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節
這其中關系,端木岐提前捋順了一遍,大致上也有自己的揣測。 “那么其實是廖弈城——”他道。 “我母親一共生了三個孩子,我和大哥是孿生兄妹,母親在生下我們的半年之后,就又懷了素嵐。那一年,家鄉水災,之后就爆發了一場十分嚴重的瘟疫。那段時間,哥哥本來就剛出完天花,母親帶著我們在城外的莊子上休養,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隨后就染上疫病,不治身亡了?!彼纬庹驹诖翱?,看著外面黑黢黢的夜色,出口的語氣靜如止水,“那個時候,父親剛好奉命出征,在和敵軍周旋的時候受了重傷,情況兇險。廖家當時的情況十分復雜,各房都對家主之位虎視眈眈,并且那一次和父親一起出征的還有我三叔。母親十分擔心,唯恐他們得知父親膝下唯一的兒子夭折,就會對父親不利,于是隱瞞了哥哥夭亡的消息。因為父親在那場戰役中剛剛立了大功,龍心大悅,隨后朝廷封賞,直接內定了由我大哥承襲將軍府的殊榮?!?/br> 換言之,只要有這個孩子在,廖家的那些人,就算他們害死了廖競臣也于事無補。 在這一點上,廖夫人其實是個十分睿智精明的人,并且—— 還相當的有決斷。 提起自己的母親,宋楚兮本來是該有些驕傲的,可是這一刻,她眼中神色卻只剩哀涼,“母親為了讓他們有所忌憚,不去打父親的注意,只能將計就計。接旨那天,她將我換了男裝帶過去。我和大哥是雙生子,小時候,樣貌上至少像了五成,再加上又只是個襁褓里的嬰孩,所以沒人過分關注,倒也蒙混過關了?!?/br> 從廖氏家譜上的記載來看,廖素嵐是被廖夫人聲稱剛出生就夭折了的。 所以,哪怕是廖家自己本家的人對這個孩子的印象都很模糊了,也就難怪一直以來端木岐就只順理成章的以為顏玥就只是他們家曾經的奴婢。 而廖弈城是在不滿周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曾經那個掛帥出征名揚天下的少年帥才就是他的孿生meimei,廖夫人生的長女廖容紗。 之前端木岐一直以為廖弈城是后來出了什么意外,所以陰錯陽差,才會讓廖容紗那個做meimei的頂替了他的身份去從了軍的,卻沒有想到從一開始這個孩子就是不存在的。 廖容紗頂替了廖弈城的身份,而廖素嵐又被用作她長姐的名義養大? “接旨之后,母親就借故要去軍營探望父親,帶著心腹的奴仆遠行。那個時候生米已成熟飯,再加上也的確是需要一個男丁來占著下一任家主的位置,不叫其他的叔伯兄弟有機可乘,母親也只能將錯就錯。只不過因為我和大哥是雙生子,她要說是我意外夭亡了,勢必引起那些人的警覺,真要刨根問底的追查下去,難免不會露出破綻。巧在那個時候她臨盆在即,在路上又生了素嵐,索性便對外宣稱新誕下的女兒沒能養活,又將素嵐以我的名義撫養?!倍四踞恢睕]有主動發問,宋楚兮只回憶著那段往事一件一件的說給他聽,“那一趟北上,她刻意的拖延時間,兩個月的行程,走走停停,中間我又病了一場,為了替我治病,耽擱了一段時間,一直走了一年多才到了父親駐軍的軍營。而早在之前,父親卻因為傷勢太重,回京醫治了,母親撲了個空,就又帶著我們長途跋涉回京,可是半途就傳出父親傷重不治身亡的消息,這一次母親的真的不堪打擊,直接病倒了。母親那一場病,病了很久,耽誤了行程,這么一來一回的功夫,再回到家鄉已經是差不多兩年以后。那時候兩三歲的孩子根本無從區分,而且也沒人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就一直的瞞著了?!?/br> 欺君大罪早在襲爵的圣旨頒下來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來了,后面根本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她不能再變回女兒身,除非以廖弈城的名義再死一次,而就算他們真能做得天衣無縫,那么自那以后她卻必須拋下母親和素嵐,一個人隱姓埋名的走得遠遠的。 所以不得已,便只能一直的將錯就錯。 “當初成武帝降旨將我賜婚殷紹的時候,母親和我就明白了他的意圖?!彼纬饫^續說道:“我去北川從軍的時候,當時戰場上的情況兇險,根本就容不得我韜光養晦,而因為風頭太盛,早就引起了朝廷忌憚。還有那個時候,我和宣王有同袍之誼,成武帝是心生猜忌的,一旦廖家的女兒嫁入東宮,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會卷進大逆不道的官司里頭,繼而奪權,被殺,九族連誅,斬草除根?!?/br> 她說著,忽而閉目苦笑了一下,因為,想到了素嵐。 那個時候,那個丫頭是多么的快樂開朗,她本該一生無憂,一直過著那樣的日子的,可是…… “當時,素嵐本來就已經有了喜歡的男子了,如果不是賜婚一事打岔,年后就該議親了。我和母親商量之后,就騙她說是我這樣長久的冒充大哥,遲早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剛好可以借機讓我恢復女兒身,了卻后患。素嵐那時候的性子單純,聽了也很高興,想也不想的就跟著龐家公子走了?!蹦菚r候,她以為廖素嵐這一走,就可以一生遠離在這場是非之外了,卻沒有想到天意弄人,最后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殷紹府里的那個門客……”端木岐不由微微的提了口氣。 龐景死了,龐生又投奔到了太子殷紹門下,其中糾葛,只用猜的也能聯系起來*分。 “龐景有個同胞的大哥?!彼纬獾溃骸爸皇撬麄冃值軆蓚€出身貧寒,他說兩人志趣不投,所以干脆就分道揚鑣,各自游歷在外了。龐景的文采好,人也生的俊俏,性子更是平和,走了些地方之后就在我們家鄉的鎮子上開了家私塾,做教書先生,至于他的這位兄長——我們也只是聽他提起過,從來沒有見過?!?/br> 怪不得,包括廖素嵐本人在內,居然從來都沒有對殷紹身邊的這個門客起疑。 “白天的時候,寶音說的話你都聽到了。龐景的死,和素嵐有關,他大概就是心存怨恨,所以才投了殷紹,想要伺機報仇的?!彼纬獾?,可是提起龐生的時候她卻并沒有怪罪的意思。 端木岐一時也無話可說,只就沉默。 宋楚兮并不管他,只就繼續講她的故事,“既然我決定了要做回廖容紗,那廖弈城就必須要徹底的消失,并且只要廖家這個唯一掌權的兒子沒了,廖家當時的危機也就可以解除。于是那年,在他回京復命的路上才剛好發生了那場意外?!?/br> 可笑的是,當初她生產時安意茹竟然還想挑撥此事來刺激她。 想到那一幕情景,宋楚兮就真的沒有忍住的輕笑出聲。 然后,她才終于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向了端木岐,“又是一場移花接木,我奉旨加入東宮,成了殷紹的太子妃?!?/br> 廖弈城死的那一場意外,是她自導自演,為了轉換身份而設計的,這一點,端木岐是一早就猜到了的。 只是這個女人實在太大膽了。 游走于兩個身份之間,在皇帝和殷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游刃有余的隨便調換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難不成她現在信手拈來的做戲的功夫是從那時候就有個根基的? 端木岐的眉頭微微皺起,“你還真是……” 話到一半,他卻頭一次詞窮,發現自己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形容她。 宋楚兮笑了笑,并不介意,重又把目光移到了外面。 彼時那墳墓前面,龐生已經消失不見了。 黑夜中,兩座孤墳毗鄰,被遺忘在冬日冰冷的風聲里。 宋楚兮遠遠的看著,只覺得心里無邊荒涼的情緒和著外面的凜冽的風聲也在她心里來來回回的刮。 在這之前,她從來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再看著meimei的時候會是這樣一副情景。 看不到她的五官面孔,聽不到她清脆明媚的聲音,而只能看著那冰冷的兩座墳包。 她眼底的光芒,無聲的黯淡下來,“前后兩次以假亂真,蒙蔽圣聽,都是死罪,為了不給任何人拿到把柄,自那以后,素嵐就徹底和家里斷了來往。我從來就知道,自我踏入東宮的那一天起,一只腳就已經踏入了鬼門關。那個時候甚至都還慶幸,素嵐就那么走了,至少以后不管廖家將要遭受怎樣的厄運,至少她都能躲過一劫。只是沒有想到她會那么傻——那么傻呵!” 廖夫人兩度欺君,為了自己的夫君,對外隱瞞篡改了兒女們的身世,撒下彌天大謊。 廖容紗先是女扮男裝的入軍營,又蒙蔽天下人的耳目,自導自演了一場假死脫身的戲碼,搖身一變,成了殷紹的太子妃,而且過去這么多年了,居然都沒有露出破綻。 而至于廖素嵐—— 她又在殷紹面前玩了一出大變活人,把所有人都耍的團團轉。 “你們廖家的女人,一個一個,當真都是膽大包天的!”端木岐雖然覺得此事無稽,最后卻也不得不欽佩。 這一家子女人,當真個個都能人所不能。 “有什么辦法?我們不過都只是為了活著而已!”宋楚兮莞爾。 活著,在別人眼里多么理所應當的事情,可是對母親和她們姐妹而言,卻是那么一件艱難又奢侈的事情。 現在她反而慶幸,廖夫人走的早了一步。 否則讓她看到素嵐這個樣子離開了,該是會心碎難過成什么樣子? 她那一生,機關算盡,只為了守護自己的家人,結果丈夫兒子女兒,卻還是一個個的離她而去。 那個女人的一生—— 都太孤獨,太辛苦了。 很長的一個故事講完,這一刻,宋楚兮的心里突然就莫名的有了片刻不合時宜的平靜。 她扭頭去看端木岐,“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我母親一生與人為善,但是現在,我和素嵐的手上都不干凈。我們殺了人,因果報應,現在有人苦心孤詣的想取我們的性命,我們似乎也沒有理由叫屈抱怨的?!?/br> “可是,你不準備追究龐生了?”端木岐抿抿唇。 “和他無關?!彼纬馄嗷痰男α诵?,“是廖家欠著龐景的,而且以素嵐的心思,不管那人之前對她做過什么,她也不會計較的?!?/br> 畢竟—— 那人是龐景的哥哥,是她深愛又辜負了的那人唯一的親人了。 “我們殺了那么多人,現在說這樣的話,你許是會覺得虛偽矯情吧?”宋楚兮問道,說著也不等他回答,就又自顧說道:“素嵐原是個開朗又大方的姑娘,從來就不知道憂愁煩惱。我十四歲上就去了軍中歷練,一直都是她陪在母親的身邊。我一直以為比起我來,她總算是要幸運一些的,不曾想,最后反倒是我害了她??墒遣还芩鲞^什么,也不管別人怎樣看她,對我——她始終如一,還是我一奶同胞,一起長大的那個meimei?!?/br> 親人就是親人,她就是護短,即使素嵐曾經傷過人也害過人,但對她這個做jiejie的而言,她就是唯一的meimei,無論做了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諒被寬容的meimei。 沒有原則,也不需要理由。 宋楚兮眼中神色又一點一點變得冰冷剛毅了起來。 端木岐微微皺眉,“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彼纬饴柭柤?,“我本來就有打算,現在——為了她,也不過就是舊恨上面再多加一筆新仇罷了?!?/br> 在別人看來,廖素嵐是罪有應得,可是對她來說,自己親meimei的仇卻是不能不報的。 她和殷紹之間,必定是要不死不休的。 不,她和整個北狄殷氏之間,都再不可能并存了,包括成武帝在內,他們不是仗著自己的身份權勢為所欲為的隨意踐踏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性命嗎?那么,她就要奪走他們最引以為傲的資本和依憑,讓他們也嘗嘗被人踩在腳下,肆意踐踏的滋味。 以前,為了保全素嵐,她還會有諸多顧慮,但是現在—— 這個弱點也不存在了。 宋楚兮的唇角,不禁揚起一抹冰涼冷酷的笑容來,眼底有堅冰之下卻有熊熊的烈火在燃燒。 “其實——”端木岐隱隱的嘆了口氣,神色復雜,“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一開始廖夫人讓你頂替了廖弈城的身份是迫不得已,后來她卻是完全可以找理由推脫,不叫你代替他上戰場的,如果只是偏居一隅,后面又何至于引起殷氏父子的猜忌,落得這樣的下場?!?/br> 一開始讓廖容紗頂替了廖弈城的身份,是為了保廖競臣性命的權宜之計,但是明知道欺君大罪非同小可,當年她們就不該讓廖容紗再繼續以廖弈城的名義投軍的。且不說戰場兇險,前途未卜,她們難道想不到即使功成名就之后,她身世的秘密就更會成為隨時懸頂的一把鋼刀嗎? 宋楚兮笑了一下,那一點笑容卻極為慘淡。 她看著遠處的夜色,慢慢說道:“你能想象那樣的場面嗎?十幾個耄耋之年的老者跪在門前,他們手里捧著我父親的牌位,老淚縱橫,仿佛只要我母親不肯答應讓我站出來鼎立廖家的門戶,那便是要徹底斷絕她和我父親之間多年的夫妻情分。我母親這一生,一直都是為了父親活的,從早年的時候拋棄親人家族,嫁給他,到后來陪他白手起家,相濡以沫的過生活,父親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父親死后,她早就心灰意冷,卻又不得不為了我和素嵐強顏歡笑。那一天,族中的幾位長老聯手發難,脅迫她,若是不肯將我送去軍中,就要她當場簽下離書,從廖家的家譜上除名,將我們母女三人趕出廖家去——” 皇帝當時其實就只是為了表示自己沒有食言,才給了廖弈城建功立業的機會,廖夫人本來是要推拒的,可偏偏廖家族中的其他人鬼迷心竅,自己沒本事光宗耀祖,就一力的對廖夫人施壓。 那一天,她跪在祠堂里,看著那女人過早斑白的發,和執筆時候抖似篩糠的手,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感受到了那樣強烈憤怒和絕望。 她知道,如果一定要逼著母親簽下那一紙離書,那就等于是要逼她去死! 那也是她唯一一次痛恨父親那樣不負責任的早逝。 于是撕毀離書,擲筆而出。 那一天,她做了那一生里面最艱難也是最義無反顧的一個決定,她要代替父親和兄長來保護母親和素嵐。 比起三個人的性命,她一個人的困境又算的了什么? 可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母親就更覺得虧欠她,所以在她死在東宮的陰謀傾軋之下以后,她也決絕的跟著去了。 她原以為,哪怕只是為了素嵐,那個女人也會再選擇一次堅強的。 卻原來—— 她也并不是個無堅不摧的人,再堅強的人,也總有不堪重負,被肩上的責任壓垮的一天,是她太高估了母親的承受能力。 就為了對她那丈夫的愛,為了守住和那個死去了的人之間的名分?活著的人都比不上死去之人的分量嗎? “她愛我父親,用了她所有的心力和所有的一切去愛?!彼纬忾_口說著話的時候,語氣帶著很深的嘲諷情緒,那態度里面似乎是表露了她對廖夫人這種執念的不贊成。 “所謂的愛是什么?你知道嗎?”端木岐覺得好笑,可是看著眼前宋楚兮的表情,他又笑不出來。 反正這種所謂的“愛”,他是理解不了的,在他看來,這一切都不過是些放不開的執念罷了。 就如是—— 他對她? 他曾當面問過她,問她愛過他嗎?可是回過頭來捫心自問,可笑的是,他自己都解釋不來所謂的“愛”到底該是怎么樣的。 他放不下她,不想將她拱手于人,因為和她之間的疏離和背叛而掙扎抉擇,可是…… 愛到底該是怎么樣子的? 把性命搭上?雙手送給她?然后不遺余力不顧立場的去為她做任何事?從此以后看不到這天下萬物朗朗乾坤,滿心滿眼,這個女子就是他所有的天地? 一個女人,也許會這樣的癡狂不顧一切,可是作為男人,那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