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互相亂嚷了半天。劉垂文雖然對方才殿下說了“滾”這樣粗俗的字眼而感到不滿,但這樣的殿下畢竟才是正常的殿下,這讓劉垂文覺得終于舒心了不少。于是他湊過來,賠笑道:“殿下,莫不是認錯了吧……” “怎么可能!”段云瑯橫他一眼,“你看這鳥兒,這矯情嘚瑟的脾氣,可不與它那主子一模一樣?” 劉垂文閉了嘴。 那鸚鵡的眼珠子左右轉了轉,忽然,粗嘎地開了口:“自君……之出……” 段云瑯猝然冷醒,桃花眼危險地瞇起,“你說什么?” “自君之出矣!”鸚鵡在桌上跳跳,拍了拍翅膀,“自君之出矣!” 只有五個字。 段云瑯伸手捂住了鳥喙,鸚鵡不甘心地啄著他的手掌,一面大叫:“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劉垂文連忙上前扒下他的手,心驚rou跳地道:“殿下,這鳥兒竟然還咬人哪?!” 鸚鵡遭他這樣一悶,也不說話了,就歪著頭睨他,那神情與某個人竟是駭異地相似。段云瑯冷哼一聲,甩袖往回去,卻又突然回轉身來直直走到那鸚鵡面前發狠道:“你不是一向只念佛經的嗎?誰教你念詩的?誰教的?!” 鸚鵡被他嚇得一哆嗦,腦袋都埋進了翅膀里。段云瑯越看越氣,只覺這膽小怕事的呆鳥就是殷染的化身,不知所謂、滿口謊言、還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要離開他——她知不知道自己剛才多危險?要是、要是沈青陵真的……她莫非一點也不在乎?明知道這樣想法極其地滑稽無聊,他也當真是越想越惱,伸手便要將那鳥兒的腦袋從翅膀底下□□,好歹被劉垂文攔住了:“殿下,您醒醒酒吧!這不過是一只學舌的鳥兒罷了!” 段云瑯轉頭看他,半晌,輕笑了一聲。 劉垂文見他這一笑,便知要完,又沒好事。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他喃喃一句,突然話音轉冷,“小王明日便將這明鏡兒還給她!” ☆、第53章 情怯 段云瑯果如所言,第二日就拎著一架嶄新的鳥架,并那一只聒噪不休的鸚鵡,往興慶宮去請安了。 可這回卻沒有見到阿染。 心是沉的,臉上卻掛起了笑,他將鸚鵡架子往琴臺上方一擱,對太皇太后畢恭畢敬道:“太祖母您看,這鸚鵡會說人話的!” 太皇太后睜著一雙看不清晰的眼,卻道:“你去河南府,可有遭人為難?” 段云瑯懶懶地摸了摸后脖頸,笑笑:“什么事都瞞不住太祖母您??!” 一旁鵲兒掩嘴笑道:“殿下這話說的,您去了那么久,太皇太后可一直念叨著呢!聽聞殿下在那邊辦了幾件大事兒,可是真的?” 段云瑯抬眼看她一眼,又落下了目光,“也沒什么大事兒,無非是收了兩個觀軍容使,順帶割了忠武節度使的一半兒產業?!?/br> 鵲兒一聽,心驚rou跳,太皇太后卻開心地大笑:“好孩子,有志氣!” 段云瑯哼哼兩聲,“那都是托太祖母的福?!?/br> “你小時候就同我說,你最討厭那些不男不女的閹人,把持朝綱,其禍遠甚藩鎮?!碧侍蟛[著眼睛,像是在回憶,所說的話卻讓段云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祖母說誰?” 鵲兒連忙在一邊打岔道:“圣人當年的宏愿,這不就后繼有人了么?” 哦。 原來是說我父皇啊。 段云瑯頓時懶怠了所有的興致,便片刻前被親人夸贊的歡喜勁兒都消散掉了。 父皇說閹人之禍遠甚藩鎮,這話也不對?;鹿賹嚯m然可惡,可他們的權力到底是皇帝給的,待他們身死人滅,該交的還是得交出來;藩鎮卻不一樣了。他這回到地方上去,見各地節度使堂而皇之受百姓供奉繳納,那蔣彪還抬出來一支軍隊“迎接”他,而他們的軍隊、田產、臣民,都可以罔顧朝廷禁令而傳給自己的子子孫孫——若再不警惕防范,這藩鎮之患遲早釀出漢末那樣的亂世割據。 這些話當然不必與太皇太后這樣一個老人家說,他便對著父皇也沒有說。 他不相信自己的父皇,一個平庸乃至昏庸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天子,對他說這些有用么? *** 鵲兒一邊領著段云瑯往下人所居的小閣走去,一邊低聲道:“那回殷娘子去找殿下,莫非沒有見上面?” “沒有?!倍卧片樞π?,“小王睡過頭了?!?/br> 鵲兒撲哧一笑,段云瑯給她裝模作樣地躬身行了個禮:“此處一切還要勞煩鵲兒娘子了reads;我的非常態總裁?!?/br> 鵲兒忙側身避過,道:“現下自是不難,往后我可要出宮了……” 段云瑯眉梢一挑,“我曉得,那邊有個武人,看你瞧了好久了?!?/br> 鵲兒跺了跺腳,雙頰頓似火燒般燙起來,“再這樣渾,誰還敢親近你!” 兩人此時已走到一面墻外。初秋天氣,分不清早晚,只是一片混沌的陰沉。在這片陰沉里,他已聽見隔墻傳出的輕輕笑聲。 鵲兒朝他做口型道:“就是這兒了?!?/br> 袖子底下的鳥架上,鸚鵡已開始不耐地撲騰,卻罕見地沒有亂叫。那個聲音,那個暌違了近半年的聲音,就那樣幽幽細細地入了耳,明明清淡淡無情緒,卻偏偏撩得他渾身都發癢。 她只說了一句:“哦,是嗎?” 而后便響起其他宮婢帶笑的聲音:“可不是!那蔣彪本來想給殿下一個下馬威,才如此算計。誰知道殿下料敵先機,先將他一軍!不過殿下在那邊也著實兇險,聽聞還遇上了刺客呢!不過殿下吉人天相,自然處處都能化險為夷的了?!?/br> 段云瑯在墻外聽著,只覺又羞又臊。這些事情,在父皇的寢殿里、在泱泱的朝堂上、在兄弟與臣僚的面前,他都會添油加醋裝傻喬癲地說得有聲有色;可是在她這里——在她這里,他卻絕不愿她知道的。 他說不清楚心頭那一股煩躁的感覺,只能更仔細地去聽墻那頭的聲音。 她笑起來,“殿下一回來就辦了兩個觀軍容使,氣魄當真不小?!?/br> 他的心狠狠一跳。 她在夸他嗎? 他只覺自己已煩躁得沒法再聽下去,不然的話,自己會丟人,會很丟人……他轉頭便要走,險些撞在鵲兒身上,鵲兒訝異道:“怎的了?不是要去見她?” 段云瑯匆促道:“我……我回去好生思量思量,再來一趟?!?/br> 鵲兒歪過腦袋,笑他:“您在害怕?!?/br> “那是自然?!倍卧片樕钗豢跉?,“太久沒見了,誰不害怕?” 額發遮住了少年一雙意味不明的桃花眼,那秀氣的臉龐上竟爾染了些難堪的紅暈。見不著的時候瘋狂地想她,相信自己為了見她一面可以殺人放火都在所不惜,可真到了此時此刻,只隔了一堵墻了,他卻又真的害怕了。 昨夜聽到那句詩時,胸中升騰起來的孤勇,一時間消散干凈。 在她身上,他從來只顧思念和發泄;而對于他,她卻能理解他野心勃勃的一切。 原來她說自己幼稚……還真是有道理的。自己現在這副樣子……多難看啊。 他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一至于斯,卻還真的,從來沒將兩人的關系好好地理清楚過。 啊,是,他必須想清楚。 他必須把自己從沒想清楚過的事情,全都好好地想一遍。 再來找她。 鵲兒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落荒而逃了,回過頭來,里頭的人還在議論著陳留王。 “可不是,殿下一回來,各路人馬都去巴結呢reads;重生之渣少?!庇幸粋€宮婢的話里開始帶了酸味兒,“我聽聞陳留王宅里一下子收了好多美人,有一個昨晚上就……” 殷染面色未改,手底一刻未停地剝著毛栗殼兒,微微含笑道:“那也是尋常事?!?/br> 那兩三個宮婢卻來了興致,互相間還在討論著:“殿下生得那樣周正,便我也愿意去伺候他呀!” “你呀你,怎么只看相貌?不知道陳留王是廢過的么?” “那還能怎么辦?除卻陳留王殿下,陛下也沒有看得過眼的皇子了吧?難不成我還真要等到——七殿下長大?” 好一陣哈哈大笑之聲。 “我看那個沈青陵,卻是當真有心思,竟能爬到殿下床上去——咦,阿染,快別剝了!栗子上有刺,你指頭都破了!” *** 雪白的紗布,殷紅的血。 殷染恍恍惚惚地看著鵲兒給她包扎手指,十指連心,針刺地疼,她卻一言不發,嘴唇抿緊了,唇色暗得發紫。 “你這是冷僵了吧?!冰o兒柔聲道,“回去熱被窩里捂一捂,什么事兒都好了。栗子本就刺多,剝的時候怎就不小心呢?” 殷染閉了閉眼,鎮定了心神,抽回手笑道:“勞煩jiejie了,這點小傷,不礙事兒?!?/br> 鵲兒看她半晌,忽然問道:“那回你去十六宅,可找到要找的人了?” 殷染微怔,即刻又笑起,道:“找著了,可那個人,”她頓了頓,“再不肯跟我回去了?!?/br> 鵲兒低著頭去收拾藥品,兩人在沉默里尷尬了一會,終于是鵲兒開了口:“我去問問他?!?/br> “什么?”殷染一愣。 “我與殿下熟識,我出宮也方便?!冰o兒絞著衣帶,咬著牙,“我知道他渾,怎么就不知道他這么渾?都同旁的女人那什么了,還來——”話頭忽地止住。 殷染卻也沒有多問。她垂了眼,道:“不必你去?!?/br> 鵲兒轉過頭來。 “我會問他的?!币笕镜淖旖俏⒐?,似一個笑,眼底碎光流動,卻無笑意,“此事說尋常也尋常,說蹊蹺也蹊蹺,總之你放心,我會問個明白的?!?/br> 晝夜交替之間,她以為自己已可以不再思念那個人。 就如這指尖上的傷,初時痛得扎心,可時日一長,終究要痊可。 不管他同沈青陵的事情是真是假,她都要先問個明白。這卻不是一種怨婦般的折騰,而更加是她的理智在催動。催動著她,把一切都掰開了揉碎了說明白問明白,然后是陽關道是獨木橋,都是自找。 她欠他的賬,要還清。他借她的好,要道謝。她要告訴他,自己是眷戀他的,是愿意報答他的,而如若他再不需要她了,她可以走。 她過去……她過去有很多做得不對的地方。與他的坦蕩相比,自己是多么地卑劣而殘忍啊…… 所以,最后,她若是失去了他,也是理所應當的報應吧? 她的少年,或許該長大了。長大了,便不再是她的少年。 她也該認。 ☆、第54章 第54章——險中求 (上) 未過多久,殷染就得了機會。宮中廣發宴帖,圣人與許賢妃一道請皇家諸子諸婦一同往太液池泛舟游嬉,到晚再用御宴;帖中還特意邀請了太皇太后。到得七月初七這日,太液池上早早張起了羅帳,池中仙山處處飄來樂舞歌吹,幾座巨大的樓船停泊池畔,諸宮貴人都在一旁等候,直等到圣人來了,方敢隨著圣人一同上船去。 老太皇太后與圣人所坐的自然是最大最氣派的樓船,船頭雕飾龍鳳共舞,拱衛中央巨舵,在廣袤無垠的太液池中緩慢而堅定地推浪前行,幾乎令人覺不出水上顛簸。船外風涼,艙內卻熱得冒汗,殷染抱著小七心不在焉地挑著火盆,聽著一眾女人嘰嘰喳喳地聊天。 一會兒又是趙美人潑了錢昭容一身水啦,一會兒又是孫寶林作弄了李才人的婢女啦,林林總總,吵吵嚷嚷。殷染全沒想聽,誰料懷中小兒突然大叫起來:“阿耶!阿耶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