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謝白晾了它一會兒,把該收的都收了,這才一把將它撈起來,加了個靈縛,而后抬腳便要離開這個江心土墩。 結果就在他抱著貓,一腳已經跨進黑霧的時候,岸邊又翻滾出了一個大浪,白色的泡沫裹著一片東西打到了土墩上。 謝白:“……” 他大概沒想過還有東西,也不知道是蘆葦桿撈物來了個番外后續呢,還是之前卡機了反應太遲鈍。 他剎住了步子收回腳,走過去看了眼,就見那個被打到岸上的東西看著像一片絲帛碎片,極薄極透覆在地面的枯草上。 這是個什么東西?衣服布料? 謝白伸手想將那東西小心地撿起來,結果手指尖剛碰到那東西,就感覺自己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錘了一把似的,又悶又痛,連帶著大腦幾乎都有了一瞬間的茫然。 緊接著他才發現,根本不止是他心臟被重錘了一下,整個土墩乃至整個江心都突然震動了兩下,大波的漣漪以土墩為中心飛速朝四面推開,連帶著謝白的雙腳都被震得有些發麻。 他猛地搖了搖頭,把腦中那股“嗡嗡”不斷的聲音搖晃出去。 結果他剛從那一瞬間的暈眩中解脫出來,就感覺腳下扎實的土地猛然一松,以一種崩然之態在江中散開,眨眼間便塌了個徹底。 那種崩塌就好像是有人在下面硬生生把整個土墩拽到了江底似的。 腳下的泥土剛潰散,謝白就感覺雙腳的腳踝被一股極大的力道鎖住,而后以千鈞之力猛地一拉,他便砸向了江面。 原本土墩所在的地方,已經變成了浩然黃湯,以謝白為中心,騰起了巨大的漩渦,白浪翻飛,收轉迅速。 謝白嗆了一大口水,而后抬手揮出一片碩大的黑霧,在身下翻手一轉,整片江面便猶如被利刃打橫切開了一樣。謝白趁著自己跟漩渦分離的一瞬,縱身躍進黑霧中。 片刻之后,他便帶著一身淋漓的水,抱著貓出現在了住處里。 房子里有萬靈樹在,他不宜在屋中頻繁開陰門,因為每開一次,就會危及萬靈樹,從而間接危及到他自己。但這種時候他根本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如果放在一年以前,這樣的事情于他不過是撓個癢,根本沒有半點兒威脅性,事后更是不會有任何負擔和影響,但是現在的他卻沒法這么瀟灑。 因為這一年以來,他的身體莫名開始變差。以往如果有人說陰客會怕冷、會發寒、會生普通人生的病,那簡直是個笑話??蛇@一年他卻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往普通人的狀態發展。 尤其最近這半個多月,他居然因為受了寒氣開始咳嗽了,而且斷斷續續咳了這么久也不見好,反而還嚴重了一些。 剛才江心的那股震感一直到他落地也沒有完全消散,反而依舊有嗡嗡的余韻在他腦中和耳中浮著,攪得他有些犯惡心。 他抱著貓一臉蒼白地在原地站著,頭微低,脊背卻習慣性地板得筆直。緩了一會兒,他才吸掉身上所有的水,邁了幾步,窩坐在了沙發里。 不知怎么的,他在閉著雙眼緩和這種震感的時候,莫名想到小時候殷無書跟他說的話。 第11章 他們那時候還住在古陽街,屋后是河,屋前有院。 那一回是個春末的傍晚,院里桃花開得正好,迷蒙成片,但偏偏經不住半點兒風吹,時不時就要落幾片花瓣下來。 殷無書懶洋洋地坐在樹下石桌邊喝酒,這人向來窮講究,就連喝酒也不例外,斟滿一盞后還非要順手接一瓣桃花綴在酒里,十分風sao。他自己一個人sao也就算了,還喜歡拉著剛十歲有余的謝白一起。 他不準謝白小小年紀沾酒,就給謝白泡了一壺春茶,斟在瓷盞里是淺淺的青碧色,也裝模作樣地綴一瓣桃花。 謝白當時正看著從他屋里翻來的藏書,掃了眼桃花瓣,沒開口。直到余光看到殷無書喝了那盞酒,才翻了頁書,道:“我今早看見有蟲落在花上了?!?/br> 殷無書一口酒剛下肚就想直接吐出來:“……” 謝白抬頭看了眼他發綠的臉色,抿嘴笑著繼續低頭看書。 殷無書沒好氣地重新斟了一杯酒,這回不sao了,直接張口進肚,大概是想蓋過蟲子的陰影,而后才抬手輕拍了一下謝白的頭頂,道“往后有話要說別故意憋著,你才多大就會作弄人了,跟誰學的?” 謝白頭也不抬:“你?!?/br> 殷無書想了想覺得這話十分有理無從反駁,于是便一笑置之了。 “魂魄被縛有何感覺?”謝白翻著書,冷不丁丟了個問題過來。 “你在看什么?”殷無書被問得一愣。 謝白舉著書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縛魂術?!?/br> 殷無書輕輕“哦”了一聲,而后又自顧自低頭斟了酒,淺酌了兩口,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答道:“不清楚,不過肯定不會好受,畢竟這是生靈之根本。對面桃塢典當那個總拿稀奇東西騙你的洛老板,他前些日子還被人擺了一道,沖了一下魂,吐了整三日,頭暈目眩腦嗡鳴,這兩天剛好一些,這都算輕的……可想而知再重一些有多難受?!?/br> 殷無書那時候的描述倒是跟這會兒謝白的感覺一模一樣。 不管那白色的碎片究竟是什么,這么簡簡單單就沖到他的根基,謝白覺得有些可笑了。聯系自己最近身體狀況越來越反常的情況……他皺了眉有些生疑。 不會也有人在背后擺了他一道吧? 他忍著那股惡心感,皺著眉坐直身體,而后伸手打開了方幾上的一方雕花木盒,木盒里擱著幾枚老舊的銅錢。 謝白一把不多不少抓了六枚出來,反手一松,便灑在了方幾上。他伸直瘦長的食中二指,靈巧地輕撥了幾下,將那些銅錢按照正反面的狀態排了個卦,而后又盯著所有的銅錢看了幾秒。 他懷里的小黑貓已經被解了靈縛,此時正勾直了脖子看那銅錢卦,剛看兩眼,就被謝白抬手蒙住了眼,道:“亂看什么?” 小黑貓從嗓子里呼嚕了兩聲抗議,手腳并用地把謝白的手扒拉下來,等它再勾頭看向方幾的時候,謝白已經將那六枚銅錢重新收進了木盒里,掩上了蓋子。 小黑貓似乎心有不甘,仰頭看他。 謝白低頭掃了它一眼,道:“行了,我也沒算出來,你看了也看不出名堂?!?/br> 銅錢卜卦還是他年紀小的時候,跟殷無書學的,只學了點皮毛,算點簡單的東西還算管用,碰到復雜的就夠嗆了。謝白曾一度懷疑殷無書是不是壓根沒有好好教他,或者說,他自己甚至都不精通卜算之類的事情。因為謝白幾乎沒見他卜算過什么事情,好事也好壞事也好,常常是臨到頭時,才慢悠悠地給點回應。 謝白沒他那么懶散,更何況他這狀況如果不究根源任其發展,恐怕要不了多久陰客就該換任了。 卜算這種事情,真正精通的他倒是知道一個,叫婁銜月,當初和他們一樣同住在古陽街上,是一家酒肆的老板,殷無書常喝的酒統統都是從她那兒買的。 現在的古陽街已經成了江武市西城的古陽大道,朝代更替物是人非,他早就從那里搬出來了,倒是桃塢典當的洛老板和酒肆的婁銜月還住在那里…… 當然了,還有殷無書的太玄道。 謝白本打算休息一晚,等那股暈眩惡心感緩和一些,再去一趟古陽大道,讓婁銜月幫忙卜算一下是否真有人在背后作祟,如果能大致圈定出位置,那更是再好不過。 誰知這種感覺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在第二天越加嚴重起來,別的倒沒什么影響,唯一的問題是,謝白開不出陰門了。 他把自己鎖在種有萬靈樹的房間里調養了將近一周的時間,才終于把那種感覺壓下去大半,除了頭腦還微微有些昏沉,其他癥狀幾乎都消失了。 這次他不再耽擱,大清早將小黑貓在屋里安頓好,便裹了圍巾匆匆下樓,趁著巷子里沒人抬手甩了片黑霧出來,開了直通江武市古陽大道的陰門。 他已經太多年沒去過那里了,只憑借著記憶定了個大致的落腳點。 古陽大道不算江武市的鬧市區,反倒靠近邊郊,在一所重點中學附近。謝白落地的時候,冬天淡薄的陽光剛從晨霧里透了點出來,整個古陽大道上都很安靜,甚至沒有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唯一的一點兒動靜還來自于遠處的中學。 謝白剛瞇著眼適應了一下光線,轉頭就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幢造型略有些仿古的獨棟小樓門前。這樓跟這街上的大多商鋪風格一致,看起來倒是和諧得很,半點也不覺突兀,唯一不同的是,這樓沒有掛牌。 然而不掛牌不代表真的沒有任何標識,和許多院落門戶一樣,這小樓門前煞有介事蹲著兩只看門石獸,那石獸腦門上各刻著一個圓形的印記,普通人乍一看鐵定會把它當成鬼畫符,根本不會細看內容,何況也看不懂內容。 但是謝白卻能一眼認出來那兩枚印記里包含的兩個字——太玄。 大清早果然腦子有霧,開陰門直接把自己開到太玄道大門口,謝白也不知道自己應該露出什么樣的表情:“……” 更讓他無語的是,他見小樓大門緊閉,一副“太早了大家都沒起”的模樣,正打算抬腳離開這里去找婁銜月現在的住處,結果剛轉頭就看到對面桃塢典當里出來一個人,正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 不是別人,正是殷無書。 第12章 大清早的古陽大道上總共就這么兩個人,還只相隔了一條斑馬線,殷無書自然一抬頭就看到了謝白。 他腳步明顯頓了一下,表情有微微的訝異。 “小白?”殷無書叫了一聲。 謝白瞇起眼,既然已經被看見了,他再不管不顧轉身走開就有些過于刻意了。于是他站在原地,等到殷無書走到面前,才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嗯”。 殷無書抬頭看了眼謝白身后的太玄道大門,問道:“你找我?” 謝白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秒,道:“……不,找婁銜月,陰門開錯地方了?!?/br> 殷無書:“……” 那一瞬間他臉上閃過的表情十分復雜,似乎有些淺淺的難過,又似乎想笑,最終扯著嘴角道:“百年如一日地不認路?!?/br> 謝白繃著臉沒答他這句話,轉頭掃了眼前面的街。 這里的變化太大了,和他離開時完全不一樣。以前他站在院前,可以看到遠處窄而蜿蜒的河道,兩邊的人家早早就起了床,在清晨的霧氣里一根一根卸掉門上的木板,出來支棚搭攤,聊天嬉笑,在呵氣而成的云霧里開始一天飽含煙火氣的生活,熱鬧極了。 現在他一眼望過去,河道早已不見了,那些普通人家也早已在百年的時間里湮為塵土。殷無書的太玄道從院子變成了小樓,那些迷蒙成片的桃花也了無影蹤了…… “那家銜月酒樓……”謝白瞇著眼指了指道路盡頭的拐角。 “嗯,看名字就知道是她了?!币鬅o書點了點頭。 “那我過去了?!敝x白垂著眼偏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后便抬腳大步朝那家酒樓走去。 “你找婁銜月做什么?”身后的殷無書站在原地問了一句,而后又忍不住追了上來,“卜算?” 謝白“嗯”了一聲算作回答,緊走了兩步后剎住步子蹙眉道:“你跟著我干什么?” 殷無書完全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十分敷衍地來了句:“嗯?!?/br> 謝白:“……” 他這種作風謝白簡直太熟悉了,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但凡他問了什么殷無書不想回答或者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問題,這人總是毫無例外地“嗯”上一聲,也不知道他嗯個什么鬼,卻讓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你如果再接著問下去,他會繼續來句:“哦?” 總之,無賴至極。 小時候的謝白經常會被他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大點兒知道他這尿性了也就隨他逗了,畢竟那時候的謝白看殷無書怎么看都是好的,自然也就沒有生氣這一說了。 銜月酒樓延續了多年前酒肆的習慣,清早一律不開門,但婁銜月的房間窗外卻會吊上一只八哥。 “喲!”這八哥活了百來年,沒成人形也快了,一見殷無書和謝白就打了聲招呼。 它歪著頭,烏溜溜地眼珠轉向謝白,又cao著那副略有些啞的嗓音道:“好久不見?!?/br> “嗯?!敝x白沖它點了點頭。 殷無書見一只八哥的待遇都比自己好,咳了一聲默默扭開頭,掩住臉上的表情。 “婁meimei——婁meimei——”那八哥撲棱著翅膀噼里啪啦地拍著婁銜月的窗戶,啞著嗓子一聲一聲叫著。 謝白:“……” 殷無書差點兒沒噴出來:“這是什么叫法?以前不還叫婁姐的么?” “不認老,說再叫姐就薅禿了我的毛?!卑烁缥卮鸬?。 之前叫了幾聲房間里還沒動靜,這邊一說“不認老”,窗戶就“嘩啦——”一聲被大力拉開了,一個脆生生的女聲氣勢洶洶道:“嘿——膽肥了你!大清早挑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