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與此同時,也有人在殷畫身后小聲通報了一句什么,殷畫的臉色剎那就變了: “高公公,您這是何意?reads;笨蛋醫生!” *** “高方進帶兵入右門,在紫宸門外列陣?!眲⒋刮墓碜釉诖扒?,壓低聲音稟報道,“他的軍權被太上皇撤了,手底下約莫不過千人,但右門之外,右神策都已待命?!?/br> 段云瑯剛剛洗了一個漫長又舒適的澡,此刻正愜意地斜躺在榻上,腦袋枕著殷染的大腿,長發垂落在床榻之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殷染衣帶上的刺繡紋路——那是一枝清淡的嫩黃梅花。殷染正拿一把象牙梳子輕輕給他梳理著濕漉漉的頭發,她也聽見了劉垂文的話,但她很安靜。 “讓他帶著右神策吧?!倍卧片樀脑捯翥紤袠O了,總好像下一句他就能睡著,“蔣彪已去了左神策?” “是,殿下。鄧將軍也按您吩咐的做了,高仲甫大約懷疑一切都是淮陽王和太上皇串通好的,險些同淮陽王妃吵起來?!?/br> 段云瑯嗤笑一聲,“他還真以為太上皇會犯兩次同樣的錯誤?!?/br> 劉垂文猶疑了片刻,“殿下,太上皇……他莫非真不知道……” “他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倍卧片樀男θ萘⒖滔Я?,話音也變得堅硬,“他不必知道。我就是要讓他嘗嘗被人當作棋子任意擺布的滋味?!?/br> 劉垂文走后,段云瑯便望著床頂上的金博山,許久沒有動彈一下。直到殷染輕輕推了推他,悄聲道:“腿都麻了?!?/br> 段云瑯的臉色變了一變,終究是乖乖坐起了身,又沒忍住嘲諷的語氣:“我還希望我的腿能有這樣感覺呢?!?/br> 殷染轉過頭來。潮濕的空氣,朦朧的燭火,寂靜之中,偶爾能聽見秋夜的蟲鳴,她的眸光微亮閃爍,就如窗外將落未落的秋星——百草庭是御花園中極為偏僻的一處,紫宸殿那邊的動靜是全然聽不見的。 “你累么?”她輕聲問,“從潼關回來,你可歇過不曾?” 段云瑯動了動唇,似乎是把原本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換上另一句,“歇過的?!?/br> 她將被褥拉上來,覆住他的腿腳,又將瓷枕放妥,然后傾身吹熄了燭火。一時間他的眼前全是黑暗,直到他聽見她淡淡的聲音:“睡一會兒?!?/br> 他也知道自己的話騙不了她。本來么,若是當真好好休憩過,怎么會滿身帶血地來見她。但他確乎是先去了劉嗣貞的私宅,將一切都布置好了才匆匆趕來的,為此,他連傷口崩裂都沒來得及重新包扎。 現在他身上清爽干凈,紗帶全都換了一過,女人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柔軟的身軀淺淺地偎依過來。他覺得很滿足了,不論外頭在發生著什么。 “又是中秋?!彼焓謹堊∷募绨?,手指卷起她的一縷發絲兒,在指間繞成了纏綿的圈,“又是百草庭?!?/br> 她笑了。 其實距離那一年中秋在此重逢,也不過是五年。 可是時光在這黑暗的百草庭中短暫交錯,她恍惚間覺得那個少年仿佛還在窗下,她當年拔足便跑,只覺得他傲慢、冷漠、不可理喻,而如今已明白他其實任性、孤獨、心懷悲哀。在秘書省里不曾看明白的事,卻在她入宮之后,漸漸地懂得了。 他的臂彎溫暖而有力,男人的氣息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他在這里,他為她回來了。 她閉上眼睛,這一回,她睡得很香,再沒有任何的噩夢侵擾reads;[重生系統]星際海盜手冊。 而他卻在半個時辰之后坐起了身。 “殿下?!眲⒋刮脑诤熗夤淼?,“高仲甫和淮陽王都已入甕?!?/br> 黑暗之中,他的主上的桃花眼里,閃爍著懾人的寒光。 “關閉長安九門,一只麻雀也不能讓它——飛出去?!?/br> (二) “高小公公帶了一千神策軍,都到紫宸門外了?!?/br> 聽了這一句簡潔的稟報,殷畫神色驟變:“高公公,您這是何意?!” 高仲甫微微笑道:“老奴還想問王妃一句,王妃是何意?” 殷畫下意識望向御座高處的太上皇,這個動作落在高仲甫眼里,卻成了淮陽王和太上皇相互勾結的鐵證。他不由得重重哼了一聲:“同樣的伎倆使兩次,不嫌膩味么!” 殷畫眼皮一跳,便想拉著高仲甫到偏僻處說話。高仲甫袖子一抖,不怒反笑:“王妃這是在支使老奴?” 殷畫終于醒悟到高仲甫的火氣是沖自己發的了。饒是她心頭急怒,卻也不得不靜著心思索:她今日確是在大宴上做了手腳無疑,但那是針對陳留王及其黨羽的,哪曉得陳留王一直不來,她也就一直沒有發難——再說,她做得如此隱蔽,常人即便看見了也會當是太上皇的意思,怎么高仲甫一來就找上了她呢? “高公公說哪里話來,太上皇都要稱您一聲阿公,那我們可就更加是您的小輩了?!倍卧畦獏s忽然□□話來,面上浮著一絲淡淡的笑,“公公不如先上座?” 殷畫看了丈夫一眼。 她沒有告訴過他自己的計劃,但他此刻卻是在幫她。 高仲甫道:“二殿下,老奴問您一句話?!?/br> 段云瑾笑著欠了欠身:“高公公請問?!?/br> 高仲甫瞇著眼睛凝視著他,不疾不徐地道:“小皇帝駕崩的那一日,太上皇連發兩道諭旨,一道是換了龍武、神武、神威三軍副使,一道是下令由二殿下您監國,代攝天子之職——老奴就想問您一句,太上皇為何,要發兩道諭旨呢?” *** 顏粲官僅九品,并未列席,丹陛之下,程秉國與其他宰相坐在一處,總覺不太自在。時或有同僚問他:“陳留王究竟如何了?”他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這時候,有人在后頭悄悄扯他的衣角。他回頭,卻見劉嗣貞團著袖子站在梁柱背后的暗影里,低聲道:“程相國,請隨老奴從后頭出去?!?/br> “什么?”程秉國心頭驚跳,“這——這大禮還沒開始,還有中秋大宴——” “請程相國不要礙了五殿下的事?!眲⑺秘懙穆曇羝桨鍩o波,目光里反射著殿中的重重燈火,亮得有些詭異。 程秉國看了一眼身周喝得興高采烈的宰相們,眼神漸沉。他躬身走了出來,劉嗣貞正要帶他去后頭的側門,卻聽殿中央一聲“?!钡木揄憽?/br> 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便見到兩柄出鞘的長劍在空中擊出的火花,一瞬間爆裂! *** 隔著銀亮的長劍,鄧質朝與他相格的人揚了揚眉,道:“高小公公,末將此劍,可是飲過人血的?!?/br> 高方進整張臉青白不定,兩手抓著劍柄,就像抓著一個燙手山芋,雙腿都在發抖reads;概念的無限之旅。他剛才分明看見……他剛才分明看見這人揮劍要——要砍他阿耶的腦袋!這可——這可怎么得了,他擋了這一劍后,才發覺不好—— 那泥婆羅的使臣早不知去了哪里,飲宴未開,歌舞未起,只有無數人整齊地跪坐在自己的案前,朝拜天子——而此刻,他們全都望了過來。 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他們倆,太上皇,許賢妃,淮陽王,淮陽王妃,西邊、南邊的番邦貢使,五品以上所有官員命婦,守關平叛有功的所有將領…… 燈火是昏昏的黃色,四壁是滾金的大紅,手底的劍卻是灼目的銀白,像是能把高方進的腦袋都劈裂了。 他突然一把扔了長劍,一掀衣擺就朝正北方的御座跪了下去,腦袋直直往冷硬的青石地上砸:“上皇,啟稟上皇!潼關防御使鄧質圖謀不軌,帶兵上殿,其罪當誅啊上皇!” 高仲甫突然直直上前,一腳踢翻了他!高方進既驚且痛,整個身子在地上蜷縮起來,又愕然見高仲甫繞過那株火紅的珊瑚樹大步走上了丹陛,可才走了三個臺階便停住—— 御座上,已沒有了人影! 一張漆金的紅木長案,上擺著九道精致的御膳,紅錦地衣上展開鎮玉的龍須席,那便是太上皇的御座。 空空的御座,像一個冷冷的嘲諷。 連許賢妃也不在了。 這一刻,高仲甫心中想的卻是,原來阿臻,并不似他以為的那般蠢的。 即算他蠢,敗過了一次,總還是知道在第二次上,吸取一些教訓的。 他轉過身,珊瑚樹的這一邊,只有淮陽王夫婦趕了過來。高仲甫的目光卻越過淮陽王,直接望向了那個年輕而自作聰明的王妃:“你覺得沒了我,二殿下也能贏,是不是?” 殷畫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突然大聲道:“鄧質和二殿下沒關系!” “但他是太上皇的人?!备咧俑σ蛔忠活D,緊盯著殷畫剎那慘白的臉色,“潼關、洛陽,天下險要,怎么可能握在旁人的手里?” 殷畫往后跌退一步,跌入了段云瑾的懷里。段云瑾正欲將她拉到身后,那株巨大的珊瑚樹卻突然朝這邊轟然倒下!但見那耀目的紅光漫天里飛旋,段云瑾連忙順勢將殷畫往外邊一推,自己卻被那珊瑚樹帶倒,俯身壓趴在底下! 殷畫駭得面無人色,伸手便要去拉他,卻被好幾個突然出現的宦官拽住?!澳銈兪钦l?!”她拼了命地掙扎,這幾個宦官的臉在她的眼里都重疊在了一起,天頂上的平棋和藻井像是驟然砸了下來,將這混亂殿堂上的光影聲形全都扭曲成一片鬼魅世界—— 而她的丈夫就在這鬼魅世界之中,他的身子幾乎全被壓在珊瑚樹下,此刻正將右手撐在身后,吃力地朝外爬動。然而鮮血卻從他的袍服底下滲了出來,就像那紅珊瑚流出的淚水——珊瑚樹嶙峋不平,或許生有尖刺也未可知——他緊閉了眼痛呻了一聲,便要使蠻力將腿拔出—— 高仲甫從袖中抽出了一根絲繩。 那是用來提著玉酒壺的絲繩,不長,但很粗,還裝飾著燦亮的金箔,十分結實。 “不!不要!”殷畫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淚珠接二連三地落了下來,六神無主地大喊——“我沒有要對付您,高公公!都是我的錯,不要——” 高仲甫則對她的哭喊充耳不聞,一腿跨過了地上男人的身軀,便徑自從背后將那絲繩纏上了段云瑾的脖頸,然后猛力往后一拽。 ☆、第168章 第168章——入甕(三) 殿上一片混亂。 “高小公公!” 原還守在紫宸門外的一名都尉搶了進來,身后跟著數不清的甲兵,高方進一見當即大呼:“鄧質謀反,抓鄧質!” 神策軍士茫然四顧,抓鄧質,可哪里還有鄧質的影子? 俄而一聲巨響,卻是殿前那株紅珊瑚轟然倒下,高方進對上了義父那一雙深冷的眸子。他倉促掃了一眼,便見到滿臉是淚的淮陽王妃被幾個粗壯有力的宦官押住,正不知所措地哭喊著什么—— 他當機立斷地轉身:“謀逆,淮陽王謀逆!保護太上皇!” *** 那一條閃爍著金光的繩索,就像一條美麗的毒蛇,段云瑾的身軀還在珊瑚樹下掙扎,喉嚨里發出嘶嘶的垂死的聲音,眼珠漸而凸了出來,瞪視著富麗堂皇的虛空—— 父親……他的父親……逃了。 這鷸蚌相爭的一切,難道不正是太上皇所設計的?與西內苑兵變一樣的目的,卻比西內苑兵變聰明了不知幾許——聲東擊西,借刀殺人……然后,他就施施然地離開,只留下一張空空的御座。 好像是嘲笑他的二兒子,永遠也不會坐在那里了。 父親……他那么恨他。他早該知道的。 他的降世是不受歡迎的,他是斯文守禮的父皇一個不能抹除的污點,一道不能修正的錯誤。他的父皇再也沒有喝過一次酒,而他曾試圖用醉生夢死來遮蓋的那些痛苦,這一剎那全都竄了出來,就像無數只小蟲子沙沙地吃穿了他的身體,只在這世上拋下一副面無表情的軀殼。 段云瑾咬住牙,卻仍然感覺漸漸地乏力下去,只有頭腦在無限地膨脹。他努力睜眼往后看,想看見是誰在勒緊他的性命,卻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光;反而耳邊的聲音逐漸地清晰了,那似乎是畫兒在哭:“高公公,求您了!不要——我沒有陰謀什么,我沒有??!” 不……不是高仲甫。 高仲甫也不過是太上皇手中棋子而已。 畫兒,不要哭了。 我早已說過,生死存亡,我們都在一起。而如今我看著你哭,自己卻無能為力,我……我心中,總是有些難受的。 雖然我們的開始是那么古怪,可我確是想著要用盡一切讓你快活的。是我無能,我終究不能成為你想要的樣子……我終究,沒有做到…… *** 段云瑾的掙扎停止了,只是雙手雙足還在不受克制地痙攣。 高仲甫放開了手,站到了一邊去,靜了一會兒,才對那幾個鉗制著殷畫的宦官道:“拉拉扯扯,像什么樣子?還不放了王妃?” 聲音溫和而慷慨,好像全沒看見這堂堂殿宇上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