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她已經知道自己錯過了一段故事,一段已死的、再也無人會講給她聽的故事。它也許并不美麗,甚至它骯臟而疼痛,但它曾經那么真切,她對著它,仿佛臨著水面,照見了自己恓惶的臉。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鸚鵡覷著她的臉色,慢悠悠地開了口,“菩薩無住相布施,福德亦復如是,不可思量……” *** 當離非身死的消息傳入大明宮,芷蘿正扶著戚冰在太液池邊散步。 聽了內官的通報,戚冰面色未改,只揚了揚下巴。芷蘿拿出一點碎錢塞入內官手中,打發他退下了。 戚冰便停了步子,安靜側首,望向太液池上的水波,今日天色清明,水波盡頭,可以望見元元殿的樓閣、銀漢門的垣墻,以顯示這仙境也是有邊際的,而且那邊際還是被重重宮墻包圍起來的。 故而這仙境之中的所有人,都不過是被圈禁起來的。 戚冰無謂地笑了笑,道:“要入秋了,再不出來走走,都要沒機會了?!?/br> 這話像一句廢話,芷蘿揣不清楚,訥訥應了聲“是”。忽見主子雙眼瞇了起來望向遠處,卻是對面堤岸上款款走來了一行人。 當先的那個身姿婀娜,妝容嫵媚,在這黯淡秋光里撞進人眼,任誰都不得不驚艷一下。但見她在宮人陪同下一路優游過來,眼風掠及戚冰,眉梢輕輕一挑。 一瞬之間,芷蘿仿佛看見戚冰眼中有刀劍般的冷芒一掠而過。 旋即斂藏。 戚冰笑著迎上前去,“meimei今日可得閑了?” 葉紅煙看她一眼,嘴角才慢慢笑開,“可不是,往常圣人來得太勤,我都懶得出門。今日天氣不壞,趕緊看一看,待過了秋光,便沒心情了?!?/br> 話里話外全是炫耀圣寵無邊,芷蘿心想,葉才人恐怕不知道,戚娘子現在已經不在乎什么圣寵了。 戚冰也不多言,只低頭含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腹,葉紅煙的臉色就變得有些難看。 “前一陣子jiejie下了大獄,可沒有傷著吧?”心念一轉,葉紅煙又和顏悅色地拉住了戚冰的手,“神策軍那邊逼供的手腕厲害,真是累jiejie受苦了!” 葉紅煙說完,便得意打量她臉色,卻不無悻悻地發現戚冰根本沒有臉色。她這番出來散心,本是掐準了圣人下朝的時辰和路線,打算在此處“偶遇”圣人,現在也不想再諷刺戚冰什么了,撒了手便欲告辭—— “啊呀!” 但聞戚冰一聲慘叫,臃腫的身子竟被她甩了出去,沿著路邊的草叢一路滑下,直至重重地摔入了冰冷刺骨的太液池中! *** 芷蘿已整個呆住了。 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先呆愕了片刻,才發出長長的尖叫! “娘子!”她不顧一切地奔下那草叢,努力伸出手去,卻只抓住水面上漂浮的一只鞋。她看著這只鞋,神思幾近崩潰,再度尖叫起來。 鮮血,漸漸自水底掀涌上來,破開這初秋寒冷的淺水面,像一張巨大的殷紅的蜘蛛網。 一位宮婢扶著葉紅煙,而葉紅煙的手指甲已經深深掐入了她的rou里?!叭四??!”她大聲呼喊,“還不來人,去將戚才人救起來?!” 卻沒有人應答她。 她聽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轉過身,便見到大公公周鏡小跑著趕了過來。 她在這個時候,才終于變了臉色,變成一片慘白。 “水下是誰?!”周鏡亦瞪大了眼睛,厲聲喝問她。 葉紅煙晃了一晃——她怎么就忘了,自己再如何得寵,在這些公公面前,她依舊什么都不是。 “周公公!”芷蘿不由分說地撲了過來,抱住周鏡的腿大哭道,“戚娘子落水啦,快來人救救她??!她——那么多血——她還有孩子??!” 葉紅煙忍不住唇角抽搐,眼神怨毒地盯著那個亂七八糟的宮婢——她只要敢說出“葉才人把戚娘子推落了水”這樣的蠢話,自己一定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都給朕去救人!”一聲大喊,將葉紅煙拽回了神。 圣人快步走來,身上還穿著上朝時的明黃冕服,戴著通天冠,神情僵硬,語氣顫抖,一揮手,身后的衛隊立刻都往池邊趕來。芷蘿連忙也跟著跑了過去,幾個侍衛跳下水去,不多時便將戚才人撈了起來,放在草叢上給她順氣。 芷蘿只看了一眼,就駭得癱跪下去,“娘子!” 只見鮮血從戚冰裙角源源不絕地流出來,壓著枯萎的草叢一路蜿蜒而下,直到與池水中的鮮血所混合,又漸漸被蕩漾的水波所沖淡…… 戚冰緊閉著眼,濕漉漉的頭發一綹綹地貼在慘白如紙的面頰,嘴唇青紫,身子因寒冷而打著哆嗦……衣料在草地上摩挲,擦出來的全都是赫赫血跡,她突然皺了眉,弓起身子凄厲地喊了一聲:“陛下!妾——妾好痛!” 仿佛這一聲呼喊已傾盡了她的所有氣力,她再也不能支持地昏厥了過去。 周鏡不無擔憂地走到了圣人身邊,圣人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在發抖。 葉紅煙抿了抿唇,拋開宮婢,上前兩步,低聲喚:“陛下?!?/br> “跪下!”段臻突然轉過臉來,劈頭落下一聲斷喝! ☆、第117章 第117章——虛空花(二) 已是四更過半,大明宮拾翠殿中仍是燈火通明。 從寢殿到外殿,太醫、女醫、宦官、宮人來來往往,如沒頭的蒼蠅四處亂走。圣人先是坐在外殿里,而后忍不住了一般,抬腳走去了殿外。 跨過高高的門檻,便見寒星數點,遙遙綴在初秋的夜空之上。忽然間眼前光芒一耀,竟是一道流星劃過了天際,可是它墜落得太快了,待段臻眨了下眼,那流星已滅沒無蹤。 而夜空仍然平靜溫柔。 “陛下,”一個年輕宦官從臺階底下氣喘吁吁地爬了上來,“奴婢命人仔細審過了葉才人,確認她實在沒有嫌疑,戚才人落水的時候,她自己也嚇壞了,本還想伸手去扶,誰知……” 段臻轉過頭來。 高方進猝然對上圣人的眼神,立即低下頭去。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害怕,可就在方才那四目相交的剎那之間,他真是駭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見圣人沒有說話,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陛下您想,葉才人即算是個不懂事的,也該明白皇嗣有多金貴,在場的也不是只有她的人,戚才人身邊那個宮女,她不也什么都沒說么?可見當真不是葉才人做的……” “為何是你?”段臻淡淡地道。 高方進愕然,“什——陛下?” “為何是你來報朕?”段臻負手在后,語氣沒有起伏,“朕不過隨手將葉才人交了內廷獄,你卻來著的什么急?你同內廷獄交代好了?葉才人給了你什么好處?你們是什么關系?” 夜色澄澹,一如圣人云淡風輕的面色。高方進卻感覺自己身下的大地都在分崩離析,好像下一刻就要豁出一道深淵將他整個人都吞噬掉。 他跪下來,不由分說地先叩了三個響頭:“奴婢死罪!奴婢關心則亂,越俎代庖,奴婢死罪!” 段臻道:“那你便去領死吧?!?/br> 高方進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直起身子,張了張口,還想再申辯,殿內卻跑出來一個人,一部長長的白胡子,跑得連連舉袖擦汗,到圣人近前,竟也是撲通一聲利索跪下—— “陛下!臣等無能,臣等——救不了戚才人腹中胎兒??!” 段臻閉了閉眼。 他其實早有預料,戚冰流了那么多血,他一見到,便知這孩子保不了了。他只是不甘心,他想自己自幼及長,未曾輕易殺生,未曾□□虐民,未曾怠慢親長,未曾殘害骨rou——可是他卻留不住任何一個想留的人。 他好不甘心……他好不甘心??! 夜晚的冷風從臺階底下卷上來,拂過他的明黃朝服,撩得他骨髓生寒。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是個惡人該多好?自己如果能像敬宗皇帝那樣,生殺予奪愛恨由心,全不管這滔滔天下千秋功過,該多好? 那樣,他至少不會一個接一個地失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他原本以為葉紅煙是聽話的——他原本以為戚冰也是聽話的。不,他早該明白,自己身邊,能活下來的人,都是聰明到無情的人。她們依賴他,她們也控制他,她們害怕他,她們也算計他。 每一個表情動作,每一次言語歡笑。女人們的面具背后藏著什么,他從來都不知曉。 葉紅煙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怎么會祭出高方進來? 身邊的人漸漸多了,是殿內的太醫一個個出來,俱跪在他身后請罪。這么多人,可是只有段臻一個是站直了的,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一片空無,沒有人敢靠近他,不論是脆弱的他還是強大的他。 他覺得很孤獨,可是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段臻轉過身,對周鏡道:“傳旨,葉才人降為寶林,罰閉門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出流波殿一步?!?/br> 周鏡躬身領命。跪在地上的高方進字字聽得分明,心中實在已忐忑得沒了章法,偏在此時,圣人卻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朕方才氣糊涂了?!笔ト撕皖亹偵?,甚而稍稍躬下身來欲將他扶起,驚得他再度磕下頭去。圣人也就勢收回了手,夜色之下,溫和的眸子凝了他半晌,漸漸地,竟露出了堅冷的刺。 他還沒有感覺到那刺,圣人就已走入了殿中去。 *** 戚冰已換了衣裳,此刻只著一身月白里衣,面容慘淡地側臥在床。聽見圣人進來,她便要起身行禮,卻又動了肺氣,一時咳嗽不止。 段臻猶豫著,隔著三步站定了。 戚冰扶著床沿咳嗽,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只露出捂住嘴唇的纖纖五指,身子不住地抖,咳得肝腸寸斷。好不容易咳完了,她抬起頭來看向圣人,眸中已是一片瑩然。 “你好生將養?!倍握椴恢撜f什么好。往常他都是很溫柔、很能開解人心的,可這一晚,他自己都已亂套了。 戚冰靜了片刻,笑笑,雙唇沒有絲毫血色,“謝陛下?!?/br> 段臻又沉默了一會,終于確定自己真是無話可說了,才道了句:“有什么事,可以找周鏡?!北戕D身離去了。 “陛下慢走?!彼诖采闲卸Y,直到空氣都陷入一個人的寂靜,她仍保持著伏低的姿勢,好像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一般。 “找周鏡”,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待遇。若在過去,這待遇會讓她得意非凡、感激涕零;可在今日,卻只惹她牽動了一下嘴角。 無邊恩寵、無上光榮,有什么意義? 她終于把自己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代價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墒?,這樣的、被剩下的自己,還是她自己嗎? ☆、第118章 第118章——不須留(一) 至正二十二年的這個秋天,實在是過得太熱鬧了些。し 先是太皇太后猝然崩逝,手忙腳亂地準備喪儀;而后又突然抓起人來,從大明宮的才人到教坊司的樂工,好一出連環戲;最后好不容易出了大獄的戚才人竟突然不慎落水小產,與此同時,葉才人遭到降級幽禁…… 小蕓說了一句話,殷染覺得頗有道理。她說:在宮里,誰也不知道明日會怎樣。 所以也只好先顧著眼前,聊以慰藉那不知所措的光陰罷了。 也是因了大明宮那邊忙亂,掖庭宮的人手抽調了一些過去,這邊禁防也就略為松了些。段云瑯終于如約而來,已是在七月末了。 其實還是同往常一樣的,趁著暗月昏昏,從西掖門偷進來。這樣的事情,這些年他不知做了多少回,這黑暗而無人相伴的道路他閉著眼睛都能走。但是他已對自己發過誓,他不會這樣走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