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段云瑯伸手便削他,卻被他躲過了。段云瑯駭然地笑了起來:“還躲?你還敢躲?!” 劉垂文作勢要跑,段云瑯便掛著笑端等,劉垂文不跑了,乖乖回來任他削。忽然那沉默哭泣的女孩發了話。 “殿下,我也沒有旁的想法?!彼痤^,哭紅的眼睛里光芒幽湛,“只是我的家人早已經散了,殿下若不收容,我亦無處可去……” 段云瑯瞇著眼睛端詳她半晌,而后漫不經心地聳聳肩道:“那你便留下吧reads;竹馬逆襲?!鄙蚯嗔觏邢采€未閃過,他已又補了一句:“不許進我的寢閣?!?/br> *** 段云瑯隨意用了點吃食,便不做排場、不驚眾人地進了一趟大明宮。 圣人在清思殿里沏茶。 他的父皇從不飲酒,便年節大宴,也是以茶代酒。天下間無人不知圣人嗜茶,也就上趕著將各地的珍奇好茶往宮里送,清思殿里常年是茶香四溢。 聽見兒子在屏外行禮,段臻眼皮也未抬一下,仍自顧自點他的茶。直到他斂袖將一盅茶分了出來,才道:“辛苦你了,做得不錯?!?/br> 一句話,八個字,卻令段云瑯感到身心的疲憊都剎那消散。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可是一扇涂繪著二十四孝故事的十二折云母屏風攔住了他望向父親的目光。 父親是在夸贊他嗎? 他……他似乎從來不曾聽過……父親的夸贊。 一時竟手足無措了。 段臻凝視著杯中咬盞的茶沫,又慢慢道:“本朝以寺人出外監軍是慣例,原意是讓他們看住地方上那些跋扈的藩鎮。是以一直以來,這些監軍使、觀軍容使與藩鎮大員的關系都不好。忠武這地方卻奇怪,聽你的說法,他們反而狼狽為jian了?!?/br> “父皇說的是?!倍卧片樏咳莼卮?,“據兒臣所查,忠武節度使蔣彪私產豪富,與派過去的兩位高公公一同分享河南府的布帛周轉,是以相處……融洽?!?/br> 段臻輕輕一笑,“小人之交?!鳖D了頓,“你如何處理?” “兒臣……用了點不入流的伎倆?!倍卧片樞⌒囊硪淼氐?,“兒臣以觀軍容使名義買下蔣彪名下的幾家布帛鋪子,然后兒臣……賴賬了?!?/br> 屏風后的圣人顯然愣了會兒神,俄而,撫掌大笑:“五郎有趣!只是你這樣離間法,是不是太傻了些?” “他們一貫把兒臣當傻子的?!倍卧片樳@回卻答得不假思索,“兒臣與蔣彪一連三日歡飲達旦,冷落了那兩名觀軍容使,他二人心頭忐忑,特來纏問,兒臣便提出要那幾間鋪子做私產。而蔣彪聽聞觀軍容使竟拿自己的生意同朝廷做人情,很是發了一通的火,結果又拖著兒臣喝了三日酒?!?/br> 道理是簡單的,兩個人的利益同盟,最忌諱的無非是其中一個私底下搭上了第三人。朝野政情雖然復雜,可說到底,脫不開人心二字。 而人心,那是段云瑯早在七八年前的延英殿上就領略透了的東西。說來,還得感謝父皇。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另邊廂,段臻聽得心驚rou跳。他并不能看見自己的五郎,只有一個跪地的影子依約映在那屏風上,身形懶散,聲音輕浮,全是少年模樣??墒沁@個少年已經長大了。 他和慕知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已經懂得如何運用權、術、勢,在一個陌生的舉目無親的地方,將那些各懷鬼胎的武人與宦官玩弄得團團轉??墒窃谶@一刻,段臻竟然并不特別在意五郎做到了怎樣的成就,而只想問他,有沒有出什么事?有沒有被威逼利誘脅迫傷害?有沒有……委屈過? 可是旋而他又想笑自己,天家的人,誰還能沒有一點委屈?而五郎最大的委屈,不就是他這個父皇親手給的么? 那一盞茶,漸漸地冷了,他也沒能再喝下去。 ☆、第50章 折柳(三) 殷染自十六宅回到興慶宮里,便見到小宮女在階下簌簌地掃著落葉,單調的聲音很有規律地重復著。 秋色微涼,銀杏飄黃,那色澤并不十分濃烈,合攏來時卻逼得人透不過氣來。隱約間又聞見了桂花的香氣,殷染扶了扶微暈的額,繞道而行。 恍恍惚惚,踏著巴掌大的銀杏葉,每一步都像踩碎了一場夢境。 當初她自秘書省回到殷府,也是這樣微涼的天氣。她手中還握著那一管玉笛,她原想著,或許明日,明日我就能吹給他聽了。 可是不會再有明日了。 小太子與她日日幽會秘書省窗下的事情,被“宮里的人”知曉了。 那一日,她膽戰心驚地扒著照壁,望見兩位陌生的小公公,在前院里一聲聲逼問她的母親:“她在哪里?!” 母親跪在地上,低著頭,沒有說話。 她看不見母親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出來。一貫的冷漠,一貫的無情,當旁人同她說話的時候,她那秀氣的唇會抿成一條寡淡的線,眼睛里空無一物,讓人覺得她不僅不會說話,她簡直不會呼吸。 十六歲的殷染已經懂得尊卑貴賤,所以她知道真正厲害的是在兩個小公公身后,淡漠立著的那個人。 那人身穿的流黃袍子上繪了七條金光燦爛的龍,但又分明戴著宦官的小帽,年紀不輕了,一雙眼睛深沉而有力地盯著落葉堆里跪著的母親。 他是誰?他為什么要找阿家?他們打聽的“她”又是誰? 他們是不是——是不是在找我?! 她緊張地咬著唇,轉頭正想張口卻被父親拼命用手捂住,父親瘦弱的身軀繃緊了,牙關死死地咬著,文弱的臉上青筋爆出,不知在忍些什么,忍得那樣辛苦、那樣痛苦—— “這事與你無關reads;[系統]重生釣只金土豪!”父親沉聲說。 她無法動彈,無法言語,只睜大了一雙不敢置信的眼,盯著父親。 這一回,她沒有掩飾自己目光中的鄙夷與怨恨。 父親仿佛被她的目光刺中了,仿佛沒有。但他終究沒有放開她,就這樣,她就這樣看著那幾個公公皮笑rou不笑地,將母親拖走了。 她終究把身子探了出去,然后,她就看見了母親最后的眼神。 母親的長發已散亂,額頭上的鮮血流了滿臉,恐怖地木然。蒼白與血紅之間,母親的目光朝她掃了過來,極冷的目光,帶著刻骨的仇恨,像刀刃,像倒鉤,像尖銳的針,像劇毒的刺—— 那就是母親所留給她的,最后的眼神了。 她的指甲摳進了照壁的石頭縫里,掰斷了,鮮血淋漓,濺上了袖中的玉笛。 而她的父親,緊緊抱著她的那個瘦小無力的男人,哭了。他的淚水滲進她的衣領子里,讓她整顆心都躁動起來,她不耐煩地一轉身,“啪”地就甩了他一巴掌! 父親甚至都沒有阻擋或閃避一下,那五指的印子立刻在他那清秀白皙的臉龐上浮凸出來,滲血一般地紅腫。他愣愣地,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全失掉了,口中低低地囁嚅著什么,她聽不清楚。 現在回想,他所呢喃的,大約只是母親的名字而已。 “花楹”。 可是母親,卻再也沒有回來。 *** 高仲甫大約以為,至正十九年,御花園,大雨夜,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吧? 儲嗣廢立是國家大事,她后來聽聞,張適、翟讓等人在延英殿的上疏中列舉出了一百三十二道皇太子“不聽教誨,昵近小人”的證據,而他們背后的人,顯然就是一心要廢了太子的高仲甫。一個才十三歲的孩子,竟然就有了一百三十二條罪過……就算他三歲就開始作惡,也得每年做上十三件才夠呢。 只是這一百三十二條之中,終究沒有和殷家牽上一星半點的關系。她不知道是因母親到死也嚴密地封著口,還是因許賢妃、昭信君的活動…… 殷染慢慢走到后院,立刻被一個小孩撲了滿懷:“抱,抱抱!” 嫩嫩的小臉蛋,歡喜而期待的眼神。小孩子不懂掩飾,什么都表現出來了,也就太容易被人利用和傷害——當初那個小太子,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是那么地依賴著她,哪怕她從來不給他一個正臉……她又如何能將母親的死怪到他的頭上? 殷染嘆口氣,將小七死抓著自己衣角的rou嘟嘟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轉身,一個人回了房間。 小小的段云璧不能理解地看著這個美麗女人的背影,揮舞著雙手失望地亂叫:“阿阿——阿家!” 乳母過來小聲哄他:“七殿下,‘阿家’可不能亂喊……” 那一聲“阿家”,殷染不是沒有聽見。 但她的步履卻仍舊平穩地邁了出去,沒有停留。 合上了門,身子慢慢自門上滑了下去,而后一點一點,將自己蜷緊在膝彎里reads;竹馬逆襲。 阿家死了,與她無關。 段五走了,與她無關。 阿家被高仲甫審問拷打,與她無關。 段五獨自折下從春到秋的柳條,與她無關。 父親說:“這事與你無關?!?/br> 那到底什么事情才與她有關?! 太沉重的,她逃避;太悲傷的,她閃躲;太真切的,她視若不見。 段五說得沒錯,她就是個膽小鬼。 豎起一身的刺,卻只不過為了保住一個孤獨的圓圈。將自己裹進來,就此耳聾目瞎地過一輩子,這是她過去在殷家養成的念頭。 只有沉默,可以挽救她在一片嘈雜之中,日漸下墜的黑暗的心。 可是,這樣的孤獨……真是,很寒冷啊…… 曾經被人那樣用力地擁抱過之后,不論如何,都不會愿意再次落入一個人冷得發抖的境地了。 她站起身來,克制著自己的心緒,自床頭翻出一本書,試圖讓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那些——“與她無關”——的事情。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幽深的夜,不可言說、不可稱量、不可思議的夜。 掖庭宮中的一個個夜晚,總是因為他的到來,而有了一些微妙的期冀。黑暗之中,他們鬧的笑話不少,譬如一回……正在緊要時分,段五突然腿上抽筋了。 那一瞬間他突然停止了所有動作,全身僵硬地趴在了殷染身上,表情奇特。 殷染不明所以,臉容猶帶著未盡興的余韻,擰了擰眉道:“怎的了?” 段云瑯齜牙咧嘴道:“疼……” 她發覺不對勁,想起身,可少年的身軀實在太結實了,竟壓得她不能動彈。她只得沒好氣地發問:“哪兒疼?” 他抓著她手就往自己身上摸。她心底發毛,卻又感到興奮,少年的肌膚明滑如玉,而后她已不需他的牽引,所到之處,他呼吸沉濁,雙目發燙地盯著她:“你往哪兒摸呢?” 她索性賴上了:“你讓我摸哪兒呢?” 他看她半晌,仿佛終于無可奈何了,道:“腿上,抽了?!?/br> 她一聽,樂了,樂不可支,收回了手,捂著嘴,悶悶地發笑。他愈加不快,想提起身子給她點顏色,卻愈加失了氣力。她的臉容上紅云猶在,清亮的眼眸里媚色輕流,聲音柔軟得似夜下的柳綿:“你若死在我床上,可該多好看呀?!?/br> 他卻也沒臉沒皮地笑起來:“別說,死在你床上——這可是我一輩子的夙愿了?!?/br> “啪”地一聲,殷染合上了書。 她過去以為克制是一種成熟,而今她才發現克制是一種悲哀。 如果她可以,如果她可以不那么克制。 她一定走到段五的面前去,告訴他,她很想念自己的阿家,一如她也很想念他。 她……還能有這個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