,不要再擅自行動?!?/br> 黑衣人冷笑道:“武獨!莫要忘了,將軍是令你來協助我的!身上帶傷,還能逃去哪出?” “這功勞不敢與祝兄爭搶,若嫌我壞了好事,祝兄自去找人無妨?!蔽洫毜?。 那黑衣人一瞥武獨,冷笑一聲,話也不說便轉身離開,隱入上京的院落中。 武獨沉吟片刻,遙望遠處,朝著正街集市上走去。 段嶺叩開“榮昌堂”的后門,在風雪里閃身進去。 “大夫出診去了,什么???” “流血!”段嶺懇求道,“人不動了!大夫什么時候回來?” “什么傷?”掌柜不耐煩地問,“男的還是女的?病人多大?” 段嶺連說帶比劃,焦急萬分,掌柜醉眼朦朧,只告訴他大夫也不住這兒,在兩條街后頭住著,今夜過來喝酒時,東街一戶人家難產,大夫便提著藥箱去看診了。至于哪一家,掌柜也沒問清楚。 眼看段嶺都要急瘋了,掌柜卻慢條斯理,醉醺醺地道:“不礙事,不礙事,我給你拿點金創藥,配點生肌活血的藥材,回去煎服,退熱后便好了……” 掌柜踉踉蹌蹌地上樓去配藥,段嶺坐立不安,在柜臺后站著,想起從前有人說過,人參包治百病,于是搬了椅子,爬到藥柜上去找人參。 此時前門又響起叩擊聲。 “有人?”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道。 段嶺一手提著燈,一手握著根老山參,猶豫不決。門外“咔嚓”聲響起,明明上著鎖,也不知如何進來了個客人,段嶺忙躡手躡腳地下來,跪在椅上,放好燈,從柜臺上朝外張望。 來者是個年輕男人,一身雪,左手揣在懷中,似乎握著什么東西,右手露在外頭,凍得通紅。 男人手指修長,側過身,手肘架在柜臺上,低頭居高臨下地打量段嶺,端詳他的雙眼,段嶺個頭太小,在柜臺后只露出半張臉,瞬間感覺到了一股威懾感。 男人臉龐瘦削,雙目深邃,顴骨分明,膚色略深,雙目眉毛濃黑,猶如草書飛揚的一捺,側臉下方的脖頸處,有一枚墨色的古銘文刺青,像是一只異獸的側面剪影。 “大夫呢?”年輕男人淡淡道,繼而手指一錯,現出指間的一枚金光燦爛的珠子,段嶺登時被那漂亮的金珠吸引了目光,驚訝不已,看看金珠,又看那男人。年輕男人食中二指拈著金珠一旋,金珠便在藥柜上滴溜溜地打轉。 “大夫……接生去了?!倍螏X被金珠晃得眼睛快睜不開,答道,“東街……有一戶人家難產?!?/br> 年輕男人手指輕輕一撥,金珠便滾到了段嶺面前。 男人做了個“自取”的手勢,說:“除了接生那家,今天還有誰來找過大夫么?” “沒有了?!倍螏X想也不想便答道。 他從這個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險的信號,也不敢接他的金珠,事出反常必有妖,孩提時吃的苦頭令他十分警惕。 “大夫是你爹嗎?” “不是?!倍螏X退后些許,打量那男人。 “手里拿的什么?”男人又注目于段嶺手上的藥材,段嶺自然不能說是偷來的,便朝他出示,編了個謊:“給產婦吃的人參?!?/br> 那年輕男人靜了一會兒,段嶺生怕掌柜下來,戳穿了自己的謊言,便說:“你還有什么事?” “沒有事了?!蹦腥说淖旖菗P起一抹帶著邪氣的笑,一手放在柜臺上,手指有節奏地敲了敲,頃刻間只見那枚金珠舒展開來,成為一條背上金甲閃爍、腹部五彩斑斕的百足蜈蚣! 蜈蚣朝著段嶺射來,段嶺嚇得大叫一聲,男人反倒笑了起來,伸手一攏,將蜈蚣收走,消失在門外風雪之中。 段嶺急忙上樓,見掌柜手里捏著一包散亂的藥,倒在閣樓藥柜下,醉得不省人事,心頭大石放下,躡手躡腳地把藥包好,對著字找到“金創藥”,再沿著來時的路回去。 大雪掩去了郎俊俠滴在路上的血跡,深夜里長街一片敞亮,馬還在大門外,段嶺見它凍得瑟瑟發抖,便將它牽到后院馬棚里,叉了些干草料與它吃,朝它說:“我待會兒就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