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謝白抿著嘴唇,靜靜地看著殷無書接過耳后鱗,在掌心那抹正在愈合的淺口中一擦而過,又遞回謝白的手中。那塊透明泛著點兒藍光的鱗片上多了一層極淡的紅色,又很快被鱗片吸收干凈。 如果滴血的人說了謊,被吸收掉的那點血跡就會重新在魚鱗上出現,聚成一條細而清晰的血線。 大概是被殷無書忽悠慣了,他難得順順從從的,謝白還有些不大習慣,愣了一會兒才將那片魚鱗收了回來,低聲嘀咕了一句:“怎么不動手腳了……” 殷無書舉了舉自己的手,無奈道:“少年……我被你鎖了個全,怎么動?就這么一片傻魚鱗,別嘚瑟收好了,你都把這種神級測謊儀搬出來了,我還能怎么胡說?!?/br> “好,你先告訴我那個被冰封住的究竟是誰?”謝白道。 殷無書想了想,道:“我記得跟你說過的吧,這世上萬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并沒有所謂的游離于這種規則之外的黑戶,我也不例外。我既然是純陽之氣所化,那么相對的,自然就有純陰之氣?!?/br> 其實謝白之前就朝這個方向猜測過,畢竟殷無書這樣的人,也不是誰都能算得上對手、誰都值得他放在眼里的。能被他稱為“有點兒過節”的,必然跟他不會相差太多,起碼也是一個等級上的。有陽自然有陰,這點不算難猜。 他掃了眼手中的魚鱗,沒有絲毫的變化。 “既然有純陰之氣,為什么之前很少聽人提起?”謝白有些不解,他聽說的除了殷無書,還是殷無書,純陰之氣似乎從最開始就被人遺忘了。 殷無書道:“這是存在方式的問題,他的體質從最初起就注定了他處于被動地位,就好比日月光影。相比于后者,前者更看上去存在感更強一點?!?/br> “所以長久下來他就怨憤不滿了?”謝白明白了所謂“有點兒過節”的來由。 “當然?!币鬅o書點了點頭,“沒有誰愿意始終被壓一頭。我以前好像跟你說過,陰陽之間總是在不斷爭斗中維持一種堪堪的平衡,陰陽勝復,所以人會不舒服,會生病。就算化了形的,也跑不掉要斗一斗的,很正常?!?/br> 謝白順著他這話,回想了一些以前的事情,猜測道:“你們之間的這種對抗,不用面對面?” “不用?!币鬅o書大概也想起來一些事,哼了一聲,點了點自己的太陽xue,涼涼地道:“那個誰這里有病,隔三差五犯一回,一犯病就覺得天道不公把我弄死了他就好出頭了,所以見天地給我找樂子,無孔不入陰魂不散?!?/br> 謝白了然道:“所以你身上偶爾突然多出來的傷口,都是他作祟……” 殷無書:“嗯?!?/br> 那枚鮫人的耳后鱗依舊薄而剔透,沒有出現任何變化,可見殷無書說出來的都是真話。 如果是這樣,那么他和冰下人之間的沖突矛盾確實能理通了。 “那么我身上的百鬼養尸陣最初的目的就是用來針對你的?”謝白想起之前在天山下殷無書說的話,說他身上的百鬼養尸陣跟冰下人脫不了干系,而那冰下人不可能跟一個剛出生就死去的嬰兒有什么瓜葛,弄出這種東西,只可能還是針對殷無書。 殷無書頓了一下,淡淡地“嗯”了一聲:“其實那之前因為他鬧得太過分,我煩得不行,就干脆把他鎮在天山了,鎮了有小幾十年吧。但是畢竟陰陽完全失衡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給他留了一點余地,沒做絕,只是壓壓氣焰,但凡他有動作,我都會有感知,只是我沒料到他還留了一手。你身上的百鬼養尸陣應該是他事先布置好的人,在他被鎮在天山下的時候,給你動的手腳。他自己并沒有什么動作,這才導致我最開始沒發現你的百鬼養尸陣跟他有關?!?/br> “百鬼養尸陣不是養嬰尸的么?”謝白皺眉,有些不太理解那冰下人是怎么通過這百鬼養尸陣來針對殷無書的。 殷無書答道:“通說確實是養嬰尸的,但是你應該也聽說過這陣有種說法,叫做互養,百鬼陰魂把嬰尸養活,同時活了的人以后也會不斷地供養那百名厲鬼。只不過互相束縛,誰也跑不了,所以雖然大逆不道,卻也不至于為禍人間。這也是最初我會把你抱回去的原因?!?/br> 因為處在他可控的范圍內。 “而我當初教你煉化陰尸氣,也是想讓你不受那些厲鬼的牽制和影響,把跟他們之間的牽連降到最低。不過你那百鬼養尸陣中的百名厲鬼成分大概不太純?!币鬅o書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道,“夾了私貨在里頭?!?/br> 謝白一聽便明白了,那冰下人大概把自己的一些東西也揉了進去,以至于謝白被動地養著那百名陰鬼的同時,也被動地養著他,而謝白自己和殷無書在當時卻一無所覺。 如果說那些厲鬼是從謝白的身上汲取存在下去所需要的陰尸氣和靈力,至于那冰下人——謝白不由地想到了天山腳下的情景,那冰下人可以把他的身體當成一個媒介,通過他去汲取殷無書身上的靈力。 謝白沉吟片刻,前前后后回想了一番,甚至連百來年前的一些細節也不曾放過,確實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比如每次殷無書無故受傷的時候,必然是謝白自己精神還不錯的時候,而之所以謝白精神還不錯,往往是因為在那之前的幾天受到了百鬼養尸陣的影響痛苦難耐,然后殷無書看不下去,以靈力幫他調和一番…… 當年看不清的事情,現在逆推回去,居然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謝白垂著眼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試探著開口問道:“……當初你有意識地疏遠了我一陣,是因為發現百鬼養尸陣跟那個人有關么?” 殷無書幾乎是下意識地應了一聲,點頭道:“差不多吧?!?/br> 結果剛說完,謝白手里的那枚魚鱗便突然亮了一下,而后漸漸透出了一條細細的血線。 謝白:“……” 殷無書:“……” 第48章 有那么一瞬間,殷無書臉色變幻得十分精彩,謝白從他臉上看出了諸如“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管不住了”等一系列心理活動。 他從沒見過殷無書如此直白的表情,一時間居然覺得有些好笑,甚至短暫地蓋過了他心里隱隱冒頭的一股微妙的緊張感。 但僅僅只是很短暫的一刻而已,轉眼間,這種好笑的氛圍就倏然溜走了,房間里陷入了略顯尷尬的安靜。 如果…… 如果有意無意的疏遠并不是因為百鬼養尸陣和那人之間的聯系,又會是因為什么呢…… 謝白瘦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撓著小黑貓的后脖頸,目光微微垂落下來,落在他和殷無書之間的空地上,沒有要開口主動岔開話題的意思,顯然正等著殷無書重新說一遍理由。 殷無書換了個坐姿,雙手松松交握著搭在膝上。他瞇著眼微微出了會兒神,而后抬眸看向謝白,突然開口道:“換個問題吧?!?/br> “……”謝白撓著貓的手指一頓,也抬起了眼,“為什么?” 殷無書神色淡淡地看著他,沒有立刻開口。他的眸子映著窗外投進來的日光,像是裹了一層凈透的玻璃,里暗外亮。 謝白被看得心里突兀一跳, 房間里的氣氛一時間更怪異了。 不過殷無書并沒有沉默太久,他沖謝白手里捏著的鮫人耳后鱗挑了挑下巴,道:“這跟你今天問的正事沒什么關系,換個問題吧,別忘了這鮫人鱗的效力也是有時間限制的?!?/br> 謝白聽了一愣,掃了眼鮫人鱗片,點了點頭:“好,換一個……” 不知是不是剛才殷無書的避而不答讓他有種莫名的沖動,犟著脾氣在心里死死按了多年的那個問題蠢蠢欲動要冒頭,他輕輕吸了口氣,低聲道:“我問你,那幾年你脾氣反復無常,而后又以‘陰客臨任合該自立門戶,總在太玄道住著畢竟不像樣子’為由將我掃出門,我在門口站了九天九夜,你是知道的吧……” 因為他目光落在小黑貓身上沒有挪開,所以他沒看到殷無書輕輕閉了一下眼,過了片刻才睜開,應了一聲:“嗯,知道?!?/br> 一百三十多年,謝白其實在心里想過很多次類似的場景——如果有一天,對他避而不見的殷無書碰巧又出現在他面前,他會以什么樣的心情和語氣問出這個問題。 可能是怨恨的,也可能是諷刺的…… 但他沒想到當他真的問出來的時候,居然這么平靜??赡苁侵胺N種的事情已經有了鋪墊,以至于他心中幾乎半篤定當初的事情存在著誤會或者隱情。 現在這么問下來,他幾乎都能猜到這事跟那個冰下人也脫不了干系,但是他還是想聽殷無書自己說一遍。 謝白抬頭看著他:“我站了九天九夜,最后就等來一張黃紙,寥寥一行字,客客氣氣地請我回去……你當時是真的不想開門見我,還是沒法開門?” 殷無書沉默了片刻,道:“既然都說得差不多了,那也沒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我跟那人之間的聯系比你想象的可能還要再深一些,所謂的互相壓制不僅僅存在于面對面的武力或是靈力上的。在大多數時候,我是處于優勢地位的,這意味著,在他防備松懈的時候,我甚至可以在千里之外干擾他的思想和行為,反之同樣,在他占優而我防備松懈的時候,他也能干擾我?!?/br> 謝白倏然想起當初殷無書每隔數十年一次的大修:“所以……你以前每次大修中途睜眼都是被那個人干擾了?” 殷無書點了點頭道:“也不是每次,只是大修確實是最容易被他干擾的時候,有時候中途醒過來的一瞬間我的行為并不受我自己控制,所以才讓你能避則避,不過并不會持續很久,一般能讓他占個三五秒就頂天了,那之后要么他會被我重新驅逐出去繼續大修,要么我干脆就直接醒了?!?/br> “怪不得……”謝白想起他被殷無書圈在金線圈里鉗著下巴的那次,怪不得他的舉動那么反常,如果那時候的殷無書是被冰下人占了神智,也就無所謂尷尬不尷尬了,他順口道:“我那時候還以為你大修中間出了點岔子,有點兒走火入魔?!?/br> 那百來年里,殷無書大修期間睜眼謝白總共就碰見過那么一次,這么提起來,殷無書當然記得他說的是什么事,順口答了一句:“嗯?!?/br> 結果他剛“嗯”完,謝白手里捏著的鮫人耳后鱗上剛褪下去沒多久的血線又顫顫巍巍地顯了出來。 謝白:“……” 殷無書:“……” 謝白眉頭微蹙,差點兒以為自己眼花,他盯著那條細線看了好一會兒之后,才詫異地抬頭看向殷無書。 殷無書嘴角一抽,脫口而出:“什么東西這是!” “為什么……血線會出來?”謝白遲疑著道。 “這傻魚鱗壞了吧?!”殷無書無語了片刻,有些崩潰地沖著魚鱗又解釋了一遍:“我那次睜眼確實是被他干擾了神智,后來我把他壓制下去,自己醒了過來,把金圈散了。這個過程有什么問題?” 魚鱗微微亮了亮,上面的那條血線又慢慢褪了下去,好像剛才那么一下純粹是在逗殷無書玩兒似的。 謝白:“……” 殷無書:“……” “大概是你剛才應得太簡單?”謝白也有些無語,給剛才鮫人鱗抽風想了個理由。 不得不說,這鱗片還是很有本事的,每顯一次血線,都能把他和殷無書之間有些尷尬的氛圍搞得更尷尬一點。 殷無書盯著那魚鱗看了一會兒,嘴里沒好氣道:“我隨口嗯一聲還嗯成瞎話了……所以這東西這么不靠譜你還打算信?” 謝白沉吟片刻,淡淡道:“我覺得它至少比你說的話要靠譜一點?!?/br> 殷無書:“……過會兒你用完了之后把這鱗片給我一下?!?/br> 謝白不解:“你要它干什么?” 殷無書面無表情:“碾碎了扔進下水道里?!?/br> 謝白:“……” 眼看著話題又要被殷無書岔開,謝白只得一個急轉再硬拽回來:“所以你那幾年也是被那個冰下的人影響了?” 殷無書點了點頭:“我跟他之間的優劣勢并不是一直穩固的,而是反反復復,跟天地陰陽之間的變化一樣,這種反復時輕時重,每兩百年一個循環,最后那幾年剛好在循環的節點上,我受他影響很大,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要瘋一下,你出去自立門戶當然比跟在我旁邊要安全得多?!?/br> 謝白皺著眉看了眼鱗片:“那你為什么不能好好說?我很不講道理?” 他總覺得不止是這么簡單,殷無書也不可能放著好話不說,無緣無故就要把關系弄得那么僵。但是手里的鱗片沒有反應,說明他說出來的是真話。 這鱗片再怎么神奇,也只能檢測殷無書說出來的部分是真是假,至于他說多說少,跳過了多少細節,不管是這鱗片還是謝白都沒法知道。 他想了想,道:“那你為什么最近又愿意見我了,改主意了?” 殷無書挑了挑眉:“因為有辦法治他了?!?/br> “什么辦法?”謝白不解。 “之前那一百來年,他即便被我釘在冰下也依舊不安分,對我多少還是有些影響?!币鬅o書解釋道:“但是下個月初對他來說是個很特殊的日子,千年一次,相當于全盤革新,所以他有意無意安排的所有助力都集中在最近,在下月初之前替他準備就緒,幾個獻祭大陣對他的作用在月初齊發,他的靈力會達到巔峰,到時候順理成章地壓過我對他的禁制,從冰下脫逃出來,在今后的百年里,優勢都會在他那邊。但是相對的,下月初是個翻轉點,那天之后他在巔峰,那天之前,也就是最近這段時間,剛好是他的最低谷,偏偏他又心急了一些,不愿意錯過任何一點逃脫的機會,借助于我的靈力提前出來了……” 謝白了然道:“所以現在是對付他最好的時機?” “對,越靠近最后一天越是好時機?!币鬅o書點頭道,“這也是為什么他逃出來之后這么安分,三天過去都沒有一點兒動靜的原因,他也提心吊膽著呢?!?/br> “這么說來你對付他勝算很大?”謝白問道。 殷無書點了點頭,笑了一聲:“挑了這種時候治他不是因為平時我治不了他,而是要治個徹底,鎮得他百年不得翻身,直接格盤重來,免得他三天兩頭給我找樂子,煩透了?!?/br>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謝白手里捏著的魚鱗又開始微微發亮,邊緣處泛著點微紅,一副血線又要顯露出來的樣子。 殷無書眼尖地看到了:“……” 他默然無語了幾秒,只得補充了一句:“這樣一來,他相當于死了一回,你身上的百鬼養尸陣就不用再受他牽制,也不會因為他的狀態好壞而受罪了?!?/br> 目的補充完整,那條血線終于又收了回去。 謝白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了片刻后,他神色復雜地道:“既然跟我也有關,那我更不可能袖手旁觀,把我手腳上的鎖解了?!?/br> 殷無書看了他一眼,沒作聲,顯然沒這個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