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大約是聽見了聲響,原已安睡的安婕妤又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燭火搖蕩,在視域里映出一個朦朧的、美麗的影子。她晃了晃腦袋,還未起身,段云瑾已搶身上前,賠罪道:“我母妃已睡了,賢妃您看……” 許賢妃的目光越過了他,飄飄蕩蕩地落在那個虛弱而枯槁的女人臉上。沉寂了片刻之后,她極輕、極輕地“哼”了一聲。 段云瑾的身子一僵。 一種血脈相連的直覺,讓他感到身后床上的母親已經徹底清醒了,冷冷的目光沉默地與許賢妃對視。 就好像他這個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他忽然覺察到,他的母親,藏了許多、許多的秘密。 即將入土的秘密。 *** 許賢妃沒有與安婕妤說上一句話,就安靜地出來了。 殿外停了圣人的輦輿,明黃的車簾稍稍掀起了一角,圣人嘴角噙著微笑,看著許賢妃朝這邊走過來。 “她的病如何了?”段臻柔聲問。 許賢妃上了車,漫不經心地道:“怕是有些兇險吧?!?/br> 段臻默了默,站起身來,“我還是去瞧瞧她?!?/br> “——哎!”許賢妃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這本是宮中行走的小輦,車廂中昏暗逼仄,只有車頂一顆夜明珠散發著幽細的光。這個意外的牽手的動作令段臻回過頭來,在那微光的照映下,他的眼神竟爾格外地清澈,像是隔了許多許多年,從那年少時光的廢墟上朝她望過來的。那額上的皺褶、眼角的細紋、鬢邊的白發,一時都可以忽略了,只因那一雙眼,竟是從未變過。 從未變過地溫柔,從未變過地殘忍。 許賢妃就這樣傻傻地看著突然陌生的圣人,抓著他的手心里滲出了冷汗。 這樣的眼神,讓她覺得,圣人仿佛已將她看穿了。 二十年四前,二十四年后,她沒能夠有分毫的長進。她仍舊是那個瞧見他就臉紅心跳頭昏腦漲的女人,也仍舊是那個為了留住他能不擇手段不計后果的女人。 這是一種絕望的感情吧?一定是的。 她定了定心神,低低地開了口:“您原諒她了?當年……她做的事情……” 段臻的神色迅速地灰暗下去。 像是遭了時光的重重一擊,清澈的變渾濁,年少的變蒼老,他又倉促地瞥了她一眼,好像無法藏住自己羞恥的秘密的孩子,喃喃出聲:“我怎可能原諒她?當年若不是她,慕知怎么會……” 許賢妃凝注他半晌,他并沒有發現她眼底的復雜情緒。末了,她放開他的手,“陛下若放心不下,便去瞧瞧吧?!?/br> 段臻又靜了半晌,搖搖頭,坐了回來,“不去了?!庇謸P聲,“起駕,回承香殿?!?/br> 車轱轆轉動起來,輦輿緩緩起行,傾軋過一片靜謐的雪后的深宮。許賢妃猶豫了一下,身子向段臻那邊靠了過去,段臻卻沒有反應,眼神飄向那晃動不已的車簾,不知在想些什么。 “妾,”許賢妃干澀地道,“妾聽聞五郎愈發出息,想慕知若泉下有知,心中也必歡喜得緊?!?/br> “嗯?!倍握槔淅涞貞艘宦?。 出息又怎樣?這個孩子,是他自己親手廢掉的。 至于慕知的歡喜……慕知的歡喜。慕知跟了自己之后,只怕從來沒有歡喜過吧。 “現在五郎也及冠了,妾看最要緊的,是讓他成個家?!痹S賢妃覷著段臻的表情,知道在這種時候圣人最是多愁善感,也就最容易引導,“做母親的,哪個不想看到自己孩子和和美美、開枝散葉的?給五郎找個貼心體己人兒,往后不論他……” “你心中已有人選了吧?”段臻卻打斷了她費心想好的一番說辭,話音泛著春夜的涼,并沒給她留幾分情面,“又何必再來問我?” 許賢妃的臉色微微發了白,笑容卻仍強撐著,“哪能呢?妾只是想讓宮令去選選人家……” 段臻嘆了口氣,再沒看她一眼,“隨你罷?!?/br> ☆、第86章 第86章——問卜(二) 按著許賢妃的意思,上元過后,宮中便張羅著給陳留王指一門親事,讓各家有年貌品行合適之女子者,都呈上生辰八字并一張小像到承香殿,由許賢妃親自揀選。 許賢妃自然不可能跟段臻明了提沈青陵此人,只著人將沈青陵的份兒也混在其中,最后她挑出了五個女子,將八字送去司天臺勘驗。至于司天臺的人,自然也是一早打點好了的。 段臻對許賢妃的這一系列流暢自如的動作不置可否,而本該是話題中心的陳留王段云瑯自己,竟然是直到在朝上與司天臺正打了個照面才知曉此事。 他哭笑不得,“這是怎么一回事兒,怎么突然間就要給小王塞個王妃了,小王自己都不曉得?” 那司天臺正也有些煩惱似的,吹了吹白胡子道:“原來殿下還不曉得?不過許賢妃的眼光是極好的,挑出來的人一定不差……” “這不是差不差的問題,”段云瑯皺起眉頭,“這是盲婚啞嫁??!我不要,我這就去同父皇說?!?/br> “別——別現在去啊殿下!”司天臺正膽戰心驚地一喊,“您現在去同圣人吵一架,這不是要老臣的命么!” 段云瑯頗煩躁地看他一眼,撓了撓頭,“那——我回去想想再同他說?!鞭D身便往殿外走。 司天臺正終于舒了一口氣,他沒有告訴陳留王的是,他已經將那女人挑出來了。 *** 聽了段云瑯的轉述,殷染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仿佛是為了呼應她這笑,梁上的鸚鵡也“嘎嘎”叫著蹦跶起來,段云瑯惱了,又不敢說殷染,便去橫那鸚鵡:“吵什么吵,說正事兒呢!” “嘎!”鸚鵡對他這種欺軟怕硬的行徑十分不忿。 段云瑯擰著眉道:“你說你前世會不會就是一只鸚鵡,你看你這輩子也跟它一個姓……” 殷染回過頭來,眼睛里笑意盈盈,“什么?” “沒什么?!倍卧片樍⒖痰?。 殷染歪著頭看他片刻,又笑笑,“當真沒什么?” 段云瑯思忖著,在女人面前,還是得先坦白,再保證:“先說好啊,我自然是一萬個不答應的,不管他們給我分了誰來,哪怕是天仙兒下凡,我也不要。我就這里跟你說了,我只娶你,只娶你一個?!?/br> 他這承諾自第一次開口時起,已說了不下十七八遍。殷染總懷疑他的舌頭比旁人都來得順溜一些,每說到“只娶你”這仨字兒,氣都不帶喘的。她也不愿去想什么今后,他這樣說,她也就這樣信—— 也許內心底里,還是不信的成分更多,但是她不想深究。 這種相信,本就經不起深究。 殷染攏了攏衣襟往內室里走,段云瑯忙顛顛兒地跟過去,但聽她道:“據聞此事是許賢妃一手cao辦?” “嗯哼?!倍卧片樀哪樕晕⒁怀?,“我倒也聽聞她挑出的那五個女子都不是什么顯赫家門?!?/br> 殷染笑了,“你若娶個顯赫家門的,高仲甫還能放得過你?嘁?!?/br> 那不輕不重一聲“嘁”,直要將段云瑯的心火都撩起了,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她的腰,還好死不死晃了晃,“你倒挺冷靜嘛?你什么心呢?” “我?”殷染稍稍偏過頭,在她身后的他便瞧見那如云的烏發下小巧瑩潤的耳垂,引誘得人忍不住去咬上一口—— 他也就這樣去做了。 “你……”她捂著耳朵掙開他懷抱,叫道,“你耍賴么?分明是你要娶妻了,你還耍賴?” 他卻反而高興了,“你還是在意的嘛?!?/br> 她快要被他氣死,“我怎可能不在意?” 這么簡單一句話,卻叫他怔住了。 像是從來沒有期待過,她會這樣直白地承認自己的感情。 “阿染……”他喃喃。 殷染被他盯得竟有些不好意思,低垂了頭,輕悄悄地一聲:“嗯?” “阿染,阿染……”他又要蹭上來。她這回長了記性,伸手將他的臉推開,正色道:“我信你,我信你你知道不?你哪怕當真要娶別的女人,我也信你……你哪怕要我去死,我也信你……” “你說什么呢?”他不樂意了。 “我說,”殷染深呼吸了一口氣,“待那個女人選出來了,你將她的八字偷給我,我去扎個小人?!?/br> *** “那個女人”的八字竟是很快就發下來了。 段臻聽許賢妃說起這個女人是沈素書的meimei時,不可謂不驚訝。 彼時他在清思殿中,難得雙手沒有沾茶,而是讓許賢妃擺弄著自己的茶具。許賢妃一邊熟練地高沖低泡,一邊低眉順眼地道:“妾心中也是疼惜她身世,沈尚書和沈才人都頗可憐,這孩子無依無靠,據說與五郎是相識的,兩人八字也配……” 段臻抬起眼來,“你如何會……” “妾如何會幫著沈家?”許賢妃輕輕一笑,接過了他的話,“妾也不知道。妾分明是嫉妒沈才人的?!?/br> 她這般坦然,反而讓段臻尷尬。他看了她許久,自己從未教過她茶道,但她自己去學了,而且學得極好。自己從未對她有過任何期求,但她總是超出了自己的期求。 她表現得善良、溫柔、大度、美麗。她表現得那么完美。 她那么努力—— 可自己依舊不能愛她。 為什么呢? 大抵自己是個廢物,于國事上是個廢物,于家事上亦是個廢物,從沒有處理妥當過任何事情,還害死了每一個靠近自己的人……段臻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莫沏茶了?!彼f。 許賢妃的手顫了一下,停住了。 他將那幾張紙往席前一扔,“就她吧。沈家不是小門戶,如今卻也興不起風浪。這樣的家世剛剛好?!?/br> 他一個字也沒提沈素書,沒提自己對沈素書的虧欠和補償,可在許賢妃聽來,他每個字的字縫里,都是沈素書。 和沈素書背后那個更加久遠的鬼影。 許賢妃將牙關都咬緊了。 ☆、第87章 第87章——桂花糕 對于這所謂的指婚,段云瑯原本是當笑話聽的。 結果圣旨傳出來,給他指的竟然是沈青陵,他一下子就懵了。 常年積水坑洼的十六宅里,段云瑯焦躁地一圈圈踱著步,一旁的劉垂文已快被他給繞暈了。在這個不著調的主子面前,劉垂文懷著一個“清醒的人”的責任感,認真提醒道:“這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這只是一道中旨,還未過中書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