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段云瑯回轉身來,狠狠瞪他:“我自然曉得,可我不明白的是,怎么就能扯上那個女人了?” 劉垂文犯了難:“那個……沈小娘子……說不定圣人就是瞎指的呢?!?/br> “不是瞎指的?!倍卧片槦┰甑氐?,“你不知道,當初那女人在我寢閣里……”突然住了口。 劉垂文的耳朵豎了起來,“???”聲調微妙地上揚。 段云瑯三緘其口,擰過頭去。 這么丟人的一件事,若是讓劉垂文知道了,那還了得……現在這小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向著阿染比向著他還多,說不定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都會狗腿地報到掖庭宮去……段云瑯撇了撇嘴,心頭起了惡念:既然這中旨還未過中書,他要想個法子,讓那女人再也折騰不出什么幺蛾子來。 劉垂文看著他的表情只覺毛骨悚然,結結巴巴地道:“殿下,奴看現在要緊的,是殷娘子那邊……她可不見得分得清什么中旨不中旨的,這消息一傳出去……” 段云瑯嘩地轉過身來,直愣愣地盯著他。 在這一剎那,他所想到的,其實比劉垂文要復雜而深遠得多。 他可以動手腳,讓這道中旨被封回;他可以玩手段,讓沈青陵及其他男人女人都不再敢靠近他;可是,他能拿阿染怎么辦呢? 他下了承諾的,他說要娶她的??墒沁@宮里利害是非太麻煩,一個不小心掉進了陷阱,便是粉身碎骨的禍患。 他如何敢把她往陷阱里推,他如何肯呢? 他揮揮手讓劉垂文下去,自己往書閣里走。春風還未開凍,陰暗的書閣比別處都要冷上幾分。這樣的冷令他清醒。 他靠著書架坐下,將一只書函抽出來放在膝上,打開,無數根枯死的柳條兒一動不動地躺在里面,像無數具冰冷的尸體。他曾經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折下這從春到秋翩飛的柳枝???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心中只有一腔無處訴說的歡喜,在見不到那個人的時候會瘋狂地想念,在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更會瘋狂地渴望——那個時候,這歡喜便是頂了天的大事兒了。 可是他終究已不是少年人了。在他的心上,漸漸扣合住了重重的枷鎖,他不再能以自己的歡喜為歡喜,他還要考慮很多別的東西,黑暗的,歪曲的,無聊的,麻煩的。 那個在延英殿上發呆的少年郎,終歸要長大了。 *** 段云瑯所料不錯,劉垂文當真背著主子來找殷染了。 殷染卻關了門不見他。 劉垂文只道她已經聽說那指婚的事了,急得什么也似,隔著窗兒壓低聲音直喊:“圣人的中旨還在中書門下壓著呢,不見得能成,您別太往心里去……” “什么?”殷染的聲音傳出來,朦朦朧朧的,劉垂文一聽便暗叫不好,果然——“什么中旨?” 自己挖的坑,咬碎了牙也得自己跳了。劉垂文苦著臉道:“許賢妃攛掇著圣人給殿下指婚,中旨里指了沈青陵沈娘子……” 里邊的人沒了聲音。 就在劉垂文心驚膽戰地揣摩著她到底有幾分怒意的當口,那門卻從容地自里頭打開了,殷染的身影隱在門后,他看不清楚,“我有件東西,勞您送給殿下去?!?/br> 說著,她遞出一只食盒來,手伸得老長,仿佛是不想讓劉垂文瞧見她。劉垂文接了,但聽她又道:“這里頭的東西,我也不知好不好,若變了味道,就扔了吧?!?/br> 劉垂文應了聲,還等著殷染吩咐,殷染卻似已無話可說,便要關門。劉垂文一急,脫口而出:“您有什么打算?” 將合未合的門縫之間,殷染只露出一雙幽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話該問你家殿下吧?” *** 劉垂文將那食盒往段云瑯面前一放,粗聲粗氣地道:“阿染娘子讓奴帶給您?!?/br> 段云瑯一看他那架勢,不知是該樂還是該氣,“你這是又偷偷摸摸去掖庭了?” 劉垂文兀自嘴硬:“那是您不肯去,我怕她生您的氣?!?/br> 段云瑯摸了摸鼻子,“那我還該當多謝你了?” “可不是?!眲⒋刮暮吆咭宦?。 段云瑯斜了他一眼,“還好你是個閹人,不然的話……”頓了頓,卻轉了話鋒,“我現在忙著打點中書門下,你可與她解釋清楚了?” 話說得那么硬氣,到頭來還不是要求我。劉垂文很是得意,將殷染的話自作主張地換了個說法:“阿染娘子說,要看你表現?!?/br> 段云瑯笑了:“那是自然,我的表現她何時不滿意過?” 又是那種笑容。 隱秘地,好像在談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隱秘得以至于猥瑣。劉垂文看著瘆得慌,便道:“殿下不瞧瞧阿染娘子送了什么吃食?” 段云瑯斜他一眼,轉過身去,擋住劉垂文的視線,自將那食盒打開,里頭又是一只點心小盒。將那小盒取出來,再揭開,他呆住了。 竟是四片小巧玲瓏的……桂花糕。 “劉垂文,現下幾月了?”他愣愣地發問。 “瞧您問的,二月呀?!眲⒋刮姆藗€白眼。 “二月春風似剪刀……”段云瑯在桌邊蹲下身來,手撐著下巴平視那桂花糕,好像看著什么了不得的怪物,“這桂花都幾月的,能吃么?” 劉垂文想了想,“阿染娘子是說過,不知它有沒有壞掉……” 段云瑯眉頭擰了擰,牙齒咬了咬,神情堅決地道:“她這是故意看我笑話呢?!?/br> “哈?” “她肯定以為我不敢吃,”段云瑯鎮定地道,“我這就吃給她看?!?/br> 看那桂花糕在小盤上兩兩相對整整齊齊地擺著,每一片花瓣都晶瑩剔透,幾乎可以見著里頭溫細的糖的脈絡。段云瑯忍不住想起了母妃當初做給自己吃的桂花糕,饞癮上來,便拈起一塊,嚼了下去。 咦……還不錯。 劉垂文目瞪口呆地看著殿下片刻之間就吃完了他方才還無比嫌棄的桂花糕,然后還滿意地舔了舔嘴唇,“不錯,往后叫她多做一些?!?/br> “可是,殿下,”劉垂文小心翼翼地提醒,“這不是季節啊……誰知道她給您用的是什么料……” 段云瑯驀然突兀地“啊”了一聲。 他一手捂住了嘴,另一手捂住了肚子,轉過頭,朝著劉垂文,可憐兮兮地眨了眨一雙濕漉漉的桃花眼。 劉垂文嘆氣:“快去吧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桂花糕明朝才有……求段五的心理陰影面積。 ☆、第88章 第88章——姊妹(一) 段云瑯這一日過得十分狼狽。樂文| 吃壞了肚子不說,連帶著頭也疼了,腿也抽了,不是在茅房里哼哼唧唧,就是在床榻上咿咿呀呀,可偏偏還是帶著那副嘚瑟笑容,對劉垂文道:“你羨慕不?” 劉垂文只想翻白眼,“您要奴婢羨慕什么?” “我有糕吃?!倍卧片槹胩稍诖差^,疼得繃直的腿搭在床沿,卻笑得眉不見眼。 “……”劉垂文轉身,“奴去找大夫?!?/br> 還是上回那個給段云瑯治腿的大夫,過來一看,甩手不干了。 “老夫都開好了藥方,殿下卻不用,這還讓老夫來看什么!”言罷,也不管劉垂文怎么拉他,氣哄哄地就離開了。 段云瑯對劉垂文擺出一副“本王料事如神”的表情,“早說了不必請大夫來的,你還不如幫我找找程夫子?!?/br> *** 兩日后,中書門下同平章事程秉國,將圣人給陳留王賜婚的中旨,竟原封不動地駁了回去。 這白須老臣老神在在的,提出的封駁理由,叫所有人都尷尬了: 陛下與陳留王是父子,沈才人與沈娘子是姊妹,宗子娶于姨母,是背人倫而禽獸行,逆天道而成禍亂,滅國可也。 有幾個年輕的臣僚沒忍住,在朝會上就笑得噴了出來。 高仲甫的表情愈加陰晴不定,站在他對面的劉嗣貞雙袖負后,好像什么都沒聽見。 接著又有儒臣站出來跟著程秉國說話,無非禮義廉恥之類。然而宣政殿上忽又一聲清咳,眾人靜了。 禮部尚書、許賢妃親兄許承站了出來。 前些日子許相去位,明面上只剩下了許承許尚書,但實際上許家的門生故吏遍布朝野,關系錯綜復雜。但許家行事一向低調謹慎,是以屹立前朝后宮二十年,不是沒有道理。 許承慢慢地撣了撣衣袖,一字一頓地道: “依程相此言,則敬宗皇帝是禽獸之行,端和太后是滅國之禍乎?” 滿朝公卿都清清楚楚地看見程秉國的臉色唰地蒼白下去。 先帝敬宗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是自己的表侄女,而更久遠之前的端和太后曾改嫁三次,先嫁兄弟再嫁庶子——這都是明明白白入了太廟上了謚號的皇帝與太后,天家的輩分,其實早就亂成了一本爛賬。 眾臣僚搖搖頭,如此一想,只覺這父子娶姊妹,也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了。要怪也怪這老人家出言太過大膽,開口就是什么禽獸什么亡國,這叫圣人的面子往哪兒擱?這下落得個非議祖宗的罪名,只怕莫說官位,連性命都要搭上! 正在這短暫片刻尷尬的沉默中,在眾臣班列的末尾,忽然有一個人走了出來。 他看上去很年輕,高高的烏帽下容貌清秀,邁著端正的步子走到了殿堂的正中心,一絲不茍地行了一禮,才道:“臣粲以為許尚書所言非是?!?/br> 段臻的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瞇了起來,似乎想看清楚這年輕人長什么模樣。 許承被一個小官挑釁,不怒反笑:“何處非是,還請閣下明示?!?/br> 年輕人的聲音平平淡淡,沒有一絲波折:“許尚書認為陳留王是當比于端和太后,還是比于敬宗皇帝?” 死寂。 偌大的空蕩殿堂上,靜得連一根針落下的聲音都能聽見。 許承陡然發現,自己已經掉入了自己挖的陷阱里——他竟然將一個廢太子和先帝相提并論! 他咬了咬牙,道:“陳留王自然不可比,但當今陛下難道不可比?程相方才說了,父子姊妹,不可相親——” “臣記得程相不是這個意思?!蹦悄贻p人面色溫淡,絲毫不因對方的慍怒而激動,“沈才人進宮在前,君臣母子彝倫早定,為人子者,當順不當逆。許尚書是記錯了時日先后,還是要陷圣人于不義,讓圣人也背個luanlun的罪名?” “你血口噴人——” “夠了!”段臻突然出聲,聲音不大,卻讓公卿百官都抖了一抖,“都少說兩句?!?/br> 許承悻悻地住了口,也不行禮,徑自甩袖回列。 那年輕人慢吞吞地又拜了一拜,才走回去。 本來程秉國開口時,段臻已覺自己的顏面丟盡,未料到這兩人竟還吵了起來,真是豈有此理。段臻與他的父親不同,敬宗夠昏庸了,但敬宗有一點好,就是他混不吝。敬宗皇帝從來不在乎流言蜚語,不在乎底下人把他和他的統治說成了如何烏七八糟的樣子,這個長處,段臻從來沒學會。此時此刻,他已連一句“眾卿意下如何”都問不出來,站了起來,沉聲道:“程相說的有理,是朕與賢妃欠了思量,此事……此事暫且擱下?!?/br> 一時眾臣嘩然,卻是因為,圣人提到了許賢妃。 這朝野中心的人精們,誰不知道給陳留王挑王妃的是許賢妃,誰又不知道圣人那中旨是許賢妃的意思?可這心照不宣,與公之于眾,差別卻是極顯豁的??v然圣人一時情急了要想法開解,也不至于這樣……把一個女人推到臺面上來吧? 可看圣人那冷靜中掩不住尷尬的樣子,卻又不像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