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她仍沒有反應。 他咬咬牙,將她放開,認真地看她的眼睛,“你沒生氣吧?這一局仍舊算你的,好不好?” 殷染直愣愣地盯著他,眸中波光流轉,倒真令他摸不著底細。許久之后,她才小聲發話:“你終于承認了,我一直以為是小狗咬我來著……” *** 第二日凌晨五鼓時分,段云瑯是被鸚鵡的叫聲催醒的—— “美人!美人!” 他揉了揉眼睛,側過頭,殷染倒是睡得很沉,長發披散在枕上,瓷白的臉龐上長長的睫毛安靜垂落。再往下看,她的一只手搭在他腰間,以一種保護一般的姿勢將他牢扣在自己身畔。他不禁失笑,將她的手小心挪開,自下床蹬了鞋往堂上去,一邊迷糊地低喊:“乖鳥兒,別叫啦,你家娘子還在睡覺呢……” 門窗緊閉的堂屋里,劉垂文古怪地轉臉看著他。 他一怔,摸了摸后腦勺,“敢情它叫的美人是你?” 劉垂文憋著氣道:“殿下怎不更衣?如此不小心,若是被掖庭中人瞧見了……” 段云瑯低頭,里衣散散披在身上,衣帶松松垮垮地系著,露出了胸膛。仿佛是困意未消,他愣愣地打了個哈欠,才突然驚得一跳:“你給我轉過去!” 劉垂文腹誹:“您逼我看我都不想看……” 段云瑯連忙掀簾回了閣子去,殷染卻也被鬧醒了,閉著眼睛發問:“走了?” 段云瑯一邊匆忙穿著衣裳,一邊在她額上飛快地親了一下,“走啦,不然都天光了?!?/br> 殷染伸手出來擋住了臉不讓他再親,“原來還沒天光?” 段云瑯道:“這回我做神女,你做襄王?!?/br> 殷染靜了半晌。 直到段云瑯都將衣袍穿好,理了理衣祍,她忽而自大袖底下露出一雙眼睛來:“你羞不羞?就你,神女?就你,自薦枕席,朝云暮雨?” 他笑起來,特意貼上臉去,“我不像?” “——去你的!”殷染笑罵,段云瑯便正趁這機會去輕薄她,她長了記性,往床里邊躲過去不讓他得逞,他委屈極了:“我都要過生了,你不送禮物不說,便連親一下都不讓了?” 她嗤笑,“昨晚親的還嫌不夠?要禮物自去找人要,我猜人家劉垂文大清早來找你,為的就是這一樁呢?!?/br> “我不要他們的,”段云瑯纏著她簡直要滾到了床上,“你究竟送不送我?” 殷染將食指點在他額頭上,慢慢向后推,眼角微挑,清媚一笑,“好走不送?!?/br> 段云瑯走后,殷染又睡了一小會,終究是沒了睡意了,便慢慢坐起身來穿衣洗漱。 她清楚,段云瑯今晨這番神女襄王亂七八糟的說法,無非是為了緩開昨晚他一時口誤而給她造成的心上陰霾罷了。這樣善解人意的少年,讓人覺得舒適貼心的同時,卻也讓人感到危險。 好像自己全都給他看穿了一般。 她搖搖頭,又發笑。自己這是何苦來的,大清早同自己過不去?忽而外間有女人聲音響起來,輕柔的,仿佛與她的心跳同著節奏: “殷娘子,圣人謝您那日救了五殿下,特召您去清思殿面圣領賞來?!?/br> *** 待劉垂文終于將陳留王請回了王宅,堂屋中的賀壽禮品果然已堆了三四摞。到底是叫阿染說中了。段云瑯懶著眼神點檢過去,都是些小官和外官,正經三品以上的京官都不敢背這個交結親王的鍋,謹慎得很。不過內闈寺人就不同了,高仲甫、孫元繼、封逑、周鏡、張士昭、袁賢,一個跟著一個地送來了珍奇物事,他一在宅中落了腳,便開始不間斷地迎接內宮中派出的諸多貴使。 明面上的功夫總歸是誰也不能欠了誰,對著高仲甫的義子高方進,段云瑯笑得和藹可親,還命劉垂文拿出了最好的茶來。高方進拿鼻孔掃了一遍劉垂文,輕輕一笑道:“我阿耶還有一句話,你阿耶近來可好?” 劉垂文低眉順眼地賠笑道:“他老人家還成,只是哪里能有令尊那般健朗呢?” 段云瑯聽著這兩個小宦官左一口阿耶又一口令尊,簡直瘆得慌,這時候正好宮里來人傳旨,道圣人召,他如蒙大赦,忙朝高方進賠了個禮,便入宮面圣去了。 *** 清思殿上,地龍悶燒,空氣不通,濃郁的熏香味道令殷染十分不適,倉促換上的重重錦衣將傷口結成的硬痂磨得發燙,疼癢難耐。坐在上首的圣人卻自然不會覺察,雖然那雙溫雅的眼光總是和善地凝注著她的,但她知道,他的眼里根本就沒有放下她。 圣人為何要召見她?如要賞賜于她,隨便派人將賜物發至掖庭即可,為何如此大費周章?若是為了她“教壞”七殿下的事而欲懲罰于她,就更不該召見她了吧? “這一回,多虧了殷娘子舍身救下五郎性命?!倍握槲⑿Φ?,“殷娘子想要什么賞賜,只管提來?!?/br> 殷染跪在殿中,她有些暈沉沉地,只道:“婢子只是情急而為,陳留王天潢貴胄,自有洪福保佑,婢子不敢觍顏叨賞?!?/br> 段臻如是問了數遍,來來回回,她就是什么都不要。段臻只得命中人去取了點首飾賞她,又道:“小七朕是不能交給你了,不過除卻積慶殿,這三宮之中,乃至十六王宅,你想去哪里,朕都答應?!?/br> 殷染驀地抬起頭來,目中光芒微閃,又立刻低下頭求。 她的臉色微微發白,卻只是壓低了聲音道:“婢子……婢子還未想過……” “那朕也不強迫你了?!倍握闇睾偷氐?,“你過去與大郎不是相交甚篤?若有空時,可去陪陪他。掖庭的賤役也不必做了?!?/br> 殷染謝恩告退,段臻身后那扇圖畫二十四孝故事的十二折云母屏風背后,緩緩轉出了一個人來。 段云瑯容色蒼白,眼神陰郁地盯著自己的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 有朋友擔心殷畫攪場子,放心,殷畫比沈青陵聰明多了,她拎得清~而且她本質上不是壞人。 今天氣溫驟降,某眠出個門被凍死了……大家要注意防寒! ☆、第63章 第63章——神女襄王(三) 段臻見他臉色如此,倒是先笑了,頗覺有趣似地,“這是怎的了,見著救命恩人,聲氣這樣差?” 段云瑯低著頭,心中驚濤駭浪,臉上卻只是一片慘白而已?!丁∷麑嵲谀媚蟛粶矢富蔬@番做作是何用意,為何要跟阿染提到十六宅?! 他慢慢地跪下去,目光懇切地凝視著圣人衣上的龍紋,一字字道:“那日她救兒臣時,雖事出緊急,但畢竟壞了男女之防;今日兒臣實在沒料及會再見她,亦不敢再見她!” 他說得如此認真,段臻卻仿佛渾不在意地擺擺手,溫顏笑道:“孔孟之道,不也有經有權?嫂溺而援之以手,不也是合乎仁義的么?人家救了你的性命,你卻還這樣迂腐,朕看那殷娘子一介婦人,都比你懂事得多?!?/br> 段云瑯咬住了牙,想自己此刻多言亦是多錯,索性不說話。 段臻于是續道:“而況朕記得你與這殷娘子分明認識的吧?三年以前,她還在含冰殿的時候,你幫她和大郎牽過線,是也不是?” 段云瑯的手緊攥成拳,在大袖底下悶出了滿掌心的汗。 “正因如此,”他慢慢地道,“兒臣才不能見她?!?/br> “哦?”段臻微笑,“此言何解?” “論君臣大義,她是父皇的宮里人,兒臣若與她私相授受,是為大逆不道;論兄弟之倫,她是大兄的心上人,兒臣若與她私相授受,是為見色忘義?!倍卧片樀?,“她對兒臣的救命之恩,兒臣早已命人送去謝禮,只是于情于法,兒臣都不能親去道謝?!?/br> 段臻凝了他許久,那目光始終和藹,就如微溫的水,讓他漸漸地失了抵抗的氣力。 他想,父皇畢竟是技高一籌。 而后段臻輕輕地笑了,“道理說得這么清楚,怎么做起來全不是那么回事?!?/br> *** 這話平靜而帶笑,落在段云瑯耳中卻不啻一道驚雷,駭得他立刻叩下頭去,“父皇!” “我再問你一句,”段臻微笑道,“在你阿兄之前,你當真不曾見過她?” 段云瑯的腦中飛快地掠過了秘書省中那桃紅柳綠的幻影,可是,即算當時人都知道他愛往秘書省跑,也沒有幾個曉得殷染是誰??!他咬緊了牙關,他知道這個決不能認—— “兒臣——不曾見過她?!?/br> 這句話,他也沒有說錯。 他的確從未見過她的臉。 那個杏紅衫子的背影,一直以來,只是一個孩子的夢想罷了。 父皇難道連他做個夢都不放過,難道還要把他這個夢想都從記憶的骨殖上刮下來?! 段臻凝注著他,帶笑的眼睛漸漸瞇起,溫柔的假象如潮水般退卻,露出了砂石粗糲的灘涂。 “你當年為何被廢,你忘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冷冷地道,“高仲甫搜來的一百三十二道證據,你忘了?” 段云瑯晃了晃神。 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了,父皇終于要將那兩場延英奏對撕開來說了嗎? ——可是,這和阿染又有什么關系?! “兒臣如何不記得?!倍卧片槅≈曇舻?,“可是兒臣那一百三十二道‘不聽教誨,昵近小人’的罪證,與那位殷娘子……實在沒有干系?!?/br> “那是因為高仲甫沒能從殷家撬出證據來罷了!”段臻輕輕哼了一聲,“不然,你就有一百三十三道罪證了!” 段云瑯震驚地抬起眼來,“父皇——” 段臻毫不留情地道:“你們早就認識,對不對?當年你成日價往秘書省跑,見的人就是她,對不對?既是如此,當年不曉得避忌,怎么今日忽然就曉得了?” 死寂。 段云瑯俯伏于地,背脊微微顫抖,引得衣角在磚地上輕窣。 終于,他一閉眼,沉聲道:“那是因為兒臣當年年幼無知,全然不知規矩!父皇已罰過兒臣,兒臣自然長了記性,往后再不敢犯這樣的大錯!” 段臻沉默了片時,復開口時,話音竟是蒼涼的:“說來說去,你根本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只是因為朕廢了你,你心里怕了,才曉得了一點教訓?!?/br> 段云瑯慢慢地、慢慢地松了口氣。 話到此處,似乎終于有了轉圜之機。 小孩子之間玩玩鬧鬧,并沒多大了不得;只要父皇還不知曉他與阿染如今廝混的事……他逼迫著自己鎮定下來,伸手假惺惺擦了把汗,終于也擠出了今在清思殿的第一個笑容:“兒臣的錯,不是早在許多年前就清楚了么?兒臣錯在不聽教誨,昵近小人?!?/br> 段臻皺起眉頭。這個兒子的確聰明,可是他的聰明全都用來耍賴了,就像一塊牛皮癬子,把話題都攪得纏夾不清。段臻再好的修養,也終于冷了聲氣:“朕是說,往后你挑女人也要有幾分眼光,譬如這個殷染,你被廢時她不聲不吭,沈才人沒了她惡言詆毀,就在剛才,她說什么,你也聽見了——你大兄待她一片真心,她倒是全瞧不上了!朕真不曉得她要的是什么,一副冷透的心腸!” 段云瑯未料到他是這個意思,怔怔聽了半天,艱難地挑出一句話來:“難道……大兄……” “不錯,你大兄今日來與朕說,想將這女子討要了去?!倍握椴簧踉谝獾氐?,又強調,“你休得岔開話頭。你馬上要及冠了,朕同你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在教你,你可明白?紅顏禍水,小人亡國,這樣的道理,你須多加揣摩。更何況這樣心腸的女子,莫說她是宮里的,即算她是自由身,也值不上你的心思。懂么?她值不上?!?/br> 圣人一時間說了太多,叫段云瑯聽得有些云遮霧繞。但有一點他是聽出來了,那便是圣人對殷染頗瞧不起。與其說圣人是不許他與殷染走太近,不如說圣人是將殷染豎了個極惡劣的靶子,教導著他該找怎樣的女人。果然,圣人接下來的話便是:“及冠之后,便可考慮嫁娶之事了,你也休得像你二兄那樣,招許多個妾室,卻空置著正房糊弄朕!” 彎彎繞繞,原來這一句才是重點吧? 段云瑯一時只覺有許多話想說,一時又只覺一句都說不出口了。 父皇這可是在關心他? 他不知道,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事情,以至于竟有些手足無措了。他想謝恩,可又害怕生硬的謝辭會破壞掉此刻的情境,父皇很嚴肅地與他商議著他的事、他自己的事——就像一個很普通的家庭里,一個很普通的父親在叮嚀著即將成人的兒子一般。 他揣摩了很久,最后說出的話還是讓自己都不滿意:“那依父皇鈞意……怎樣的女子,才是好女子?” 段臻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覺得自己僭越了,正欲收回時,段臻卻開口了:“敬宗皇帝在的時候,朕只是十六宅中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皇子。你的母妃與許賢妃,卻是在那個時候嫁給了朕?!?/br> 段云瑯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