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也有人偷偷去瞧許承的臉色——許承已是滿面通紅,卻扭過頭去,也不再為自己的meimei辯解了。 俄而,高仲甫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站了出來。 “陛下,自古少不越長,老奴以為,陳留王迎娶正妃,的確不宜排在淮陽王之前?!备咧俑淼?,“不如先為淮陽王娶婦?!?/br> 這老狐貍,竟難得給他找回了一點面子。段臻不由得如釋重負,撣撣衣襟坐了回去,儼然道:“確該如此,高公公提點的是?!?/br> “父皇!”這時候若再不出聲兒,那自己也太蠢了些。段云瑾不需高仲甫再使眼色就立刻站了出來,“兒臣與您提過的,兒臣已給殷少監府上下了聘,請您御批一個日子,兒臣便能迎新婦過門了?!?/br> 段臻的瞳孔倏地一縮。 段云瑾方才一番話說得甚急,此刻反而坦然了,平視著面前的層層丹陛,耐心地等候著。 段臻只覺如芒在背,他幾乎要坐不下去了。 可他卻必須得坐下去,不惟如此,他還得沉穩冷靜地坐下去,不讓那些王八蛋看出他一分一毫的不妥。 二郎要娶殷家嫡女,確實是向他上報了,但他壓下了那份奏疏,明確是不肯答應的意思??珊捱@心機深辣的二郎,趁這時候顛三倒四一番說辭,反而好像成了他首肯的了! 偏生他之前早已鉆了高仲甫下的套,這回,不答應都不行了。 段臻低了頭,將一本奏疏在手心里掂了掂,扔回了御案上,漫不經心地道:“準了?!庇痔痤^來,目光掃向朝臣班列的后方,“方才說話的,叫什么名字?” 那年輕人行禮,雙袖籠著牙笏,身子直直地躬了下去:“臣,門下左拾遺,顏粲?!?/br> 門下省左拾遺,從八品上。眾人的眼光跟長了腿似地又掃向正三品的許尚書,有人笑痛了肚子,有人cao碎了心。 段臻點了點頭,道:“確有門下之風,但清議太過,當罰?!?/br> 顏粲也不問罰什么,直接行禮:“臣領罰?!?/br> 段臻望著他,可惜太遠,他分辨不清那張臉上是否還留有一個熟悉的人的影子??赡歉逼届o如水的神態,還真是太像了。 朝后不久,詔書特下,左遷左拾遺顏粲為秘書省正字,正九品下。 *** 散朝后,方才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的段云瑯突然叫住了自己的二兄。 段云瑾停下步子,等他追上自己,兩人又并肩往外行去。明明步伐和動作都是默契的,卻偏偏沒有人開口說話,兄弟兩個就這樣沉默地走出了宣政殿,一直走到丹鳳門外了,兩列王宅里的馬車等在道上,段云瑾略停了停,段云瑯也略停了停。 俄而,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短暫的笑。 兩個在朝堂上被同時提起的皇子,兩個同樣不受父皇喜愛的皇子,兩個把婚事都當做砝碼和煩惱的皇子……就這樣在二月微寒的空氣里,笑了。 段云瑾道:“你認識那個沈娘子?” 段云瑯道:“我恨不得不認識?!?/br> 段云瑾道:“我也是,我恨不得不認識殷畫?!?/br> 段云瑯道:“無論如何,恭喜二兄,馬上要迎娶殷家的嫡長女,和許家結親了?!?/br> 段云瑾道:“你究竟把人藏去了哪里?” 段云瑯一怔。 段云瑾那青白的臉容上,一雙吊梢眼里光芒微閃,仿佛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早該想到的,”段云瑾寡淡地笑了笑,“幾年前我在教坊司見到的那個女人,本就是你的女人吧?她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冒殷畫的名字,她現下又被你藏去了哪里?” 段云瑯抿了抿唇,似乎是緊張,又似乎是輕微的不耐。他沒有做聲。 段云瑾看他半晌,忽而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與你不同。你對那一個女人可以死心塌地天荒地老,我卻不是。我如今也覺得殷畫很好,若再拿旁人來換她,我卻也不樂意呢?!彼氖謹R在五弟的肩上,漸漸地,卻攥成了拳頭,“我只問你一句話,保證不礙你的事?!?/br> 段云瑯掀眼,便對上段云瑾那精微而泛冷的目光,他平靜地道:“二兄請問?!?/br> 段云瑾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那個女人,是不是就叫殷染?” 段云瑯閉上了眼睛。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表情來應對,他的腦子已經全然不能轉了。 一定是……一定是阿染在太液池上奮身救他性命的事情,傳到了二兄的耳朵里吧!二兄素來是聰明過人的啊……可是段云瑯不敢開口求證,他怕自己多說多錯,會將更多的信息透露給對方。這個時候,哪怕背信棄義也認了,他不能回答他。 段云瑾卻也預料到了一般,見他如此,輕輕一聲哼笑,“為了她,你倒心甘情愿費如此周折。那個顏粲,和顏德妃有關系吧?” 他也不再管段云瑯的表情,轉身就走。段云瑯肩頭壓力驟然放下,而后,耳邊響起車仆揚鞭的聲音:“嘩”—— 他這才驚覺,自己竟在這二月的風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89章 第89章——姊妹(二) 淮陽王的馬車沒有回十六宅,反而是直接去了延康坊的殷府。 他本來與殷畫約好了,下朝便來找她,帶她出去喝酒的。誰知到了門口,卻恰恰撞上殷家的管事在套馬車。 他下了馬車,扶著車轅,看林豐跑去那邊問道:“敢問老伯,這是貴府有人要出門嗎?” 那管事也知這是淮陽王家人,一時卻不作答,只對著車中人道:“夫人,是淮陽王來啦,您看還要不要……” “淮陽王?”昭信君忽地掀開了車簾,冷冷地睨著他道,“你將畫兒帶到哪里去了?” 這一聲質問,當真讓段云瑾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之外,他還有些著惱:想他再如何不濟也是堂堂親王,怎么這婦人聲氣反而比他還硬? 她就不想管張適死活了嗎? 要不是自己把那些個舉發殷衡的狀子從門下省帶了出來,此時此刻,她的大兒子還不知會怎樣呢! 林豐看自家殿下和昭信君這劍拔弩張的氣勢,畢竟拿人的手軟,心頭就有些慌,忙來打圓場道:“哎喲夫人這話說的,殿下這正是要來接殷娘子呢,怎么,殷娘子不在家么?” 許氏實在也不是對著段云瑾發火,她是這幾日以來心頭郁結,見誰都想發火——大兒子殷衡給人打了,正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也不知那雙腿會不會落下病根。殷衡雖然不說,許氏卻也能猜出此事必定與張適的案子有關,再想起兒子的身家性命還都要著落在眼前人身上,饒是她煩躁不堪也不得不換了個臉色:“畫兒不在家,殿下可知她平素會去何處?” “不在家”,說得好聽,其實恐怕是離開家了吧。 段云瑾那雙吊梢眼里的光芒愈加寒得瘆人,未幾,他卻輕輕一笑,“這容易的,我去城里找找她,您就安心在府上坐著吧,省得入夜著涼?!?/br> *** 段云瑯回到十六宅,還未更衣,外間就一片吵嚷。 “讓我進去!”那年輕的女聲尖細得令人耳朵發疼,“你是什么東西,也來攔我?!” 段云瑯走出來,正對上沈青陵怒氣沖沖的面孔。對方一見了他,表情立刻奇怪地擰了一下,而后,竟變出來一個還算溫和的笑:“殿下,我想同您說句話?!?/br> 段云瑯倚著內院的門,低頭漫不經心地理著自己的袖口,“男女授受不親,有什么話,便在這里說吧?!?/br> 沈青陵遲疑了一晌,“這……我就是想說,”她靜了靜,“我同您,年歲上是合適的,至如輩分……”她有些尷尬了,聲音也低了下去,“我朝也有許多先例不是么?譬如敬宗皇帝——” “放肆!”段云瑯驀然高聲厲喝,“豈能拿敬宗皇帝來作比方?” 沈青陵顯然只知道自己無法嫁給他了,卻未聽聞朝上許承和顏粲的交鋒,著他一喝,臉色煞白,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確是差點犯了大逆不道的錯誤,一顆心都要沉下腔子里去了,顫抖著雙唇道:“我……我總之不信,殿下,我是真心……” “你該去同許賢妃說?!倍卧片樌淅涞氐?。 沈青陵聞得此語,便猜自己和許賢妃這回做得明顯,叫段云瑯瞧出來了。她低了頭,默然不語,正當劉垂文都以為她要離開的時候,才幽幽開口:“我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招您如此嫌厭……您便對著殷染那樣的女人都能和顏悅色,怎么對著我就不能好點兒聲氣呢?” 段云瑯聽著聽著,不怒反笑:“殷染救過小王的命,你做過什么?” “——可她害死了我jiejie!”沈青陵突然高聲叫了出來,眼睛里剎那間涌滿了淚水,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說什么?”極端的震驚,反而令段云瑯的話音里里外外都冷了下去。 “我jiejie從生下七皇子到突然死去,只有她前前后后都在?!鄙蚯嗔暌灰а?,索性全部說了出來,“我jiejie的尸首被撈起來,她也去看了,還跟了一路!她還讓我去領jiejie回家——她都是做賊心虛!” 段云瑯先還有些怒氣,待聽到這里,已只剩下詫異和好笑了——他竟不知道,沈才人的這個meimei,竟是個蠢的。 他摸摸下巴,煞有介事地道:“你所言頗有道理,小王回去要仔細思量思量。只是你也要曉得,誣告也是一樁罪過,沒有證據的話,還是不要隨處亂說的好?!?/br> 這話說得十分真誠,聽入沈青陵耳中,還以為他是真心為自己打算的,心頭一時酸楚,一時凄愴。但聽他又道:“至如亂不亂輩分,那是程相上的本子、圣人金口御批,小王只有領命罷了。你再不甘心,也休來找我?!?/br> 沈青陵咬牙凝著他,眼睛里水光盈動,卻終是忍住了淚水,驀地轉身,飛奔而去了。 過了許久,劉垂文稍稍走近來,對著還在發呆的段云瑯道:“殿下可要更衣?” 段云瑯立了半晌,才回身往房里走去,一邊道:“殷衡那邊可處分干凈了?” “干凈是干凈了,可是……” 段云瑯瞥了他一眼。 “您不覺這樣太幼稚了嗎?”劉垂文苦笑,“他只消將事情前后連起來一想,就能猜出是您叫人打他的。這樣您能落著什么好?” “就是要讓他猜出來?!倍卧片樤频L輕地道,“這樣我才快活?!?/br> 劉垂文無言以對。 *** 青綺門下的酒家,一個少女倚坐窗邊,已發了許久的呆。 她面前的酒碗里盛了滿滿當當一碗白醪酒,此刻已涼透了。 她其實喝不慣這種劣酒,若不是過去為了陪淮陽王,她是絕不會碰的??蛇@次她是一個人來,卻也點了這酒,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 “吱呀”一聲,酒家的門又開了,一個頭戴幃帽、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走了進來。當壚的胡姬也跟著走入來,正猶疑著不知該不該招呼,那女子卻已經安安穩穩地坐在了這臨窗的少女對面。 殷畫笑了,“我還道你不會來?!?/br> 殷染一身的灰布衣衫,面龐全被那幃帽上垂下的素白紗子擋住了,此刻也不摘下,只道:“今年是吹的什么風,先是大兄,再是阿姊,殷家人忽然發現我還沒死,一個個趕著趟兒來瞧我?” 她的聲音低沉而婉轉,永遠是攜著似有若無的嘲諷意味,殷畫聽著這刺耳言語,卻無端端想到,任何男人,都會更喜歡殷染這樣的聲音吧。 慵懶而無常,像貓,你不知道她何時就會撓你,何時卻又會溫柔地蹭上來。 不像她自己,總是直來直往的,不懂遮掩…… 殷畫低了頭,將面前的白醪酒往前一推,“給你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帖子名稱]我家主子有王子病,怎么治?by劉垂文 1樓段云瑯回復:你家主子本來就是王子。給小王滾回來。 2樓劉垂文回復:不在服務區。 3樓段云瑯回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小子不在服務區是什么意思?! 4樓殷染回復:是他在我這里的意思。 5樓段云瑯回復: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