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段臻移開目光望向別處,慢慢地道:“朕最落魄的時候,你的阿公,當時還只是個小小京官的顏之琛顏相,拿自己三個月的俸祿給朕置了一件闊氣的常服,讓朕每每入宮時不致在弟兄之間太過丟了臉面。那袍子朕極為愛惜,緞面上始終如新,只是內里終究穿了三四年,不免舊損,你的母妃總是深夜里挑燈縫補它,她的眼睛,也就是在那時有些壞了?!?/br> 段臻靜了靜,忽而嘆出一口氣來,卻中止了回憶,道:“五郎,諸子之中,你確是最賢,只是朕也實在怕你走了歪道。當初朕讓劉嗣貞輔佐你,便是這樣考慮,直到現在,也不曾撤了他。不過你畢竟還需要一個賢良女子——” “母妃為您做了那么多,”段云瑯突然道,“您卻為她做過什么呢?” 段臻微微一怔,“什么?” 段云瑯跪直了身子,目光亦是平直地沒有一絲波紋:“母妃為您縫補入宮的衣袍,而您穿著那衣袍,卻不會帶她入宮?!彼穆曇粑⑽⒌土?,“您帶的是許賢妃?!?/br> 段臻道:“那是因你母妃太過勞累,朕——” “您口口聲聲要兒臣找賢良女子,就像父皇找到了母妃那樣——”段云瑯笑道,“可兒臣卻真怕會害死了那個賢良女子呢?!?/br> 空氣剎那間凝固成冰。 窒悶的大殿里,沉香熏得人頭腦發昏。段臻的臉色沒有變,眼神也沒有變,可是他放在幾案上的手在發抖。 “你滾?!彼?、自口中迸出兩個字來。 段云瑯微微一笑。 他實在也不想破壞這氛圍的。 可是父皇,承認自己的卑劣,就那么難嗎? 是您害死了母妃,是您害死了情深意重的母妃和忠肝義膽的顏相,您聲情并茂地訴說著的不過是母妃對您的好,您懷念的其實不過是那個會為您做任何事、甚至犧牲自己的女人,那個愛得沒有了人格、沒有了尊嚴、甚至沒有了自己面目的女人—— 您懷念的根本不是母妃,只是那一種被人愛慕、關懷和保護的感覺罷了! 而您竟還要我去找一個這樣的女人?! 您真是比我還幼稚。 段云瑯慢慢俯身,再行一禮。 “兒臣遵旨?!?/br> ☆、第64章 第64章——從頭忍(一) 殷染自清思殿出來,由內官引著出了日華門,卻在門邊看見一人在焦灼地踱著步。內官送到此處便告退了,殷染站在那人身后,無聊地看了半晌。 但見那人一邊踱步一邊緊張兮兮地碎碎念:“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啊呀!”猝然撞到了殷染跟前,東平王扶著胖胖的肚子大叫,“怎么是你!” 殷染只覺和這傻子說話十分有趣,笑吟吟地道:“在背書呢?” “是啊是啊,”段云琮立刻苦了臉,“阿耶說,背不出來不是男人?!?/br> 殷染一怔,饒是她一貫閑散,此刻卻也紅了臉,“圣人豈會說這樣的話?” 段云琮撓了撓頭,自顧自道:“阿耶不許我進門?!?/br> 顛三倒四。殷染暗罵,又耐著性子問:“殿下找他有什么事么?” “有??!”段云琮忙不迭點頭,“我想問阿耶,他有沒有見過一個女人。那女人是宮里的,阿耶是宮里的大總管,肯定知道的?!?/br> 這幾句話說得倒頗有條理,雖然把一國天子視為“宮里的大總管”著實讓殷染有些尷尬?!澳鞘ト巳绾握f?” “圣人是誰?”段云琮歪著腦袋問。 “就是你阿耶?!?/br> 段云琮古怪地看她一眼,好像有病的那個人是她,“我沒有圣人,我只有阿耶?!?/br> “……” “阿耶說他知道那個女人,但是我得先背好書?!倍卧歧忠话逡谎鄣鼗卮鸬?。 “原來是這樣啊,”殷染笑了,“你阿耶對你真好?!?/br> “阿耶當然對我好了!”段云琮高興地道,“他說他今日就把那女人找來,我若能背出書來,阿耶就將她送我?!?/br> 殷染的笑容僵住,頓了頓,仿佛是思考了半晌,才道:“你這是去向圣人——向你阿耶求旨賜婚來著吧?” 段云琮沒聽懂,憨憨對她笑。 殷染漸漸笑了,“那個女人到底是誰,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段云琮道:“那你可不能告訴旁人?!?/br> 殷染笑瞇瞇地點頭。 段云琮低頭,絞著衣帶道:“她是掖庭宮的,叫阿染……” *** 殷染只覺天旋地轉,哭笑不得。 段云琮說了半天,原來他想求娶的是那個在樹下教他埋老母雞的人、又是那個在興慶宮與他笑鬧的人,他問了好多宮里人都沒問出她的名字,最后是太皇太后身邊的鵲兒告訴了他,那個女人叫阿染。 而現在他就面對著殷染本人說著“阿染”,殷染真的要懷疑他或許不僅是傻子,他還是個瞎子。 然而與此同時,她也想明白了兩件事情。 其一,圣人在殿中與她說“便想去十六宅都可以”,所意指的其實是東平王宅,而不是她所以為的……陳留王宅。 其二,經東平王這番四處問她名字的胡鬧,圣人想必要懷疑她與東平王三四年前本不相熟,乃至懷疑到陳留王身上,都是尋常的。 如此一想,圣人方才那短短幾句話,暗藏多少心機,實在深不可測! 殷染轉身便往回走,段云琮愣了愣,想追又不敢追,忽然道:“你長得好像……”可那女子已經轉過了宮墻拐角,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了。 *** 殷染琢磨著,段五將要及冠,瑣事多了,政務上圣人先給他免了不做,如此一來,他過來看望自己的時間實際應當增多了。只是這一間狹小斗室怎么也看不出溫馨的意味來,她發愁半天,終于去敲了隔壁宮女的門。 幾個宮女見到她,神情如白日見鬼,又不得不堆出笑來:“殷娘子,有何貴干?” 殷染溫言軟語道:“我想去剪幾枝雜花兒,想同你借花剪子?!鳖D了頓,又道:“我那鸚鵡是個最煩人的東西,jiejie們沒有嫌棄,我真感激。我那里還有幾支簪珥,回頭便給jiejie們取用?!?/br> 那幾個宮女的臉色緩和下來,一個去取了花剪子,其他的又零零碎碎與她搭了幾句話。攀談間說起內侍省又吩咐去大明宮送衣物了,大家推脫著誰都不肯去。 殷染何等眼色,這一來當即乖巧應道:“我替jiejie們去了吧,屋里呆了太久,正好走走?!?/br> 于宮中的女人而言,這種互相幫忙做事也算是結識的第一步了。殷染過去不屑,是因她性子渾;然而如今她想與段五有個長久的打算,便須得處處留心應付。與幾個女人笑談一番,殷染換上了正經宮裝,捧著衣物往大明宮去。 要說這送衣物的活計眾人都不愿做,實因衣物太多,分屬許多宮室,每一宮還都有各種奇特規矩,待送到了,還免不了要受那些上頭宮婢的刁難問責。殷染卻是從小就受慣了委屈的人,早練就了左耳進右耳出的本事,一殿殿地聽著罵過來,她心中已盤算好了要將那小屋布置成什么模樣。 要有幾株海棠,斜插在窗前;書案上可以折幾枝早梅置于瓶中;簾鉤鳥架等處,可以纏那鮮艷的一品紅;枕頭底下塞一些□□可以清熱養神;…… 《湘夫人》里那個迎接帝子的詩人,在布置屋宇之時,是否也是這樣忐忑而溫柔的心情? “你是誰?”一個稚嫩的童聲響起,“你也過來給我抓蝴蝶!” 剛送完衣物、規規矩矩走在宮墻下的殷染一驚,抬頭望了望,前方的月洞門下,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卻是個十分可愛的紅衣女童。她走過去,瞧見這女童一身上等的銀泥裙,兩團嬌小發髻上纏著單絲小金環,猜知這女童身份不低,料是圣人唯一的女兒、吳婕妤所出的仙都公主,便行了大禮問安。 小公主的眼睛烏溜溜地轉了兩圈,“不要跪我,過來抓蝴蝶!” 小孩子中氣十足,糯糯的腔調里是不容違抗的強橫。殷染求助地看向小公主身后的幾個宮女,然而那幾人卻也道:“殿下讓你抓你便抓,站那兒還等誰請么?” 殷染無法,想抓蝴蝶也不是什么難事,便跟著小公主走入了那月洞門,門后卻是一片小小庭院,她心中微驚,盤算著方位,這莫不是什么無主荒殿?然而立刻眼前便翩翩飛過兩三只鵝黃翅子的蝴蝶,小公主拍手笑叫著便追了出去。 秋末冬初的蝴蝶,飛得踟躕滯澀,那羽翅實已脆弱至極,仿佛決不能再經受下一場風吹雨打了??墒撬嗳?,卻愈顯出美麗來,殷染自己亦被它惑住了,不由自主便跟著它往前跑…… “殿下當心!” ——一聲尖銳的馬嘶! 殷染當先看見了那馳來的華貴車輿,而小公主正抬頭望著蝴蝶奔過那條道路去!殷染來不及多想,兩步搶上前將小公主撲倒路旁,用力地抱住了她! 車輿上拉車的內官拼命收扯韁繩,三匹拉車的白馬咆哮著不得不停在了原地,高高揚起的馬蹄終于重重地砸落進塵土里! 殷染閉緊了眼,只道自己要被馬蹄踩碎了,可是沒有。 那車輿上的軟簾掀開了一角,露出圣人波瀾不驚的臉容,“誰人驚了朕的車馬?”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仔細看阿染和東平王的對話:東平王只是去問了一下他老爹“有沒有見過一個女人”。嗯,圣人當然很厲害了。 ☆、第65章 第65章——從頭忍(二) 一陣鐵靴聲響,一行侍衛從車后奔了上來,為首的朝車輿半跪下來,沉聲道:“是兒臣疏忽,未及肅清道路,致使陛下車馬險些與公主相撞,兒臣罪該萬死!” 聽著那熟悉的清朗聲音,仍跪在地上的殷染更加低了頭。樂文|雙目卻忽而與懷中的孩子對視上,后者朝她頑皮地眨了眨眼,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方才有多危險。 車上的圣人倒有些微驚訝,“竟是環兒?”如此一想,也覺后怕起來,向地上的人招手道:“環兒,過來父皇這邊?!?/br> 殷染連忙放開手,小公主段云環搖搖晃晃站起來,揉了揉眼睛,便朝車輿蹣跚奔去。法駕甚高,段云瑯連忙將小妹抱起來,讓她得以登車。段臻接過孩子,端詳一番確認她沒有受傷,又看向車邊不尷不尬的段云瑯。 他是掌宮廷門戶、圣駕安全的左羽林大將軍,今日又正好輪到他當值。 段臻溫和地問道:“沖撞天子車馬,當如何罰?” 段云瑯頓了頓,“犯蹕者,罰錢四兩,笞三十?!?/br> 段臻若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低頭跪著的殷染,道:“唔,看在她救了環兒的份上,罰額減半,錢二兩,笞十五吧?!?/br> 段云瑯額頭上冒出了青筋,回答卻是簡短而有力:“是?!?/br> 殷染將這字字句句都聽得分明,她無可辯駁,也懶于辯駁,只叩頭道:“婢子領罰?!?/br> 小公主蜷在段臻懷中摟緊了他的脖子,一雙秀氣的眉毛擰成了毛毛蟲,“父皇不要罰她好不好?她在幫環兒抓蝴蝶哩!” 段臻微微一笑:“抓蝴蝶?” 段云環用力點點頭,“是呀是呀,母妃說天冷了沒有蝴蝶,環兒不信,環兒方才就瞧見了!” “那下回父皇帶你去抓好不好?” 段云環眼前一亮,“父皇真好!”小孩子心性,卻將為殷染求情的事忘在了腦后,“環兒想去東內苑!” “自然可以……” 父女倆嘮嘮叨叨著,車仆再度鞭馬,車輿緩緩起行。段云瑯卻還站在原地,薄唇抿成了一條線。他知道身后就是阿染,可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回頭,不能去問她一句摔著了沒有,更不能與她解釋自己的冷淡。 笞十五……不論行刑的是誰,他去打點一番也就蒙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