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 大明宮,清思殿。 仍是一樣濃郁的熏香,裊裊縈繞滿殿,無形無質,卻營造出仙境一般恍惚的氛圍。段臻斜坐榻上,手中拿著神策軍遞上的提審記錄,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就甩到了案上。 “她這番話,當然是開脫得好?!倍握殚_了口,“神策軍當初拿她,也不過因為她說過幾句對太皇太后不敬的言語,高方進捕風捉影而已。她卻聰明,不知從何處又拉出來一個樂工給她墊背?!?/br> 他這話說得不溫不火、不疾不徐,眼光表情,也俱都和藹可親,若不是那字字句句分明都帶著諷刺,還真叫人以為他不過是在閑談風月。他靜了片刻,跪在殿中的人卻不接他的話,于是他發問:“你是戚才人的老朋友,你如何看?” 殷染回答:“婢子與戚才人已久未來往了?!?/br> 段臻眸光微凝,她卻也恰在這時候抬了頭。尖尖的下頜旁垂落幾縷發絲,襯出白皙的面孔,和那一雙幽潭似的眼瞳。 還未等他說話,她已接著說了下去:“婢子但知戚才人也不過一常人,既是常人,便當以常理常情度之。論常理,戚才人身懷龍種,錦繡前途近在眼前,如此緊要關頭,她甚至無事絕不出門,怎可能還要無事生非,乃至犯下弒主大罪?論常情,戚才人與太皇太后素無過節,戚才人有孕在身,心焦氣燥之下微詞難免,但祖孫之情俱在,如何竟至于狠心殺人?而戚才人陡遇刑鞫,想必六神無主,數日之后,才想起那個……鬼鬼祟祟的樂工,她心中怕也不能肯定,但被逼無奈,不得不轉供他人罷了?!?/br> 段臻耐心地聽她說完,才道:“那朕又如何知道那樂工有辜無辜?” “這個好辦?!币笕纠潇o地道,“內宮的刑訊消息還不至那么快傳到皇城去,陛下此刻就派人快馬加鞭去搜查那個樂工的住處即可?!?/br> 段臻打量著她。這目光讓人很不好受,但是她受下了,還溫和地道:“婢子還有一事不解?!?/br> 段臻有些訝異,“何事?” “若戚才人沒有招供,陛下原計如何處分她?謀弒大罪,抄家滅族?然而——”殷染的嘴角微微勾起,似嘲諷,又似只是凄涼,“若殺其母,將安措其子?” 段臻安靜地看了她一眼。她閉了嘴,眼觀鼻鼻觀心,表情滴水不漏。 若殺其母,將安措其子? 這一刻,段臻甚至覺得她所說的,并不是戚冰的事情。心腸里愈是發冷,他的笑容卻愈是溫和。 “你所言都頗有道理?!倍握辄c點頭,好整以暇地道,“朕卻聽聞,太皇太后出事之前,戚才人去找過你的?!?/br> ☆、第115章 第115章——畫地為牢(二) “——殿下!殿下不可!” 周鏡晃悠悠的聲音,打斷了清思殿中沉至窒息的寂靜。 段臻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便見自己的五兒子急急邁了進來,也不管殿中還有什么人,劈頭就道:“讓我去抓那個樂工!” “放肆!”段臻沉聲喝道。 段云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恰跪在殷染身邊三步遠,殷染都覺自己膝下的磚石地面狠狠一震。段云瑯身子挺得筆直,仰著頭大聲道:“父皇!兒臣一定要將那害死□□母的兇手找出來!” 段臻突然站了起來,殷染看見他的手在那明黃袍袖之下輕微地發著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坐了回去,同樣還是那只手,在空中揮了揮,“你去吧?!?/br> “得令!”段云瑯立刻應下,轉身又往外走去。段臻又看了殷染一眼,那一眼——不知為何,殷染覺得那一眼很復雜,好像圣人分明是什么都知道的,可是圣人累了,不想再多說一句話了。 他終于道:“你也下去吧,等陳留王查出結果來?!?/br> *** 殷染自北偏門走出清思殿,領著她的內官卻倏忽不見了。她不得不沿著宮墻憑記憶走回去,腦袋卻被一個輕飄飄的東西“砸”中了。 一根嫋嫋娜娜的柳條從天而降,撥松了她的發髻,又摔到了地上。 她抬起頭,左側宮墻之上,凸出來一座臺榭,幾株光禿禿的柳樹正搭在那精致臺榭的矮檐上,其中一枝柳條還被人抓在了手里。 殷染都為那柳樹感到頭發疼。 段云瑯手扶著望仙臺的紅闌干,低下頭帶笑望著她,天色微涼,而少年眸光瀲滟。 就好像方才那個在清思殿中撒潑耍賴的人根本不是他。 她只同他對了一眼,便知道他生氣了。 段五的生氣是有層次高低的。若夫裝傻喬癲、大叫大罵,那其實并非生氣,只是著意現他的眼。至如冷眉冷眼、一聲不吭,那才是真的動了肝火,十勸九不回。 而到了這番模樣,唇角銜笑、容色溫柔……那就是地獄末日。 殷染匆忙低下頭去,往北直走。 段云瑯眉梢一挑,輕輕哼了一聲,三步并作兩步地從望仙臺上奔了下來,而后又放慢了步伐,負袖背后,優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四五丈遠。 自珠鏡殿側邊繞過,就入了御花園。初秋時節,百草凋敝,蓬萊亭邊幾本嫩黃早菊迎風而綻,層層疊疊的花瓣纖柔地低垂,倒映著亭下的脈脈泉流。那流水又沿著假山的皴紋匯到斜橋之下,汩汩流入了煙波浩淼的太液池。一陣風來,水動,花動,明明是冷淡的秋光,卻偏偏萬物生出了華彩。 可惜天色陰沉,不然,蓬萊亭一貫是東內勝景的。 也虧了天色陰沉,此處少人經過,殷染走到那蓬萊亭外的矮坡上,身畔就是那被風吹得風姿搖曳的早菊,面前就是那錯落堆疊的假山,再放眼便見一望無際的太液池,心中一口濁氣終于消散。 有人走到了她的身邊,她感覺到了,但沒有轉頭。 “我若不出來救你,你可得同戚才人一樣地論罪了?!?/br> 到底是少年人,沉不住氣,一開口就興師問罪。殷染低下頭,腳尖蹭了蹭地上枯黃的小草,半晌才道:“今日多謝你了?!?/br> 這是什么話?他氣極反笑:“你我多久未見了,怎的如此生分?” 殷染慢慢地呼出一口氣,假山環抱之下,令人惘然生出一種身在五行之外的錯覺,可惜她自己都知道這不過是錯覺?!拔倚闹须y受得很,五郎?!彼纳ひ粲行└蓾?。 聽見她說“難受”,又聽見她喚“五郎”,他不平的心境奇特地被撫平,伸出手去拉了下她的袖子,見她沒有反應,便奓著膽子抓住了她的手臂,又慢慢摩挲上去。她卻好像全沒感覺,只道:“鵲兒沒了,你知道么?” 他的手僵住。 “你說什么?” “鵲兒沒了?!彼K于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我看著她死的。她是被人殺死的,一刀割在了喉嚨?!?/br> *** 天色灰冷,坐在這草坡上望向天空,就好像是那假山被碾碎了,灰石碎渣子全都撒進了天空里。殷染慢慢地蜷起了腿,下巴一下一下地點著膝蓋,將鵲兒的死給他描述了一遍。 “我還想著找你拿主意的?!彼?,“可巧碰上你了?!?/br> 這話仿若無心,卻暗藏依賴,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慢慢地揉著,眼底的光芒漸漸地沉寂下去,仿佛是沉到了一個安穩的地方?!澳闳绾慰??” “鵲兒在來掖庭之前,是來了大明宮。她來大明宮會做什么?”殷染低聲道,“她本在喪期之中,也不該四處走動,何況大明宮本不是個好進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她是有什么切迫的事情……那她為何不來找我,反而要來大明宮?” “那要看她所求為何了?!币笕绢D了頓,“她不來找你,或許是因為你力量不夠,或許是……或許是怕拖累你?!?/br> 段云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站了起來。 殷染迷惑地抬起頭看著他。 “她……她同我說過一番話?!倍卧片樒D難地措辭,“我該有感覺才是……她說,她留在宮里也沒什么意思。我那時只道她是要回家……” 那時候,鵲兒那絕望的眼神,分明是含了訣別的意味…… 殷染眼神一黯,“她如今確實是回家了?!?/br> “我去問我父皇?!倍卧片槢_動起來,拔腿便要走,殷染連忙拉住了他的衣角,橫了他一眼。 段云瑯靜了靜,復坐回來,沉默一晌,道:“待我查明了□□母的案子,便去掖庭宮找你?!?/br> 殷染沒有接話,自往他身邊靠了靠,而后伸出手來,還未碰到他便被他一把緊握住。 天邊密云不雨,時近黃昏,風從泥土底下一層層刮擦上來,像鈍重的刀背撲打在臉上。殷染低下頭,下意識地將自己埋進了他的懷里,道:“你今日演得也太好了?!?/br> 段云瑯冷哼一聲,“我如不這樣演,你還有命在?” 兜兜轉轉,終于是回到了原先的話題,他的怒氣還只多不少。想了想又實在不忿:“你為何一定要幫那個戚才人?你每回落難的時候,可沒見她幫過你一把?!?/br> 殷染淡淡地道:“她知道我們的事情,我如不幫她,她反咬一口我如何辦?” 段云瑯的表情驚訝地僵住,“是……是在教坊司?那個宮女……”他努力回憶著自己與戚冰不多的幾次見面,只覺心如亂麻。 殷染又笑笑,“其實也不盡如此。我幫她,是因有人求我幫她?!?/br> 段云瑯問:“誰?” 殷染不再回答了。 她抬起目光,看那陰霾的天空漸漸被黑夜所蠶食,在太液池的盡頭,三山隱沒,日月無光,四海八荒都寂靜下來,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不知道下一回,能這樣安然地并肩坐在一起,看那沒有日落的日落,該是什么時候了。 明明是籠中鳥,卻偏能看見廣袤天空。明明是池中魚,卻偏能看見蒼茫海面。大明宮中山海無缺,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假的。 可即便是假的,也不得不爭搶得頭破血流。 夜幕終于在遠方的水面上閉合的一瞬間,他吻住了她。 喪志氣的話不要說,煞風景的話不要說,秘密太多,浮出水面的一點點棱角都已可傷人。在這心照不宣的一刻,只要親吻。 只有親吻。 ☆、第116章 第116章——虛空花(一) 陳留王所領左羽林軍,在這一夜的二更時分踢開了教坊司興和署的大門。し 根據戚才人的供詞,他們抓住了興和署的樂工離非,帶到大理寺嚴加審問,同時亦派人搜查了離非的房間。在離非全盤招供的時候,那一包砒霜、數錠黃金也從離非的床榻之下被翻了出來。 證據確鑿,以謀大逆論,在不赦之列,雖夷九族可也。 天子在朝堂上痛哭失聲,恨那賊人jian猾,先是害死了皇祖母,而后又險些訛死身懷龍種的戚才人,其心可誅。首倡抓人卻抓錯了人的神策軍方面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圣人卻還記著他們的好,說如果不是神策中尉當機立斷,自己還不知道皇祖母真是死于非命的——于是又給高仲甫加了賞。 三日后,樂工離非經不起嚴刑拷打,死在了大理寺獄中。 殷染搬一把椅子坐在堂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梁上的鸚鵡,那鸚鵡也就面無表情地回看著她。 她與離非不過兩面之緣。 第一面,她看著戚冰與離非笑鬧不禁,冬日的暖陽透過窗牖,映照著兩個年輕男女姣好的面龐。若不知底細的人看了,如何能猜出他們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一個是卑微下賤的樂工? 第二面,她看著離非對自己下跪磕頭,蒼白的臉,狹長的眉,冷定的眼。明明是舉止都有幾分柔弱女氣的人,在說出那句“我可以為她去死”之時,卻平靜得令人絕望。 她只是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戚冰會自己翻供。 她難道不是愛著離非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