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那些東西,可都是東平王殿下送的……” 殷染閉著眼,眼睫卻在發顫。 她當然知道,她當然知道是“東平王”送的。 只是時至今日她才發現,她與段五郎處了那么久,竟連他的一條把柄都沒有——他竟連一點痕跡都未在她生命中留下。如果不是她記性太好,如果不是她還分明記得他的身軀每一處平滑結實的肌理,記得他有力的動作和低沉的喘息,記得他在她肌膚上留下的過夜即消的紅痕……她真要懷疑有關他的一切,都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場夢罷了。 待到黃粱飯熟,炊煙散盡,說不定她就會發現自己被卷入了與癡呆傻愣的東平王殿下的不倫穢事之中,而無可辯白。 好聰明的少年。 她真想擊節稱贊,只是她實在沒有氣力了。 窗外透入的光時明時滅,仿佛彼端有一條流動的歡騰的星河。殷染聽著聽著,忽覺出不對勁,一個挺身坐起來,瞪著眼睛看那墻上的消寒圖,才知道今日竟是除夕了reads;末世重生之白蓮花的逆襲。 怪不得外間這么吵,吵得人渾身發燥,無法入眠。要知無論多么優雅的歌樂,若隔了太遠去聽,都不會太悅耳。要么,就是幽幽細細撓得人心發癢;要么,就是嘈嘈切切擾得人耳作痛。大明宮除夕夜的樂聲,顯然就是后一種。 她攏緊了被子,堵死了耳朵,可那快活的魔音還是竄入耳里來。她又痛恨這熱,將被中銀香球往地上隨手丟去,又掀了被子,下床蹬鞋,她決定去找鸚鵡玩。 甫一站起,腳步便遲滯地停住。 昏昧的夜風拂起紗簾,外間的寒氣灌了滿屋。那人風塵仆仆地立在門邊,銀青斗篷還卷著風雪,剛剛除下了風帽,黑暗里幾縷墨發胡亂飄蕩。他竟然也不言語,便立了許久,直到房梁下的鸚鵡突然一哆嗦,他才反應過來一般,倉促道:“你還未睡?” 她看著他,雙手漸漸地攏緊了衣襟,自去尋了膏燭點燃。一時間黑暗房櫳亮堂起來,她這才回首,于光影之間朝他緩緩展開幽微的一笑。 段云瑯往前走了幾步,仿佛想說什么,動了動嘴唇,眼睛比往常更為灼亮,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她笑得更端莊:“你飲酒了?!?/br> 他卻突然掀簾搶入,一把將她抱進了懷里。她愣住了,他的懷抱還帶著風雪肅殺之氣,衣袍翻卷出細碎的雪粒子落在冰涼地面上,轉瞬便融化成水漬。她便這樣僵直了身子由他抱著,而后他的唇便自她的發梢游移到她的耳垂,再是眼瞼,再是嘴唇…… 她突然用力將他一推。 他沒有防備,被她推得一個趔趄,撞倒了房中的椅子,哐啷好大一聲響。梁上的鸚鵡終于徹底驚醒,撲騰著翅膀嘎嘎亂叫:“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凈,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 “閉嘴!”段云瑯惡狠狠地一擰頭,鸚鵡呆愕地拖長一聲“啊”,頓了頓,立即將腦袋埋進了翅膀里裝睡。 殷染撲哧一聲笑了。她懶懶地倚著內室的小門,簾帷拂在她清瘦的披著素衣的身上,裊裊娜娜,似一個幻影。段云瑯回過頭來,看她半晌,不說話。 殷染漸漸地收了笑,道:“你是不該亂生色心?!?/br> 段云瑯回敬她一聲嗤笑,“就你這悟性,還來歪解佛法?!?/br> 她默了片刻,道:“你今日不該來?!?/br> 段云瑯卻湊到她身前來,瞇著眼呼她一口酒氣:“我剛陪父皇喝了好多酒,太液池那邊燈火輝煌,你不去看,甚是可惜?!?/br> “有什么好可惜?”她往后躲開他的碰觸,神色淡淡。 段云瑯好似真是很嚴肅地思考了一下,“嗯,也確實無甚可惜?!?/br> 殷染啐他:“顛三倒四?!?/br> 他笑起來,少年帶醉的笑容爽朗干凈,仿佛全無機心,“我是顛三倒四,你就是亂七八糟?!?/br> 殷染皺眉:“我怎的亂七八糟了?” 段云瑯大大地張開雙臂,“你發熱了,你自己都不知道,還不是亂七八糟?” 殷染端詳地看了他很久,最終,還是選擇投入了他的懷抱。 他真是醉糊涂了,她想。 若不醉時,他豈會用這樣孩子氣的姿勢,來索求一個年夜里的擁抱? ☆、第36章 寒中熱(一) 段云瑯只覺頭疼。 大約是太液池邊燈火太盛,盈盈擾擾,觥籌交錯,笑笑吵吵。他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記得神策軍、樞密院、內侍省諸家的公公他幾乎挨個敬了過來,高仲甫的眼光冷辣頗難打發,逼得他那一盞一口下肚,才輕輕笑著說殿下有心。宮里頭娘子比圣人難纏,公公比娘子難纏,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 頗難得地,他這晚還見到了秘書少監殷止敬一家。 二兄段云瑾拖著他去找殷畫,他哪里知道段云瑾和殷畫之間還隔了高仲甫和許賢妃的面子,只是嗤笑見慣風月的二兄竟然還拿不下一個小娘子。段云瑾便狠狠睨他道:“若不是你,我豈來恁多麻煩?” 這話他卻聽不懂了??傊S段云瑾過去敬酒,見到殷少監,這個二十年前的狀元郎身形瘦削而脊背微弓,白發飄蕭滿頭,常年抑郁的面色因滿堂喧囂而略略浮現病態的紅潤,可那眼神卻是遙遠的。他搖搖晃晃地執杯站起來,拱手道:“殿下請?!?/br> 段云瑯打量著,他不曾見過阿染的母親,但他想,阿染那副凡事與己無關的神態,必就是這位殷少監傳給她的吧? 因飲酒過多而混混沌沌的頭腦里,浮浮沉沉全是那個人的眉眼。普天同慶的日子,她沒有來與他一同看舊歲遷流,爆竹與燈火炸耀在眼底,隱約有好幾個女子來與他攀談,他卻只嫌煩躁,他在想,這樣的時候,她睡著了嗎?她睡得著嗎? 他已經有太久,太久不曾見到她了啊…… 身體總是比思維反應得更快。當他意識到自己腦海中那張臉的名字叫殷染,他已經行走在風雪交加的路上,一步步背對著熱鬧喧囂,踩著松軟的積雪往那寂靜的掖庭宮里去。他披著風帽與斗篷,風雪卻仍往他衣領子里鉆,像是被一只粗魯的手拍在他頸項上的,只為了逼迫他清醒reads;夢回清明上河圖。 其實對他而言,是醒是醉,從來都無不同。他醉了固然要去找她,他醒著卻也會去找她的。 她一定是一種毒。 不然的話,為何不見她時,全身都不對勁,見到她以后,就通體舒泰了? 真是太荒唐了啊…… 如是想著,他愈加收緊了擁抱她的臂膀,輕聲問她:“我喝醉了,你生病了,我們不正是一對兒嗎?” 殷染舒服地哼哼了一聲。 醉的人醉在孤獨里,病的人病在孤獨里。這樣一看,兩人擁抱一處,還真是妥帖極了。 *** 斗篷被扔在了外屋,紫袍玉帶丟在了簾幕底下,而后是中衣,是里衣,自門至床,撒了一路。 生病的人全身發軟,喝醉的人只有蠻力,衣衫都撕破了,沒有快感,只有一陣陣奇特的顫栗。燭火不知何時被吹熄了,大風在屋宇間呼嘯穿梭,可是他摟緊了她,于是沒有風吹沒有雪飄,她在他的懷里被保護得很牢靠。大被罩了上來,黑暗里只聞急促的喘息,他的手在她衣衫上動作,倏忽又探到了更深的地方。她咬著牙擰著眉,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是墮落吧,這種羞恥、疼痛、恐懼、絕望的感覺。 他像勾引飛蛾的火,她明知是死路,卻也忍不住一次次貪歡。然而這是不對的,他們……這樣是不對的。 她避開了他試圖吻上的唇。 他也不再執著,他知道親吻是不可能的。他壓制著她的身軀,被褥卷上來,他自喉嚨底里發出渴求的粗喘,“你……”他將頭埋在她肩窩,“這樣久了,你想我不曾?” “不曾想?!彼p聲道。 他笑,“那便是曾想了?!?/br> 她抿著唇不說話。 他的笑聲染著酒氣,自她纖細的肩頸直直遞入了心腔,口是心非的人啊,就不怕終有一日,被自己的言語給誆騙了么? 既然如此…… 不如就讓他們的關系停留在黑夜之中、床笫之上吧。 因了這無邊無際的黑,誰也不用顧慮誰,他只憑著記憶摸索她,她也就憑著記憶應和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過又一次墮落罷了。 當她感知到他的時候,燥熱已爬了全身,除夕夜的燈火不知為何忽然移到了窗前來,似那永世不滅的月亮,遙遙地照落,照見他眸底幽深的亮光。 他似乎很疑惑她今夜的反應。太淡漠,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淡漠,反而顯出了幾分真感情似的,透在她那雙微涼的眼睛里。 身體是熟悉的,心卻永遠疏離。 他抬起頭,就看清了她這淡漠的眼神。仿佛被兜頭澆下一盆拌著雪粒子的涼水,他的熱情一瞬間消退干凈,醉酒的眼神猛然回復了清明。 他狼狽地抽身而出,呆了片刻,才慢慢挪到了床邊坐好。 “醒了?”她淡笑,“醒了的話,我同你說幾樁事?!?/br> 他搖搖頭,“未醒得?!?/br> 她慢慢地舒展了身子,笑著側臥在床上,不以為意地道:“那我便等著你醒reads;修仙忙農場?!?/br> 他轉頭,茫然看她,表情似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她眼簾微合,不回應他的眼神。 “阿染,”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她一根手指,“你一個人在這邊……除夜新年的……我總是想你?!?/br> 她沒有抽回手,卻也沒有更多的動作。話音淡淡地被風吹走:“多謝殿下記掛?!?/br> 他重重皺了下眉,“怎的了?往常你不是這般?!?/br> 她的嘴角又勾了起來,“往常我是怎般?” 他想了想,一字一頓地措辭:“你一向……聰明得緊。有時我只怕你太聰明了,本來見上一面已是艱難,你又如此,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br> 殷染低著頭,窗外暗昧的雪光將她發熱的側容映作瘦而尖的鬼影?!敖褚钩魰?,”她頓了頓,“七殿下可也在?” 他的手猝然一顫,倉促抬起眼來,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神一時竟空了下去。他啞聲道:“你還在怪我,是不是?” 她淡淡一笑,“我為何要怪你?我有何資格怪你?上回東亭之中說了那些話,我已自心生悔意,我想,殿下與我不過露水相逢,我卻這樣要求殿下,是什么道理?” 她每說一句,段云瑯便覺心上抽痛了一下?;蛟S是醇酒為害,將尋常的鐵石心腸都灌得發了軟,才會這么輕易被她的言語刺中。亦或許是醇酒為害,過去都不想解釋的,今次卻只想向她剖個明白—— “那不是我,阿染!”話音短促地一窒,“是劉嗣貞……他也不是立意要害小七,你知道,照顧小七的是許賢妃……我也罰過他了,他說小七的病看起來雖然邪乎,但立春了便能好……” 她終于看了他一眼。 迷茫的暗夜里,那一眼的意味他看不分明。只是當她再度低頭的時候,他再也不能忍受地捧住了她的臉:“阿染,看著我,阿染……我……我答應你,我不會再傷害小七!” 她微微皺了眉,他又連忙放松了力度。她卻仿佛只是困惑,喃喃道:“我可沒說這一樁?!?/br> 他一怔,“那——是哪一樁?” 她發燙的手,一點點,自他的腰,往上,撫摸到他精瘦的胸膛。他屏了呼吸,未料到她這樣的主動——畢竟這只手的柔暖,他是太過迷戀了,迷戀得不敢觸碰不敢動彈,只生怕驚了她。 而況在她的撫摸中,他竟恍惚生出了一種錯覺。 一種她當真十分眷戀依賴著他的錯覺。 她忽然嘆了口氣。 他看著她,那目光幾乎是焦灼的。 “我知你也不好受?!彼脑拝s是這樣地莫名其妙,“你那日說,延英殿很難爬……我回來,便思量了許久。我想我若是你,我也不會顧念什么兄弟手足……不,便是現在的我,也沒剩多少人倫之情。我雖然傷心,但我亦知不該怪你,那日,我是僭越了……” 她一定是病迷糊了。往常她豈會說這樣的話? 她的手心按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得又快又沉。她停了口,空氣里的靜默便逼得他難受,不自然地道:“我聽不懂你的話,你怎么僭越了?我們……” “我們是怎么回事,你還不清楚么?”她卻截斷了他的話,輕輕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