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遭人猛地從背后一推,殷畫趔趄地撲到了段云瑾身邊。他的一雙吊梢眼已翻了白,萎縮的身軀紅紫交映,既狼狽又恐怖。殷畫顫抖著手去摸他的臉,她想叫他別再動了,堂堂段氏親藩,如此……如此不堪—— “殿下!” 一個女人突然從刀劍叢中搶了出來,一身華貴衣衫在奔跑中凌亂——她原本是陪在末位的,當變亂突起,她原是可以最早就脫身的——可段云瑾已經不能辨識出她的聲音了。 楊氏奔了過來,便瞧見殷畫癱坐在男人身側,卻不敢碰他一碰。那一根繩索被扔在了一旁的地上,而段云瑾頸上的傷痕赫然在目。楊氏往前走了一步,腳下踩著丈夫的血。 “是你?!彼⒅螽嬎宦暤?,“是你害了他!” 殷畫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楊氏一把推開了她,自己一手抱著段云瑾的頭,另一手徒勞地去推那株紅珊瑚。殷畫恍惚了一陣,卻又突然搶上來:“不要碰它!它——他會痛的!” 楊氏低頭看了一眼段云瑾,后者雙目緊閉,似乎是再也不會知道痛與不痛的差別了。二殿下的容貌不算特別出類拔萃,但勝在秀氣溫柔,楊氏見過他最好的時候,十七八的紈绔王侯,鮮衣怒馬流連在長安城的花街柳巷之中,蒼白的臉龐上總是噙著一抹多情的微笑??墒撬押芫貌辉^了。 他監國攝政,沒有皇帝的日子,他是天下第一。 他領群臣行重九郊祀大禮,站在天下人的最前方。 他的王宅擴建了三進,所有人都說這天下將入他的懷中…… 因為他娶了一個太聰明的好妻子。 楊氏轉過頭,對上殷畫一雙迷茫的眼睛。她冷笑起來,笑得身軀前仰后合,燦亮的首飾耀花了殷畫的眼:“他死了,你滿意了?他活著的時候,你沒有一日不在逼他……哈哈,如今他死了,我看你還能逼誰!不論是誰,不論是誰坐了太極殿,你都不會有好下場!” 殷畫怔怔地看著她。自己從來是瞧不起丈夫過去納的那五個小妾的,她們淺薄無知,除了取悅男人以外一無所長,同樣,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她們會對自己的丈夫死心塌地—— 是了,她從來也是,瞧不起段云瑾的。 即使他給了她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她仍然覺得不夠。 她抬起頭,看見滿堂廝殺,她不太明白,因為她根本沒有帶兵進殿。但是她已經知道了這是一個局,而她甚至連設局的人都沒有看清楚,就已經輸了。 她看著楊氏小心翼翼地放開段云瑾,一邊輕聲軟語地哄著他,一邊用盡全力去推那珊瑚樹,滿臉都是倉皇的淚水。殷畫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頹喪地抱緊了雙膝,在紫宸殿敞亮的火光中顫抖—— 突然,三枝連珠短箭從珊瑚樹中嗖嗖射出,徑直刺入了楊氏的咽喉! 楊氏睜大了眼睛,容色被珊瑚樹映成一片慘紅。她顯然沒有料及這一切——一個平庸的、瑣碎的婦人,一個從來不曾參與朝政、臨死也想不明白這所有因果連環的婦人,在這枉死的一刻,只是突然地撲在了她丈夫的尸身上,伴隨一聲慘叫,雙臂死死地抱住了他! 這兩個人的鮮血匯流到了一處,像是不離不棄不可分割的一般。殷畫一時在哭,一時又在笑,她沒有想到段云瑾到了死時,竟然還能得到一個女人真心相待、生死相隨,他那么濫情、那么懦弱、那么渾渾噩噩……他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竟然還有女人愿意陪著他一同去死?! 她沒有察覺到淚水已經劃亂了自己的妝容,此刻的她看上去就像個無家可歸的瘋子。 她或許到死也不會承認,自己是羨慕那個楊氏的,盡管她連對方的名字都不記得。 *** 高仲甫的眼神危險地一縮,俄而掠向殷畫。 “這就是你準備的大禮了,王妃?”他低聲說著,負袖往前踏出一步,立刻有軍士上前去檢視那株紅珊瑚,不過片刻便扣出數十枝短而堅硬的鐵制短箭,報說:“公公,這上頭有毒?!?/br> 這紅珊瑚是送給太上皇的賀禮……高仲甫心念轉動,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了。 他似乎……算錯了。 那泥婆羅的使臣早已趁亂溜走,無人可以對質。突然高方進奔了過來,急聲道:“阿耶,阿耶不好了!蔣彪,蔣彪去了左神策!那邊——兒子也不知——那邊怕是不好了!” “混賬!”高仲甫陡然一聲怒喝,駭得高方進一下子癱跪在地。高仲甫冷沉著聲音道:“帶五百人,搜十六宅,尤其淮陽、陳留王宅,一個也不許落下!淮陽王妃弒殺親夫,犯上作亂,打入大牢!” ☆、第169章 第169章——夢如夢 晨光初露時分,殷染從沉沉睡夢中醒來,便對上一雙沉靜的眼。 她的心跳停了一瞬,像是被嚇傻了,立刻她卻又笑了。 她伸出手想碰碰他,他卻當先抓住了她,將她柔軟溫暖的手心在自己的下頜邊磨蹭著,溫聲道:“你睡得好沉?!彼L眉微挑,他的話音更加低沉:“我做了什么,你都不曉得,還跟我哼哼?!?/br> “我哼哼什么了?”隔了一夜,她的聲音沙啞得令自己有些意外。 他傾身過來,鼻尖蹭著她的頸,直將那絲綢的里衣都蹭得滑下了肩膀,露出那久遠的傷疤來。他又輕輕**那傷痕,激得她呻吟出了聲,身子直覺地動了一下,旋即被他扣住了。 “不要動?!彼谒砩?,眼神危險地上掠,濕潤而誘人的舌尖不依不饒地撫過她的鎖骨,她低嘶一聲:“你——不要……”話到末尾,全成了顫音,她仰起頭,看見輕薄的紗幕無力地飄起又落下,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還是仍舊在夢中? 他的吻那么輕緩,又那么虛無,像一片又一片轉瞬融化的雪花。她感到今晨的他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他似乎有些……緊張。 “……就是這樣的哼哼?!彼鋈簧锨皝碓谒缴下湎乱晃?,復抬起身子,低頭看著她,無賴地笑了,“一個晚上都說不要,口是心非的女人?!?/br> 殷染的身軀被他圈在雙臂之間,他的眼神灼燙如暗火,她不能自持地轉過臉去,一邊道:“定是你趁人之?!宜每蓪?,我不可能……” 他笑起來,眼睛里亮晶晶的,旋轉出孤艷的光芒。他終于放過了她,自己徑下床去坐上了輪椅,她半撐起身子,才發現他已經穿得整整齊齊,容色蒼白,一雙眼睛卻冷得發亮,像是在做一件向往已久、卻艱難之極的事。 她怔怔道:“幾時了?” “丑時半?!彼浦喴涡械搅横≈?,復回頭,輕輕一笑,“你還可休息一會兒?!?/br> *** 殷染自然是休息不成的。 她并沒有被那?;蟮哪腥藦氐酌粤诵闹?,她還清楚記得自己昨晚是來宮里赴宴的,結果劉垂文一駕馬車將她帶到了百草庭來——與他重聚……重聚固然是好事,可他遍身是血,雙腿殘廢,字里行間全是托詞,又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她洗漱過后,還未用完早膳,便聽見外頭劉嗣貞有條不紊的聲音:“老奴并未瞧見二殿下是為何而死,但聽聞高仲甫已將二王妃下了大獄,眼下還在十六宅抓人,老奴估摸著他也是借題發揮,要將殿下您也搜出來,卻沒料到殿下此刻竟會在宮里……” 段云瑯坐在堂上,眼簾微垂,樊太醫在一旁給他看治腿傷。劉嗣貞看不出他的神色,只得繼續說了下去:“遵您的吩咐,蔣彪帶兵控制了左神策,大明宮上下風傳高仲甫已死,右神策那邊惶惶不安,鄧質已過去了,但您知道,鄧質明面兒上還是太上皇的人——” “太上皇如何了?”段云瑯忽而開了口,話音悠悠蕩蕩,像一片沒有著落的云。 劉嗣貞頓了頓,“太上皇早回去了。高仲甫想找他時,已找不見他。老奴覺著,太上皇這回的動作有些玄……他像是有意離開,給我們騰出地方的?!?/br> 段云瑯突兀地笑了一聲,“什么騰地方?西內苑兵變,敗就敗在他沒有及時離開,以至被高仲甫挾持;我猜他在承香殿受軟禁大半年,每日每夜都在尋思這些,哪里還有再犯的道理?” 劉嗣貞不說話了。 段云瑯瞥他一眼,自己也知道對方在想些什么——他一定在想,五殿下和太上皇之間的隔閡,真是令人無可奈何吧!可是段云瑯自己也沒有法子。他靜了片刻,才又道:“二兄怎么會突然……?” 劉嗣貞搖搖頭,“奴婢并未親眼瞧見。但聽內中人語氣,是二王妃所害。二殿下有一個側妃以死相殉,許多人聽見她罵二王妃逼迫二殿下……” 簾帷窸窣輕動,殷染挑起了一角,沉靜地望過來。段云瑯此刻的心實際已十分地淆亂了,眼前時而是麻木不仁的父皇,時而是死于非命的二兄,可是……可是她來得這么及時。 他不動聲色地舒出一口氣,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二兄死了,天邊烏云壓頂,可是她還在這里。 她走過來,卻先是向樊太醫恭敬地行了一禮:“敢問太醫,殿下的腿如何了?” 樊太醫為難地看了一眼段云瑯,又看了一眼殷染,才捋著胡須緩緩道:“殿下想站起來,不是沒有可能……但決不可太過心急,這段日子,就不要勉強自己……” 段云瑯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拉住殷染的手,溫聲道:“你擔心我?” 殷染微微一僵,俄而紅暈爬上了她的耳根,“不,我怕你……” “你怕我勉強自己?!倍卧片橖c點頭,殷染的臉色更奇異了,“我若要勉強自己,樊太醫,你攔不住?!?/br> 樊太醫初時還未聽明白,此時重重咳嗽一聲,直白地道:“殿下,老夫望您……敬戒房事!” 房中詭異地寂靜了一刻。 殷染幾乎要甩脫段云瑯的手往內室躲去,卻被段云瑯五指抓牢了,一點一點拖向自己,最后,他竟當著樊太醫和劉嗣貞的面將她抱上了自己的腿,又邪氣地一笑,附著她耳朵低聲道:“你以為我的腿廢了,就不行了?” 他意猶未盡地止住了話頭。這聲音雖小,她卻只覺另兩人已全聽見了,簡直不敢去看他們的表情。樊太醫老臉通紅早已退至一側,劉嗣貞的表情卻有些晦暗。 無論如何,愛一個女人愛到這樣的地步,總不是好事。 老宦官的心中有些擔憂,像烏云壓在心上,輕飄飄又沉甸甸,一時煎熬得厲害。殷染仿佛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神色亦肅靜下來,道:“殿下,我方才聽見了……殷畫她,不可能殺淮陽王。她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牽系在淮陽王身上,怎么可能還下手害他?” 她感到抱著自己的手臂僵硬了,像是一下子被拋進了冰冷的深水里。就在這時劉嗣貞嘆了口氣,“娘子說的是。老奴也覺蹊蹺,但許是誤殺也說不定……” 段云瑯抬起手,冷不防地止住了這個話題,目光冷銳地直刺過來:“那么,高仲甫的手上,只有高方進帶出來的一千人了,是不是?” *** “你帶的人呢?”高仲甫一把抓起高方進的衣領,厲聲喝問。 “在、就在外頭啊,阿耶!”高方進被嚇得夠嗆,一疊聲兒地道,“這殿中不是淮陽王的人,阿耶!是羽林衛??!您分明換過了羽林副使,可是太上皇又把羽林衛給陳留王了——” 高仲甫靜了一靜,勉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再抬眼望去,煌煌大殿之上,歌宴酒席早已撤去,只剩下單調刺耳的廝殺聲—— 他竟然直到此時才想起——淮陽王是沒有兵的! 他方才看見的……他方才看見的,莫非都是羽林衛? 羽林衛……陳留王…… 高仲甫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好一個小五! 這一招,可是把所有人都給算進去了啊……以天下蒼生為賭注,以帝王將相為棋子,以九重宮闕為棋枰——好一個小五??! “當啷”一聲,他身邊一張酒案被掀翻,一把長劍明晃晃刺了過來!高仲甫的身子被高方進往后一拉,險險避過這一刺,俄而高方進叫喊起來:“攔住他們!右神策聽令,羽林已反,就地肅清!”他拉著高仲甫往后頭跑去,高仲甫跟著跌跌撞撞邁了幾步便甩開他,冷聲道:“我自己走!” 高方進抹一把額頭上的虛汗,道:“咱們去右神策營吧,阿耶!那邊咱還有人——” “去什么去!”高仲甫一邊急急往外奔走,一邊沉聲呵斥,“他們既曉得占了左神策,怎么還會給我們留下右神策?” 高方進一呆,那表情好像立刻就可以哭出聲來:“那我們去哪兒啊,阿耶?!” 兩人急匆匆從后門出來,行過玉墀旁的小道,高仲甫突然往階下的陰影一閃身,厲斥:“屏息!” 一列兵士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從玉墀外巡行而過,鐵靴與劍鞘兩相敲擊,其聲錚然。高仲甫拉著高方進整個縮進了高墻下的暗影之中,默默地等待著他們走了過去。 他抬起頭,看見今晚十五的月亮,漸漸沉下了東山。黎明前的時分,天地黯滅無聲,遠處的云一層一層沉默地壓了過來,穿林過葉的風輕蔑地撲打在他的臉頰,好像隨時都能暴露了他。大明宮是他待了四十余年的地方,他熟悉這里的每一道小橋流水,每一處亭臺樓閣,也熟悉這里的每一縷秋夜的風。無論他是否承認,他心中也終究明白,自己會死在這里,自己也只能,死在這里。 “阿耶?”高方進在一旁顫抖著聲音道,“他們,走啦。我們,去哪?” “咚”地一聲,高仲甫仿佛能聽見那一顆懸在自己心中四十年的大石頭落了地,砸出滿地不可收拾的傷痕。他默了默,再出口時,話音十分平靜:“我們出城?!?/br> *** 武成元年八月十五,紫宸殿大宴,兵亂,淮陽王妃殷氏弒王于殿上。妃下詔獄,群臣、諸親、客使,皆狼奔豕突,不知所為,神策中尉高仲甫等人連夜遁逃。 八月十六日卯時,一道太上皇御筆詔書從承香殿遞出,詔由陳留王段云瑯領左右神策,權勾當軍國事,徹查淮陽王之死及高仲甫逆案。 承香殿外,一個嬌小的身影裹在黑色寬袍之下,匆匆搶上臺階來。 正在殿前翹首張望的許賢妃立刻迎上前去,“玲瓏!”她一把抓住這舊宮婢的手,頓了頓,才道,“外邊如何了?” “娘子,外邊……”玲瓏的聲音帶上了哭腔,“陳留王——陳留王怎么帶了那么多兵??!那些都是中原藩鎮上的兵,他怎么敢往長安城里帶?!” 許賢妃聽了,沒有接話,只是蒼白的唇上被咬出了一道微細的血痕。 玲瓏又咽了口唾沫道:“娘子,婢子可算見著您了……這些日子,婢子都在老宅里伺候,可是……是老夫人遣婢子來找您的……老夫人讓我告訴您,國公……老府君,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