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第113章——緣法(二) 殷染給離非斟了一杯熱茶,讓他雙手捂著,好生坐下,將今日突然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原來今晨拾翠殿里突然闖進了一幫人,竟都是紅衣銀甲的禁軍,領頭的高方進,一揮手便把戚冰從床褥上扯了下來。 “我一路小心翼翼跟著他們……見到他們把戚冰……關進了大明宮的內牢?!彪x非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大約明日便要傳開了……說是戚冰在太皇太后用的羊乳羹里下了毒……圣人給神策軍下了密旨,打入地牢,嚴加審問?!?/br> 殷染眉心一跳,下意識道:“假的?!?/br> 離非抬起眼來。教坊司出身的男人,眼角眉梢總有一股冷淡淡的風情,因其風情而顯得陰柔,又因其冷淡而顯得超脫人世。他問:“你的意思……” “圣人怎可能讓神策軍去拿人?”殷染冷靜地道,“他若有心查明太皇太后的死因,該交托給周鏡才是。而況周鏡身為宣徽使,從職掌上說,也比高仲甫的神策軍更為妥帖?!?/br> 離非的眉頭鎖緊了,眼中似蒙了一層霧氣,叫任何人看了都會莫名地心生傷感。殷染瞟了他一眼,復道:“高方進此舉,意在先斬后奏?!?/br> 離非不由一動:“此話怎講?” “之前,并沒有人特意宣揚過太皇太后之死有甚蹊蹺。高方進突然這么一查,很可能是想借題發揮,或者是戚冰在何處惹到了他,他要趁圣人發覺之前先逼出戚冰的供詞來?!?/br> 離非擰了擰眉,沉默了。 殷染緩口氣,道:“其實這事情也好辦。高方進那邊本就是無中生有,我們想個法子,把消息透露給圣人。我猜圣人手頭上還是有幾樁高仲甫的把柄的……再由高仲甫向高方進施壓即可?!?/br> 她思路明捷,深夜之中,字字清脆。離非聽了,卻久不言語,低著頭,手掌慢慢摩挲著粗糙的茶杯,“如果我說……高方進并不是無中生有呢?” *** “——哐啷”。 桌上的粗陶茶壺突然被碰倒,跌落在地,一聲脆響,裂成千片。 殷染卻顧不得那么多,慘白了面色,雙眼打直了盯著離非,惻聲道:“你什么意思?” “我說……太皇太后的死?!彪x非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戚冰找了我……我隨著教坊司給太皇太后唱曲兒的隊伍進了宮……將□□下在了那碗羊乳羹里?!?/br> 離非的聲音反而奇異地平靜了下來:“陳留王殿下初時便有懷疑,卻一無查獲。那是因為有毒的羊乳羹已經全被太皇太后吃下了,而廚房里的卻是完好的。陳留王也提審了我們幾個當日在興慶宮的人,自然也問不出什么——我們誰都沒有殺人的動機,是不是?我原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太皇太后都已落葬了,只要我不說,戚冰不說,自然再無人會曉得事情的真相——可為什么高方進會突然抓走了戚冰,還言之鑿鑿?” 殷染已不想再聽下去。 她想到了太皇太后死后,鵲兒晝夜的哭泣,段云瑯倉皇的面色,圣人頹唐的模樣……殺人者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罪行會給活著的人帶來什么。更何況鵲兒……鵲兒說不定就是為此事而死的! “那你,”她艱難地動了動喉嚨,“為什么要這樣……對太皇太后?” “我不知道?!彪x非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戚冰讓我做,我便做了?!?/br>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怪物。離非卻很坦然,如豆的燈光映出他略顯單薄的側臉,一雙幽然的眼,含著決絕的冷意。他的唇輕輕開合:“你覺得很奇怪?若陳留王讓你去殺人,也不給你解釋,你去不去?” “我和陳留王并沒有……”殷染啞了片刻,張了張口,又轉過頭去,“是戚冰告訴你的?” “不,是我告訴戚冰的?!彪x非淡淡地道,“三年前,你帶來教坊司的那一支白玉笛,是顏德妃的遺物?!?/br> 殷染沉默了。 她拿捏不準,這人將這些事情告訴自己,是為了要挾自己嗎?且不說自己本來也將戚冰視作摯友,單論這救人一事,自己尚毫無頭緒,他就這樣要挾自己,是不是也太過……孤注一擲了? “我還有一個法子?!彼_口,離非突然抬頭看著她,那一瞬間,他的目光是熱的,“戚冰畢竟懷了龍種不是?以此為由,將戚冰先從地牢里帶出來,哪怕軟禁也好——再讓圣人去探她一探。她不是最擅此道?只消能與圣人見上一面,我相信她能讓圣人回心轉意的?!?/br> 話里帶了善意的譏諷,離非卻好像沒有聽出來,只那一雙熱的目光,竟一分一寸地冷了下去。 “殷娘子,”他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殷娘子,只有你知道我與她之間的事情,我也不瞞你。她……” 殷染忽然朝他望了過來,那眼神,仿佛瞬間懂了什么。 “她懷的不是龍種?!彪x非將話說完了。 *** 離非今夜與她說的話,每一句都是一個刺激,卻沒有哪一句比這一句刺激更甚。 她雙目死死地盯著他,身子往后退了兩步,嘴唇都在發抖:“你——你們也太——太不慎重!” 離非卻比她平靜得多。他將茶杯放回桌上,默了片刻,才抬起頭道:“不慎重?殷娘子比我們慎重,可殷娘子現在又是何景況?” 殷染皺著眉,“你不可理喻!” “我是不可理喻?!彪x非眸光微黯,喃喃,言語也失了次第,“她發現自己懷娠,嚇壞了,我與她說,便謊稱這是龍種,她或許可以晉封。而后果然圣寵降至,她得了很多賞賜,她高興了,卻再也不肯見我了……我每日每夜守在拾翠殿外,她便叫芷蘿來攆我……直到忽而有一日,半夜里,芷蘿不再是來攆我,而是同我說,戚冰要見我?!彪x非的聲音低了下去,仿佛沉浸在憂傷的深水里,“您知道我那時的心情么,殷娘子?我想,她居然肯見我了,那我便為她去死,我都愿意?!?/br> “結果她見你,是讓你去弒殺太皇太后?”殷染咬了咬牙,“你太傻了?!?/br> “我甘心的?!彪x非輕聲道,“您方才說的法子,我都想過,可都不牢靠。殷娘子,我只求您一件事情。陳留王不是也在查這樁案子?我這里有我作案的證據,勞您的手,交給陳留王……讓我去,替了戚冰出來?!?/br> 殷染沒有做聲,便眼睜睜看著他拿出來一個白紙包,幾錠金子,放在了桌上。 “這是我下在羊乳羹里的□□。這些金子是我從太皇太后殿里偷出來的。便說我見財起意吧……高仲甫那邊,不也就是要個替罪羊而已么?用不了多么精細?!?/br> 殷染看了他一眼,“你將這些交給我,回頭再誣賴到我頭上,我怎么說?” 似乎未想到她會這樣反駁,離非一時愣住,手指都因羞恥而攥緊了,“我……我不會!” 殷染將那紙包并黃金推了過去,停了片刻,淡淡道:“你收好。三日后,陳留王會去教坊司查證贓物?!?/br> *** 離非離開之前,向殷染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殷染受不住,側身避過了。 “我同戚冰也是朋友一場,雖然她鬼迷了心竅……”殷染頓了頓,“我也只幫到這里,至于她出獄以后怎樣,她的孩子又怎樣,我再不管了?!?/br> 離非懇切地道:“您已經幫了我們的大忙?!?/br> “我們”,這話說得順溜,可很顯然,戚冰并不會這么想。如果戚冰當真在意過離非,就不會讓他去下手害人。 殷染沒有把這兩句話說出來,因為離非說:“她是個聰明的女子,我一直知道……我知道她利用了我??墒?,殷娘子,我可以為她去死?!?/br> 殷染不再多嘴了。 月光之下,她看著離非沿墻根小心而去。那身影溶在黑暗里,像一抹再不能重見天日的游魂。 她嘆了口氣,往回走。 無論如何,得了這樣的消息,自己都該先同五郎說一聲才是……她不愿去想,離非到來之前,自己還信誓旦旦地一定要去見五郎一面呢。 可是到第二日上,她就發現自己不必再糾結了。 因為地牢里的戚才人忽然自己招了供,道她親眼所見,害死太皇太后的人,是教坊司興和署的樂工離非。 ☆、第114章 第114章——畫地為牢(一) 至正二十二年七月朔,日光隱沒。天官云:國有讒佞,朝有殘臣,則日無光,暗冥不明。1 段云瑯連日查案,都未好生休息過,又聽聞圣人將自己關在清思殿里拒不見外臣,每日只與崔慎、李紹幾個翰林學士吟詩作對,心中憋悶得緊。到七月初一這一日,又得知鵲兒失蹤—— 劉垂文擔憂地看了一眼主子正在寫的奏疏,道:“奴婢怕鵲兒是出了事了……”頓了頓,又續道,“奴婢只能查到她在上個月廿四日去了掖庭宮,自芳林門進去的;卻沒有見她從哪個門出來的記錄?!?/br> 掖庭宮?段云瑯眉心一跳,擱下了筆,表情愈加晦暗。 “還有就是,戚才人招供了?!眲⒋刮挠U著他的表情,未見出什么異樣,才敢將一份奏紙呈上來,“這是奴婢抄來的,戚才人說她親眼看見一個樂工懷揣著□□去了興慶宮……” 段云瑯莫名冷笑一聲。 這話編得未免有些玄虛,任誰聽來都不大可能相信的。 不過念及戚冰本就出身教坊,說不定還真有什么人跟她串好了詞兒,也未可知…… 快速地掃過那張奏紙,段云瑯忽然站了起來,“還是鵲兒的事情更要緊?!?/br> 劉垂文微微愕然,“殿下要出門兒?” 段云瑯道:“我去掖庭問問?!?/br> 劉垂文一聽,竟爾沉默了。 段云瑯已自轉去屏風后頭更衣,懶散的聲音傳出來:“劉垂文,你又怎的了?” 劉垂文靜了靜,道:“殿下許久沒去瞧殷娘子了。你們吵架了么?” 段云瑯想笑:“吵架”,說的跟民間小夫小妻似的??墒?,他們的感情太脆弱,只需要一點點細微的不信任,就足以分崩離析了。 “你想多了?!彼K是道,“太皇太后的喪期,你還讓我去見她,這不是找死么?” *** 段云瑯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是去掖庭宮探個消息,自己為何要穿上新裁的衣袍。金冠紫衫,腰間垂下兩塊青玉,腳下是干干凈凈的烏皮*靴。他抬起頭,又著意對著鏡子正了正衣冠,才走出來。 劉垂文看他模樣,不言語,自去駕車。 到了掖庭宮外,段云瑯下車了,劉垂文忽然開口:“殿下?!?/br> 段云瑯回頭看他。 劉垂文道:“我知道您和殷娘子吵架了?!?/br> 段云瑯皺了皺眉,幾乎要在這宮門口同他翻臉了,卻又被他話頭截?。骸暗钕?,趁著這回查檔,您順道兒去瞧瞧她吧?!?/br> 這小子精乖,倒曉得給他臺階下。段云瑯收回了叱罵,心底真個盤算起待會去見殷染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該拿捏怎樣的表情去面對她…… 芳林門的記錄同劉垂文說的一樣,沒有什么新線索。段云瑯想殷染不是一直也挺關心鵲兒的?所以他去找殷染,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如此,竟然便大咧咧踱步到了那個熟悉的院落外頭。 一個宮女正好經過,陡然見他,嚇了一跳,連忙行禮:“殿下!” 段云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太莽撞了,立刻端出了架子:“本王奉了圣旨,要提宮人殷染過大明宮審問,你去找找她?!?/br> 那宮女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卻不動作,只道:“圣旨么?可剛才已經來人傳過一遍圣旨了啊……” “什么?”段云瑯眉頭一凝,倒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架勢,“誰傳的?” 那宮女聲音越來越低,“是,是宣徽使周公公……” 段云瑯沉默了。宮女小蕓膽戰心驚地抬起頭,只看見殿下那一雙桃花眼里光芒耀動,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他轉過臉來,直視著她,嚇得她立刻又低下頭去。 “瞧本王這記性?!倍卧片槦o謂地笑笑,“周公公想必是奉了上意,我又何必越俎代庖?” 如此,他也就自自然然地邁步離去了。 劉垂文原在打盹兒,沒料到殿下這么快就出來了,連忙自車上坐直了身子喚:“殿下,回去?” 段云瑯卻是臉色越來越冷,腳步越來越急,陰沉的天空下秋風卷起,冷青的袍角獵獵翻飛。他一個箭步踏上了馬車,冷聲道:“我要入宮一趟?!?/br> “入宮?”劉垂文下意識地問,“哪個宮?” 段云瑯將車簾子猛地一拽,織金的布簾好一陣晃蕩,他在車廂里坐定,身子往后一靠,腳搭在了矮杌子上,閉了眼,迸出三個不耐煩的字眼:“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