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昏睡著的時候,曾想索性就這樣一直一直地睡下去,再不需擔負任何的責任,也不必理睬一切愛恨情仇;可一朝蘇醒,他就恨不得馬上飛回長安,飛回她的身邊,然后與她一同面對風雨侵襲。 哪怕是弒君……他才是主謀,不是么?她做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他么? 他忽然拿過鄧質手中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卻又嗆得臉頰泛起了紅暈。鄧質笑道:“殿下何必著急?殿下明明知道龍靖博只是甕中之鱉,這一口酒,殿下何必著急?” 段云瑯的五指攥緊了酒杯,聲音泛著酒后的沙啞,眼中水霧蒸騰,虛實莫辨:“你說得對,我……”他苦澀地笑了一下,“有一個人,困在長安城里……她為了我,她……”他閉上眼睛,末了,只得一句自暴自棄的囈語,“我好想她……” 我好想她。 朝朝暮暮,千里萬里。 可是,聰明的人,你告訴我,我該如何回到她身邊? 只怕人間無路,是相思。 ☆、第165章 第165章——收拾山河 (一) 戰局是在蔣彪發兵時立刻扭轉的。其時因漕運斷絕,長安城里都吃不上南方的鮮果,淮陽王妃還很是發了一通火。俄而聽聞中原諸路竟然答應了發兵平叛,淮陽王妃的表情就成了不上不下不陰不晴的樣子。 偏偏她回到十六宅,卻見自家丈夫十分高興地迎上前來,開口便道:“畫兒,龍靖博這回可要完了!” 殷畫狠狠地削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想沒想過蔣彪憑什么發兵?” 段云瑾一愣,“什么?他發兵是應該的,他本就是朝廷指下的藩鎮——” “陳留王醒了!”殷畫毫不客氣地截斷了他的話,“沒有陳留王的授意,蔣彪他們怎么可能動彈?等他們會師潼關,你看他們兵鋒往哪兒指!” “會師潼關?”段云瑾喃喃,“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陳留王這是在為他自己募兵!”殷畫氣極反笑,“中原諸路兵馬悉聽陳留王指揮,好大的派頭!待平定了龍靖博,怕就要揮師西向,帶兵逼宮了吧?” 段云瑾被她的話嚇了一跳,仔細一想,冷汗涔涔而下,“不可能吧……且不說中原諸路越境發兵本就不合規矩,陳留王頂多是個監軍的身份,也不可能……” 殷畫斜著眼睛看他半晌,忽而嘆出一口氣。 “怎么說呢,平叛是一定要平的,不然哪里還有個江山的樣子?”她笑了笑,目光冷酷,“只是陳留王這把刀子未免太過鋒銳了些,回頭就能割傷了我們的手,不將他折斷,我們就過不安穩?!?/br> 段云瑾靜了很久。 他覺得面前的這個殷畫很陌生,可又懷疑她其實一直都是如此殘忍無情,只是自己總還在蒙騙自己而已。他有時候會想起他們過去的時光,他曾經以為那些時光與權力無關,可現在看來,那原來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錯覺。 “你還在猶豫?”殷畫盯著他,鄙夷地嗤笑道,“也罷,本來也不用你下手。太上皇從來都不喜歡陳留王,我們只要再加一把火就可以了?!?/br> *** “義父,義父!”劉垂文氣喘吁吁地跑來,手中舉著一只長長的木匣子,“戰報,潼關戰報!” 樞密院的宦官們一時都湊上腦袋來,瞧著劉垂文將那匣子揭開,小心翼翼地將戰報取將出來,攤開在桌上。大家掃了幾眼,便即大呼小叫起來:“又勝了!五殿下又勝了!”“這鄧質臨危不亂,是個將才!”“多虧了五殿下當機立斷,引得藩鎮互斗,朝廷才好坐收漁利??!”…… 以蔣彪為首的中原諸路藩鎮突然發兵勤王,加上朝廷派遣的數萬精兵,潼關戰局即刻扭轉。潼關防御使鄧質本就比錢守靜老謀深算得多,陳留王又已蘇醒,各項調度有條不紊,四月初,取得了四方山大捷,幾乎全殲叛軍主力,逼得龍靖博往北逃竄。 捷報從樞密院到中書門下到大明宮轉了一圈,長安城中壓抑許久的氣氛終于一清,人人喜上眉梢。其實這些快活的人中也并沒有幾個當真把龍靖博當回事的,只把這當作朝野之間又一次爭權奪利罷了,他們既不在意河北三鎮的災民究竟為什么要投入龍靖博麾下造反,也不在意被叛軍屠城的懷州、陜州該如何回到原來的模樣。 他們只看見以忠武節度使蔣彪為首的中原諸路在陳留王的旗號下越境發兵,太上皇對此的態度似乎是默許的……但,誰知道叛亂平定之后會怎樣?算盤誰都會打,只要前方有人為自己擋住敵人的刀劍,自己就永遠可以不知疲倦地勾心斗角下去。 這就是劉嗣貞對長安公卿的看法。 聽見眾人夸贊五殿下,劉垂文笑得臉上開花,抬起頭,卻見義父一個人站在廊下,并不往這邊多看一眼。劉垂文不知怎的就再也笑不出來,徑自從人堆里擠出,走到劉嗣貞身后去輕聲道:“阿耶?殿下這一勝,怕就要凱旋啦,您怎么不開心?” 劉嗣貞道:“你看這么多天以來,可有誰來拜訪過我們不曾?” 劉垂文一愣:“這?……好像沒有???” 劉嗣貞看他一眼,無奈地一笑,“那些人眼見著捷報一個接著一個,都道這平叛易如反掌,眼下他們最關心的,是如何同五殿下拉開距離——如此,待到兔死狗烹之日,他們才可抖落個干凈?!?/br> 劉垂文歪著腦袋,半天不吭聲,劉嗣貞還道他聽不懂,愈是寬慰地笑道:“不過殿下也沒有法子啊不是?他不平叛,誰去平叛?這天下還要不要了?” 劉垂文忽而迸出幾個字來:“那還不如不要了?!?/br> “胡說!”劉嗣貞面色一凜,厲聲呵斥。 劉垂文又靜了許久,才終于垮下了肩膀,垂頭喪氣地道:“我錯了,阿耶。我如今也想通了,只要殿下能回來……我真是再也不想見到殷娘子那樣……” “你現在去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劉嗣貞和顏悅色地道,“正是時候?!?/br> “是了!”劉垂文一拍腦袋,頓時笑了,“謝謝阿耶提醒!”行了個禮,立刻一溜煙地跑了。劉嗣貞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搖頭笑笑,眼神轉瞬又被更深的憂慮所遮蓋。 *** 劉垂文趕回十六宅時,正碰上隔壁的淮陽王妃送人出來。他連忙側身回避,那人卻走到他面前轉了一圈,俄而一聲輕笑:“是不是陳留王要回來了?” 聲音威嚴中透著些嫵媚,卻是年過四十的昭信君,她的容貌與身邊的女兒頗相似,只是眉宇還更為陰沉一些。劉垂文欠身行禮,也不看她,只道:“這是主子的事情,奴婢如何曉得?” 昭信君笑得眼角細紋都皺了起來,“話說得漂亮,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屋里藏了誰?畫兒厚道,我卻不見得?!?/br> 殷畫厚道?劉垂文只覺昭信君說的肯定不是他所知的殷畫。想及不能給遠在前線的殿下惹麻煩,沖到口邊的話又給生生咽了下去,還賠上了笑臉:“昭信君說哪里話來,我們屋里有誰是藏著的?誰不是光明正大住著的?” 這一反問倒叫昭信君愣住,好像沒想到一個閹人能有如此膽色。一旁的殷畫拉了拉她的袖子,若有深意地提醒道:“何必同一個下人廢話?他家主子的麻煩事,他想幫都幫不上?!?/br> 那兩人走遠之后,劉垂文發現自己的牙關都被咬酸了。他不得不給自己揉了揉,直到揉出來一個難看的笑臉,才回到自家堂屋里去—— “回來了!回來了!”兩聲粗嘎至極的鳥叫剎時叫醒了他的魂,劉垂文抬眼看去,便見殷染站在屋中,正給梁下的鸚鵡喂食,而那鸚鵡卻突然偏了頭叫喚起來。如此,殷染也就側過頭來,看見了他。 殷娘子這半個月來都很平靜,但劉垂文不會忘記半個月前,自己和鐘北里在百草庭發現她的時候,她是怎樣一副景況。 所以他對著她此刻的平靜,總有些膽戰心驚?!耙竽镒?,那個……潼關報捷,龍靖博兵敗四方山,往北逃竄去了?!?/br> “嗯?!币笕酒降貞艘宦?,轉身往內室走去。劉垂文不敢跟去,只隔著簾子低聲道:“后頭的事兒也容易了,大可以交給各地觀察使去做。奴婢眼瞅著殿下可以回來了……興許還要帶上那個鄧質,太上皇說了要賞的?!?/br> “戰報上說了殿下要回來?”里頭傳出一句索然無味的問話。 劉垂文一愣,“這倒沒有……這不是明擺著的么?” “是誰,在四方山打敗了龍靖博?”殷染又問。 “……是鄧質?!眲⒋刮撵o了靜,忽然跳了起來,“您的意思是……不對,殿下已經醒了!一定是他坐鎮潼關在指揮著的,只是軍報上不寫罷了——” “如此大捷,為何連他的名字也不提一下?”殷染的話音里又帶上了他所熟悉的那種孤獨的嘲諷意味,“鄧質雖有將才,若非殿下命蔣彪等人相助,平叛又怎可能如此容易?” 劉垂文身子向后靠在了梁柱上,頗有些頹喪地道:“那是怎么回事?” “殿下若班師回朝,太上皇會去城門親迎,再開大宴慶賀吧?”殷染輕輕地道,“他若當真回來,可就是羊入虎口了?!?/br> (二) 中原兵馬終于徹底剿滅叛軍時,夏天的葳蕤已過去,長安城中鋪上了薄薄一層初秋的落葉。叛軍死傷二十余萬,余下十萬投誠朝廷,首惡龍靖博戰死,朱桓、童宵等被俘,潼關防御使鄧質、忠武節度使蔣彪等聯名上奏朝廷,將于八月十五回朝獻俘,并面稟平叛事宜。 當小皇帝猝死之時,太上皇的詔書說得明明白白,令淮陽王重新監國,而將高仲甫手下三軍都掐了頭領。如今這些藩鎮大員頂著一身的赫赫戰功要回京,顯見得背后還站著陳留王——這詭譎的朝局的風,實在吹得所有人都有些暈頭轉向了。 八月十五,大赦天下。長安城中桂葉飄香,城南明德門大開,鄧質、蔣彪諸將率三千人踏馬入城,朱雀大街兩旁人頭攢動,直至承天門下。太上皇與淮陽王在承天門上迎接眾將士,公卿百僚一同山呼萬歲,接風洗塵,入宮饗宴。 歡呼雀躍的長安百姓們看不出其中的道道,兀自歡呼雀躍著。只有承天門上的人感覺到了異樣,淮陽王妃更是直接問林豐:“陳留王在何處?” 林豐訥訥道:“奴婢不知……” 殷畫的指甲摳進了城堞,她低下頭,正對上仰頭上望的那個將領的目光。這太無禮了。她記得那人叫鄧質,身材昂藏有力,看起來就是殺過很多人的狠角色,他的腰間甚至還挎著刀—— 他總不能帶刀進宮吧?! “陳留王在何處?”殷畫聽見一旁的高仲甫也在詢問,然而,似乎沒有人給他回答。 “畫兒,”段云瑾望著城樓下的泱泱人頭,聽著所有人的呼喊與歡笑,低聲道,“你開心么?” “什么?”殷畫有些恍惚。 “你喜歡這樣的——這樣的場景么?”段云瑾頓了頓,“站在承天門上,你開心么?” 殷畫轉過頭看著他,然后不出所料地,在自己丈夫的表情中看見了自己一直無比嫌惡的軟弱,“開心?!彼龜蒯斀罔F地道,“我嫁給你,就是為了這一日。只要將陳留王除掉,一切就水到渠成了?!?/br> 一聲輕微響動,是段云瑾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腕,雙目死死地瞪視著她:“你又安排了什么?” 殷畫目光下掠,迫得段云瑾松開了手。她忽然覺得很疲倦了,自己為他做了這么多,可他卻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她不由冷笑一聲,“這是太上皇的宴會,我能安排什么?” 段云瑾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殷畫的笑容愈加嫵媚,她傾身上前,湊在他的耳邊,吐氣如蘭:“若當真發生了什么,就去找太上皇吧?!?/br> 段云瑾不由得轉頭望向站在前方的父皇。他的頭發已花白,一絲不茍地束在冠中,身著龍袍,腰桿筆直,只是雙目空空,目光不知落向了何處。即使如今國無國君,眾人也明白該向誰行大禮。而段云瑾知道,這樣的御座無人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 殷染坐在鏡前梳妝。 似乎自段云瑯赴陜州起,她便沒有再這樣鄭重地打扮過自己了。貼上他送的花鈿,眉黛細細地描過,眼角微微上翹,勾勒出一雙沉默而冷艷的眼眸。長發梳作流云樣的婦人髻,斜斜插一枝玉釵,此外再無裝飾。站起身來,淺紫的披帛便自臂膀間垂落,挽住珠光色的襦裙,裙袂在腳邊疊成柔細的波浪。 劉垂文在外邊輕喊:“宮里來接人了,娘子?!?/br> 她是陳留王的家眷,自然也在宴請之列。 到大宴上,就能見著他了。 見著他,鮮衣怒馬,凱旋歸來。一切都和她所料想的一樣。 他在城外屯兵十萬,他在城內有羽林軍和鄧質。就算鴻門宴又有什么可怕?他現在已不再是延英殿上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太子,他有軍隊。 一場大逆的叛亂,險些傾覆了整個國家,卻成就了他。 殷染由劉垂文攙著出了門,便見到在馬車旁等候的鐘北里。后者穿著舊的侍衛甲衣,淡淡地道:“我送你入宮?!?/br> 殷染回頭看劉垂文,劉垂文卻低了頭道:“這是殿下的意思?!?/br> “殿下何時說的?” “殿下走的時候?!?/br> 殷染不說話了。 鐘北里原本已經離宮,卻是為了什么要再次披上那一身甲胄的重壓? 軒車搖搖,自左銀臺門入大明宮,往北迤邐而行。殷染隱約感到不對:大宴設在前頭的紫宸殿,原不該往北走,結果一陣風來,她反而還感受到了太液池上潮濕的水汽,這直是往內宮里去了。鐘北里在外邊駕馬,劉垂文在車內看著她,殷染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有些不自在地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大明宮啊?!眲⒋刮念H是自然地道。 殷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發鬢,車廂搖晃的光線下,她的神情有些晦澀的緊張:“今日大宴,可不要為你主子出什么差錯……” 劉垂文卻撲哧一聲笑了。 “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殷娘子。殿下會得到他想要的,”他自信滿滿地笑道,雙臂張開,做了一個夸張的手勢,好像把全天下都裝進了他的肚子里,“同您一塊兒,娘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