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不知為何,明明應該高興的,不安的情緒卻幾乎要淹沒了殷染的心,令她不能呼吸。她轉過頭去,茫然地看著卷起一角的車簾之外,中秋的圓月光輝燦爛,將陰冷黑暗的人間幻化作一片雪白世界,流霜飛舞,隔著叢叢秋草能聽見脈脈的流水聲,在漸漸寒冷起來的空氣中嗚咽著遠去。 沒有人的御花園,好像比尋常的頹垣斷壁更令人難過一些。 馬車終于停下,鐘北里一躍下車,打開車門,將殷染接了出來。她今日衣飾繁復華麗,下車的時候只顧著低頭與自己的衣角糾結,卻不料橫空里聽見一個清疏帶笑的聲音:“好jiejie,你今日穿的這樣好看?!?/br> 她全身都僵住了。 不過是一個剎那,那清渺的月光卻仿佛已流遍她全身,溫柔的,妥帖的,無孔不入的,令她羞臊,也令她興奮,令她□□,也令她痛苦。所有的等待,這八個月以來,所有的看起來那么絕望、那么沒有邊際的等待,在這一個剎那全都得到了報償,她盯著那絞纏在車轅上的衣角,心想,這是值得的,他還在這里,她還有那么多話要同他說,還有那么多風景要同他看——她終于將他等回來了。 段云瑯一直沒有上前來。鐘北里俯下身給她解開了衣角,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便同劉垂文一起退下了。殷染轉過身,便看見了他—— 方才還在熾熱奔流的血液,這一刻卻好像全部縮回了冰層底下,寸寸凍結。 段云瑯卻還在笑。 他坐在百草庭的院門口,藤蘿在他的身后爬滿了整面墻,月光篩動著它們的聲影。他的頭發似乎是重新梳過,露出年輕的額頭,和一雙顧盼風流的桃花眼。身上披了一件干凈的長衫,內里卻是血污的甲衣,一把入鞘的劍放在他的腿上,而他的腿—— 她往前走了幾步,沒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在打量他坐著的那把輪椅。 他的手閑適地擱在扶手上,鮮血匯成一股一股地從那蒼白的指尖滴落下來。 血的腥氣彌漫上來包圍了殷染,如一道繩索纏繞住她的頸脖,收緊了,她漸漸地不能呼吸…… 他卻伸出手來一把將她拉入自己懷中,少年薄涼的嘴唇徑自尋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管了,我終于把段五給弄回來了……明天早點來,審核的規律我真摸不清…… ☆、第166章 第166章——膏肓之疾 這輪椅實在有些窄了,殷染不由得坐在了段云瑯的腿上,反身抱住了他。。她喜歡這樣的姿勢,他也喜歡,好像她是高高在上的,而他只是她的卑微的臣仆??墒沁@吻卻太短暫,俄而,是他推開了她。 他輕聲開口,仿佛還有些不好意思,“推我進去?!?/br> 她突然意識過來自己一定壓著他的腿了,幾乎是立刻從他身上彈了起來。他卻笑了,笑聲低沉,在胸腔里輕微地震動,那是一種特屬于成熟男人的、誘人**的笑。殷染繞到他身后去推著輪椅,轔轔的輪聲軋過百草庭中的一地秋霜,又驚起花草深處的蟲鳴。過門檻時,段云瑯扶著門框站在一旁,殷染將輪椅抱了起來,段云瑯看著她動作,肩膀不住聳動,她知道他在悶悶地笑,只是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 待她關上了門,正要去堂上取燈火,卻被那男人一下子壓在了門上—— 這真是男人了啊,野獸的四肢舒展開了,再不是年幼時毛茸茸小狗一般的模樣,而分明長成了一頭狼,撲在她身上,啃噬,嚙咬,無惡不作。她仰起頭,露出一段纖白的頸子,他一口咬下去,她便發出斷斷續續的殘喘,像是獻祭的羔羊最后的呻吟。 衣衫一節一節飛快地剝落下來,只有發上的玉釵還在晃蕩不休。段云瑯的身子忽然一晃,而后一陣天旋地轉,兩人已經躺在了地上。 他壓著她,動彈不得,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亮得發燙的眸子死死地注視著她,好像一定要在她臉上看見什么了不得的痕跡。她的胸脯輕微地起伏,呼吸卻不似他那般紊亂,沉默地與他對視——無論如何,她總是比他更冷靜一些。 他一手撐在她身側的地上,另一只手緩緩地伸出來,撫上了她的臉頰。 月華流入窗紗,光影朦朧而溫柔。她聞見了他指尖上的血腥味,感覺到鮮血混溶進了她臉上的脂粉,但她沒有說話。他卻只是碰了一下,就縮回了手指。 她抬起眼,看見他懷著忐忑的表情:“我……我還有些臟,我先去洗洗?!闭f著便將手一撐要站起來,卻又突然摔跌在地,殷染慢慢地坐起身來,沒有去攙扶他。 她不會攙扶他,她只會沉默地陪伴。 他齜牙咧嘴了一會兒,又沖她一笑:“你到得早了些,我原沒料到這樣早……不然我肯定洗得干干凈凈,一點味兒也讓你聞不出?!?/br> 她不說話,而他又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見她在房內走動著——這就讓他更加惴惴不安了。吃力地撐起身子坐起來,他的話音滯澀:“阿染,我聽聞你……我聽聞小七……這是不是真的?” “嘩”地一聲輕響,滿室倏然亮堂起來,殷染手中執著一只金蓮花燭臺,燭火在她清艷的臉龐邊安靜燃燒,將那雙眼睛映得漆黑無底。 段云瑯不得不抬手,稍稍遮住這實在有些太過耀眼的光芒。 她好像全沒聽見他的問話,自將燭臺放在他身側的矮幾上,自己蹲下來,抓過他的手,將他的袖子往手臂上捋,便瞧見被鮮血浸透的層層紗布。她眼睛都沒眨一下,輕聲地道:“怎么弄的?” “忘了?!彼?,笑容亦斂去,目光望向別處。 她靜了半晌,也不再問,將他的衣袖理好,便道:“你這番回來,是做好萬全準備了?外頭還在給你辦接風宴,你知不知道?” 段云瑯冷淡道:“我今晚不想說這些?!?/br> “好?!币笕揪挂膊辉俣嗾f,卻道,“那你去洗洗吧?!?/br> 段云瑯倏地轉回頭來,那一瞬間,他那眸底的神色仿佛被刺傷了,有些委屈,卻又發不出聲音。殷染站起身來,理好自己的衣衫,燭光之下,著意修飾的容顏靈幻如仙子,如一個他不能觸及的美夢。她安靜地凝視著他,“要我幫你么?” 段云瑯沒有回答,而是徑自推動輪椅去了后邊的浴房。 她聽見那邊傳來乒乒乓乓的雜亂聲響,像是他滑倒了,而后是汩汩的倒水聲,鈍重的移動物件之聲,伴隨著更多幾次摔倒聲……她緊緊閉了眼,他的每一次摔倒,在她耳中都不啻天崩地坼,可她卻不能去攙扶。 他憎惡被攙扶。 她的少年,同她一模一樣,有著這世上最貴重、最無用的尊嚴。 他們都靠這尊嚴活著。 *** 浴房中水霧蒸騰,混著澡豆和皂角的清氣,依稀還有女人身上那似有若無的香味。段云瑯閉了眼,嘩嘩的水聲就變成了兵戈與血rou的廝殺之聲,戰場上流云飛卷,遠方的山沉默而威嚴…… 他的馬被敵人切斷了雙腿。那一刻,仿佛自己的雙腿也被切斷一般,他從馬上摔落下來,只憑一把長劍在夾擊中狼狽地拼殺,直到己方的人找到了他…… 傷痕并不多,但那種癱倒在地的無能為力的痛苦,他一輩子,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將自己的臉埋進了水里,仿佛這逼人窒息的熱水就能洗凈他的一切骯臟,并將他帶離那種毫無尊嚴的下場。隨即他聽見了晃動的水聲,然后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捧起了他的臉。 他閉著眼,親密的吻便落在他顫抖的眼睫上,而后一路向下,吻過他的鼻梁,他的唇,他的頸項,他的胸膛…… 他的喉頭哽了一下,喉結動了一動,又被她吻住。 她總是……她總是這么……懂他。 她總是能在任何時候,都將他拿捏得分毫不爽。 他需要孤獨時,她便給他孤獨。他需要陪伴時,她便給他陪伴。 他突然抱住了她,少年修長有力的手扣住了她脊背后的蝴蝶骨——他發現她已經褪去了衣衫,身子滑進水里,掌底的肌膚光滑如脂,令他忍不住一遍遍地貪婪摩挲。這樣的動作卻好像嚇著了她,一時間那親吻停住,她好像在認真地注視著他。 他忍不住湊上前去,自己尋找她。 “阿染……”他在她唇畔輕微地吐息,“他們都勸我不要回來……京城的事,馬上就結束了,結束之后,我就可以……”他的聲音里仿佛有些迷蒙的委屈,“可是我想回來啊,阿染,你在這里……” “如果我殺死了小七,”她靜了片刻,溫柔的手輕撫過他受傷的精實身軀,又慢慢按上他的腿,“如果我弒君了,你還會回來嗎?”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抬頭看著她,眼神孩子氣地微微發亮,“我就是為這個回來的啊,阿染。我二兄說過,媳婦做了錯事做了壞事,男人總要給她收拾。哪有逃開的道理?” 她凝視著他,長長的眼睫垂落,目光里深淺莫辨?!靶∑卟皇俏覛⒌?,但卻是我看著他沒的,旁人若想陷害我,易如反掌?!?/br> 他的笑容漸漸安靜下去,聲音變得柔軟,像是陷進了不見底的、抓不牢的流沙,“你在害怕么,阿染?即算是弒君之罪,大逆不道,我陪著你一同引頸受戮,下阿鼻地獄。你怕什么呢?” 她搖了搖頭?!拔也慌?。是你在怕?!?/br> “是啊,”他未免無奈地一笑,虔誠的吻印了上來,“我怕我得到了全天下,你卻離開了……” “我為什么會離開?”她慢慢地抬高了身軀,任由他吻遍了她,水霧中她的聲音沙啞,似撩撥又似冷酷。他雙手扣在她腰肢,薄唇吻上她的腹部,她卻忽然輕喘了一聲,手扶住了他的肩。 他困惑地抬起頭來:“我也想不明白。也許待你真的離開了,我就明白了?!?/br> 此后,他們沒有再說話。她始終在他的上方,妝容未褪,只有發鬢些微地沾濕了,一縷松脫的發絲落在白皙的頸項上,他吻了它一千遍,在那里留下無數微紅的痕跡。熱水不斷流入這并不寬敞的浴桶,兩人都似是喝醉了酒一般,恍惚地、踉蹌地、唯恐落于人后地,奔走在這云霧繚繞的夢境之間—— “阿染……” “嗯?” “我真想現在就死了……” 她微微一笑,“五郎,我有話——” “阿染,”他卻打斷了她,“可是,我要你和我一起,坐擁這天下?!?/br> 作者有話要說: 誒……寫來寫去,不是床上就是浴室……宮里頭還是不方便啊……【一只苦惱的阿眠】 ☆、第167章 第167章——入甕 (一) 紫宸殿前,諸臣列隊,魚貫而入。天邊是漠漠的層云,到傍晚時分,都堆疊在那飛挑的檐角,像是大海上奔騰澎湃的、轉瞬即逝的浮沫。中秋節王師凱旋,喜上加喜的大事,眾人都猜測皇家要有什么大動靜,出入宮門時,總帶了十二萬分的謹慎和好奇reads;超級英雄后勤保障局。 高仲甫帶來了三百親兵,羅列殿下。近日以來,總有人同他說,太上皇要放棄他了,一個失去幼子的中年人突然反撲,竟讓他措手不及。但神策軍依然是禁軍的中堅,高仲甫也從不相信一個畏葸了二十年的皇帝,做了太上皇反而還能硬起腰桿,他自認為他了解段臻到骨子里了。 倒是淮陽王和陳留王,這兩個小的,十分地棘手。何況淮陽王還娶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婦—— 為什么在他被褫奪龍武三軍的時候,淮陽王反而還重掌監國之權? 那個殷畫,首鼠兩端,甚為可惡! 懷著這樣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掂量,高仲甫一步一步地踏上了臺階?;搓柾醴驄D特地從殿中迎了出來,殷畫一臉明媚笑容,特上前來搭話道:“高公公可到了,今日有大食、回鶻多國的使節,帶來好些稀奇玩意兒呢!” 高仲甫輕輕一笑,轉頭跟高方進吩咐了幾句,后者便小跑著離開了。高仲甫邁過門檻時,清楚地感覺到殿上屏息了一瞬,俄而又恢復了笑語歡歌。太上皇段臻坐在丹陛之上,十二折的波濤龍紋云母屏風在他身后迤邐展開,愈加映襯出他那并不十分迫人的威嚴。高仲甫抬著頭和他對視了一瞬,便低下了頭去。 他看了他四十年了,他知道他的場面功夫有多厲害。有些時候,高仲甫還要懷疑,這些場面功夫,他是從自己身上學過去的。 “為何陳留王不在?”他轉頭問段云瑾。 段云瑾噎了一下,又求助地望向殷畫。高仲甫在心中冷笑了一聲,面上的笑容卻更和藹了:“老奴是久不與世事了,這會子有些不明白。這守關平叛的功勞,難道能少了五殿下?” “高公公?!币粋€爽朗的聲音恭恭敬敬地響起,高仲甫轉過頭,看見一張四方臉,眼神如炬,姿態順服,“末將潼關防御使鄧質,見過高中尉?!?/br> 很少有人同高仲甫以軍銜相稱的,高仲甫怔忡了一下,感到微妙的不適。他笑起來,“原來是鄧將軍,這可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笑了一會兒,他才又道:“只是監軍的陳留王在何處呢?” “高公公說笑了,”鄧質的應對卻比段云瑾自然許多,“潼關大捷,那都是太上皇和淮陽王布局得力,應援及時,末將不過忝列其末,聊充走馬而已?!?/br> ——太上皇和淮陽王。 高仲甫突然站住了。 此刻,陛前獻禮的是來自泥婆羅的使臣,他的身側是一本光焰璀璨的紅珊瑚樹,足有一人半高,許多臣僚圍在近旁仰著脖子觀看,各個都喜氣洋洋。段臻身子微微前傾,似乎在認真地傾聽使臣滔滔不絕的贊詞,并沒有注意到高仲甫這邊來。倒是淮陽王妃又輕輕地開了口:“高公公自然要坐上首,是不是?” 高仲甫微微瞇了眼睛盯住殷畫,后者卻也十分坦然,眼角風情萬種地挑起,眼神沉定下來,帶著幾分狠意。高仲甫想,不可能的,同樣的伎倆,不可能使兩遍—— 他的目光移向鄧質身后,看向滿堂歌舞之中的賓客百僚,他們形態各異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時而跟隨樂聲晃動自己的身軀,而寬大的袍袖底下,隱約似閃著寒光…… 高仲甫閉了閉眼。 他一定是看錯了! 這里都不過是些文人胥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阿耶?!备叻竭M不知何時竟回來了,低低的聲音將高仲甫救了出來,“人我都帶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