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第51章 自君之出(一) 段云瑯回京的消息,是八月下旬才放出來的。 這個時候,他已經向圣人遞過了密折,不出數日,河南府的兩名觀軍容使俱以瀆職之由遭朝廷撤回,圣恩寬宥,仍給他們在內侍省安置了優渥的去處,只是再不能監軍了。 這兩名觀軍容使,都是高仲甫的養子。 只是這一回圣人做得冠冕堂皇,贓證俱全,又開恩特赦,高仲甫也不能有所置喙,只有將兩個干兒子都大罵一頓了事。坐在自己那曲水流深的園林之中,高仲甫想,自己的兒子雖多,看起來,卻似全都比不過圣人的那一個。 待得這幾件事處理已畢,朝下才開始正經給段云瑯接風洗塵。八月廿一,曲江賜宴,眾臣僚似乎都看出了圣人對陳留王不薄,一個個地挨著上來敬酒,直害他喝得要吐。 殘月在天,秋風掃地。醉倒的思緒里泯滅了一切計量,只有一張似有情似無情的臉,一雙似歡喜似哀傷的眼,她輕柔地微笑,她輾轉地呻吟,她散漫地撫摩…… “殿下您悠著點兒……” 劉垂文這賊小兒,如今說話是越來越沒章法了,趕明兒一定要給他嘴上掛個鎖。如是想著,段云瑯恍恍惚惚的臉上浮現一個恍恍惚惚的笑,劉垂文不忍卒睹地轉過了臉去。 好容易扶他上了車,劉垂文驚訝地看見車邊多了個人。 沈青陵款款一笑,“婢子來迎殿下回府?!?/br> 劉垂文不言語,將段云瑯塞進了車內,自己下了車,見沈青陵仍巴巴地扶著車轅往里望,淡淡地道:“走吧?!?/br> 沈青陵“哦”了一聲,并不掩飾懊喪的神情。車仆揮鞭起行,劉垂文與往常一樣跟隨車邊,而沈青陵顯然從未做過這樣隨車步行之事,一路自曲江池行到十六宅,表情十分不快,卻到底忍耐著走了下來。 入了王宅,段云瑯哼哼唧唧地趴在劉垂文背上被他馱進了房間,劉垂文去吩咐廚下準備醒酒湯、后院準備暖身的浴湯,沈青陵坐在耳房外的門檻上揉了揉腳,終于,一瘸一拐地站起來,往寢閣走去。 屋內只燃了一盞金蓮花燈,光線在秋夜的寒風里飄蕩。陳留王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因身形修長,一條腿還擱下了地。顯然是醉糊涂了,卻又沒有昏睡,只是睜著眼,望著床頂,拼命地咳嗽reads;豪門重生之情關風月。 像涸轍之中一條孤獨的魚,絕望地在泡沫里翻覆。酒液推壓著五臟六腑,呼嘯的痛苦找不到出口,只能在血液里陰暗地沸騰。沸騰之后,炙熱之氣竄上喉嚨,便逼得他窒息欲喘,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母妃……父皇……阿染…… 延英殿的飄雪,秘書省的飛絮,十六宅的臟水,少陽院的燈花…… 都走了,你們都走了。 你們,都不肯陪我,一道往那深淵里摔去。 *** 見段云瑯一副神魂俱失的樣子,沈青陵一下子慌了神,想出去喚人,卻又放不下這樣的好機會,心頭一橫,三兩步上前,輕聲問他:“殿下,可有何吩咐?” 段云瑯轉頭,迷瞪地看著她,仿佛還在辨認她是誰。片刻之后,他轉回了頭去,繼續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沈青陵咬咬牙,聲音卻愈發軟了:“我……我知你不想留我,可是我,在大明宮里見到你一次……就……總之你當信我,我不會害你!” 段云瑯恍惚間仿佛聽見有人喚他“殿下”,他便想,不是她。他最歡喜她喚自己“五郎”,她若喚“殿下”了,自己也不必理她。她那么無理取鬧,自己為何還要遷就她?真是,一點風情都不解得。 其實,如果……如果她能稍微主動一點點,稍微溫柔一點點……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能離得開她…… 如果每一個情欲朦朧的夜晚,她能夠不要那么清醒而克制,能夠偶爾迎合他一下,能夠在情事過后停留片刻而不是立即催他走……哪怕是騙他哄他也好啊——他或許還可以自欺欺人地想,她對他,或許也不是全然地無情吧—— 然而她卻不是這樣的。 她總是十分清醒而克制,看著他的表演而自己絕不迎合,情事過后便冷冷淡淡催他離開。他幾乎要懷疑這都是自己在逼她的。 眼前那個迷離的輪廓又放大了些,一個人在輕輕柔柔地說:“殿下,我……我其實歡喜你的……” 他漫然一笑,搖了搖頭。 那人惶惑了:“哪里不對嗎,你不相信我嗎,殿下?” 他輕輕地張口,沒有聲音,只有一串微弱的氣流:“叫我——五郎……” “你說什么,殿下?”那人傾身過來了,他甚至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挑開了他的玉帶,纖長的、柔嫩的手指,不似阿染留了尖利的指甲,溫柔,潮水一般、裹得人無所逃遁的溫柔…… 知書達理的尚書閨秀沈青陵,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做出這樣張狂的事情。 只是在風雪之中,隔著極遠的距離望見了一個少年。 她退了女學,到十六宅來做一個下人,而此刻,四下無人,她對他說著自己一腔無處發泄的歡喜,手指仿佛著了魔一般,輕輕解開了他的衣帶…… “——嘎嘎!嘎嘎嘎!” 幾聲粗嘎的尖叫,幾乎刺破云霄,也刺破房中二人的耳朵。沈青陵手一顫,整個人都因過度緊張跌坐在床沿,而醉得不省人事的段云瑯緩緩抬起了袖子罩住了面容,嘴底輕飄飄吐出一口濃重的酒氣。 “你這呆鳥,怎么,招人嫌厭了吧?嘖嘖,跟我一樣啊……都被她趕出來了,是不是?” ☆、第52章 自君之出(二) 一個rou團團的小郡王顛顛兒地跑進了院子里,扒拉著段云瑯寢閣的窗兒大喊:“那誰,把我的鳥兒還我!”一邊就伸手去夠那停棲在房梁上的鸚鵡—— 段云瑯仰面躺在床上,默了半晌,旋而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了身,腰上玉帶一扣,便往窗邊走去。 rou團團頗有些懼怕地看著那個高大的人影,“你是哪位阿叔?你喝酒了?” 段云瑯兩眼一閉,酒氣一吐:“胡——扯!” rou團團看著他踉踉蹌蹌的腳步,默然。 而后“砰”地一聲,那扇窗就在他眼前關上。 “哎,你怎么這樣!那是我的鳥兒,我養了好久,還做了記號的!” 窗外的頑童還在“啪啪啪”猛拍著窗扇,段云瑯毫不理睬,走到房梁下邊,抬起頭,瞇著眼,挑釁般道:“還不下來?” “嘎嘎!”鸚鵡拍著翅膀叫了兩聲,聲音弱了不少。 “啪——嗒——” 一滴水落在段云瑯臉上。 段云瑯倏然變色,將手一抹,卻是鮮紅的血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 “你受傷了?”他驀地抬頭,鸚鵡瑟縮蜷在暗影里,連叫都不叫了。心頭仿佛被什么東西莫名其妙地攫住,好像那不是一只鳥兒,而是一個人。 不祥的預感擴散開來,片刻前暈暈沉沉的窒息感又逼上喉間。他扶著額頭,努力平復自己的聲氣:“乖,你下來,阿耶給你看看?!?/br> 劉垂文端著醒酒湯進來,就正好聽見這句話。 段云瑯對著一只鸚鵡,自稱“阿耶”。 而更詭異的是,此話一出,那鸚鵡竟然真的飛了下來。 它乖乖地團著翅膀縮在桌上,段云瑯仔細一看,它的腳爪竟被人削斷了半根。 無怪乎它叫得這么凄慘,飛得這么蠻橫……段云瑯看著那仍在流血的爪子,目光后移,自房中地面到窗欞邊,成串的鮮血滴落成一條歪歪曲曲的線。他想,這莫非就是那小兒說的“記號”? 不過一個小孩子,怎么能這樣殘忍? 也真是只有小孩子,才會這樣殘忍吧! 鸚鵡哀哀地看著他,“嘎嘎”地叫。他埋頭給它包扎,醒酒湯放在一邊,已經涼了。劉垂文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家殿下對一只鸚鵡濫施好心,眼光一轉,看見了沈青陵。 劉垂文聲音一沉:“你怎么在這里?” 沈青陵嬌怯怯地站在房中,低頭整理著衣裳,耳根下漂浮著紅暈,“我還有話想與殿下說?!?/br> 劉垂文還未接話,段云瑯淡淡開口了:“你等著,我也有話與你說?!?/br> 沈青陵微微一怔。 她以為他根本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可這空氣,立刻變得危險而冷酷了。 段云瑯又忙活半天,包扎完了,看著那鸚鵡飛上了房梁,才轉過身,清風朗月地在深夜的窗前一站,聲音清淡:“你方才說的話,我還記得一些?!?/br> 沈青陵渾身一震,抬頭看他,眼神里充滿恐懼,卻也……充滿期待。 “我是個廢太子,你該曉得,我什么都沒有?!倍卧片槕袘猩⑸⒌氐?,“你從我身上,什么也圖不到的?!?/br> 沈青陵的手指絞緊了絹帕,知道成敗皆在此一舉了,她的聲音都在發顫:“婢子不敢圖殿下什么,只求殿下讓婢子常伴左右……” “那你能給我什么?”段云瑯的聲音泛涼。 “——我是沈尚書的親女兒,我是沈才人的親meimei?!鄙蚯嗔隄駶櫟难垌锢涔馕⒕`,“沈家的東西,不知殿下有無興趣?” 沉默。 死一樣的沉默。 沈青陵是好不容易鼓起了破釜沉舟的勇氣的,她知道,這句話說出口,一切都會變了。她將再也不是那個單純歡喜著他的少女,她將變成一個不擇手段、哪怕出賣已死的和遠去的親人也一定要得到他的惡毒女人。 可是她還有什么別的辦法么? 沒有的。 他不愛她——豈止是不愛,他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她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誰,也許他的心根本就是鐵石做的。 她不能同他說自己的感情,她不能再犯片刻之前那樣的錯誤——在商言商,她實在從一開始就應該跟他談條件的reads;妃本輕狂之傻王盛寵。 可是這沉默,這沉默卻壓得她整顆心都要窒息了。 很難過啊……他的眼神輕浮而冷漠,是她不能企及的遙遠。片刻之前的那副惶惑無措的表情,似乎是永遠也不會再讓她瞧見了。 段云瑯沉默了很久之后,發出一聲冰冷的笑。 “沈才人怎會有你這樣的meimei?!彼湍菢訏熘湫?,抬起了一雙無情的眼,“你還不滾,是要小王請你滾?” *** 沈青陵竟然忍住了淚水。 她離開時,背脊挺得筆直。 段云瑯不再管她,甚至沒有轉頭看一眼她所離去的那漫無邊際的夜,便開始逗起了鸚鵡。 “會念經嗎?” “嘎嘎!” “《金剛經》,‘如是我聞’,會不會?” “嘎嘎!” “你到底是不是阿染的那一只?!” “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