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不見……是對的。 如遇不可掌控之物,便合該放棄。這是人盡皆知的道理。 那一卷經文終于化為灰燼。 殷染閉上了眼。 ☆、第34章 落井下石(一) 宮中年節氣氛愈濃,卻無人敢當著圣人的面喜慶,蓋因七殿下的病時好時壞,太醫直呼邪門,并言若能過了這個年關……而后又止住了話頭。誰都知道太醫這樣說話只是為自己續命,一向寬仁的圣人這一陣來急紅了眼,朝堂上殺個把人也是有的,便后宮里侍寢都戰戰兢兢,深恐在自己輪值的夜里七殿下就突然發了病。 宮里有些老人說,圣人上一回這樣狂躁,該是沈才人投井的時候了吧? 宮里有些更老的人說,圣人上上一回這樣狂躁,該是……顏德妃病逝的時候了吧? 殷染搬來一只矮腳杌子,拿筆去描墻上掛著的九九消寒圖。一瓣瓣明明已很清楚了,可她偏要再掰著手指數上兩三遍,才肯相信原來真是一歲盡了。 她入這深宮里來,原來已經三年了。 掖庭宮里不是宦官就是仆婦,大家倒也互相送起禮來,然而殷染,連同殷染的鸚鵡,在掖庭宮中實在是風評太差,以至門庭冷落,無人問候。正好大雪也太冷,她不高興出門,便成日價龜縮房中,守著火爐看書發呆。 只是他……他,仿佛真是很久沒來了。 他們往昔……都不曾分離過這么久。 他是不是聽懂了她讓鸚鵡放出去的暗示,所以有意先避過這一陣風頭? 殷染其人,精明的時候異常精明,迷瞪的時候異常迷瞪。她也不愿去回想自己上一回與段五見面的情狀,那還是在東亭里,飛雪撲面,她指控他害了小七,而他到最后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總是這樣的,朦朧溫吞,笑意盈盈地迫使她把什么都說出來了,自己卻連一點骨頭碎子都不肯吐。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沒有為此而傷心。 不對不對,段五是不會傷心的。 殷染撇了撇嘴reads;末世重生之白蓮花的逆襲。她決定不再想那個幼稚、無聊、莫名其妙、不知好歹的少年郎,打開自己的小妝匣,她想給沈青陵挑一個過年的禮物。 妝匣里是她偷偷攢下來的一些小小賞賜。她想青陵大約是看不上的,但這個禮總得送,與小七那邊一樣,都得送。 都是沒娘的孩子,她也不想跟他們比慘。 “殷娘子?” 一個小內官在門外喚了聲,驚了她一跳。 “殷娘子,葉才人到了,請您準備準備?!?/br> *** 殷染實在沒有想到,第一個來給她送年禮的,竟然會是葉紅煙。 當紅煙裊裊婷婷地走入來時,她已經將亂得不能下腳的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一杯茶水恭恭敬敬地擺在桌上,暖融融的爐火全攏在房中唯一的一張椅榻旁。 紅煙一見到她,眼圈就紅了,低喚一聲:“娘子!” 殷染看見她哭就頭疼,眾人退下之后,她去關了門,但聽紅煙道:“我給娘子帶了一只暖手的小爐,怕娘子夜深體寒……” 殷染頓了頓,“暖爐我多的是?!?/br> 紅煙看了她一眼,復低下頭去,“我知道的??墒悄侵汇y香球,難道您還沒有還給……他?如今是非多有,您可千萬……” “這話我不明白?!币笕拘Φ妹佳蹚潖?,“那銀香球是東平王殿下送我的,內廷檔案都記了,不知能有多大干系?” 紅煙嘆了口氣,“阿染娘子,您就是太固執……” “不不,我可不固執?!币笕具B連擺手,“旁人不知,葉才人莫非不知?我只是太懶,連圣人的床,我都懶得爬的?!?/br> 紅煙倏地站了起來。 她秀麗的臉上已毫無血色,嘴唇在發顫:“阿染……你……你毫無心肝!我當初是為了什么,才……你明明知道!” 她袖中的手指將羅帕絞緊了,絞得皺成一團,殷染盯著那羅帕,她開始慶幸自己毫無心肝,不然一顆心恐怕就與那羅帕一樣被絞成碎片了。 “我只知素書歿后三日,你便打扮齊整去了清思殿?!币笕据p輕一笑,“你說你是素書的好姊妹,要為素書討一個公道,對不對?真是有趣,素書有那么多姊妹,怎的偏偏是你去討公道?” 紅煙雙手捂臉,肩膀抽動,哽咽道:“你竟是這樣想我……那三日里你神思不屬,我只道你是為沈娘子難過,我,我是犯了傻氣,我一意以為圣人會殺了我的……” 殷染看著她哭,自己漫漫然地笑。紅煙實在是很聰明,那一次面圣押對了時辰、押對了地點,甚至還押對了當值的宦官高方進。這樣聰明的女子,如何能不得圣寵呢? 只是可憐了素書了。 只是可憐了素書,卻給她踩著,做了她得寵的階梯了。 殷染說不清楚自己面對紅煙是什么心情,她只希望自己不要面對著她才好。 于是她轉過了身去。 紅煙慢慢自指縫間抬起了頭,淚眼朦朧,眼底一片冷銳:“阿染娘子又憑什么可以這樣指摘我?當初沈娘子歿了,我不過是借機上爬,卻不似阿染娘子,是落井下石!” 殷染的背影仿佛凝固了一般,在那直棱窗格出的陰影里沉默地立著reads;魔裝戰姬。紅煙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見那色澤寡淡的裙角被風撩進了火盆,沾上了些微火星子,而她仍沒有動彈。 紅煙相信,即使身處火海,焚天滅地,殷染若不想動彈,也絕不會動彈的。 她不是自棄,亦絕非愚蠢。她只是冷漠,一種近乎懶惰的冷漠。紅煙畢竟伺候了她那么多年,陪著她走過那么多坎,她知道這位娘子的心中是一片荒蕪,一片擯棄了所有矯情余地的荒蕪。 因了這片荒蕪,紅煙即使拋出了這樣惡毒的話,也沒有能夠感受到分毫的愉悅。 紅煙也因此而更加痛恨她。 紅煙哭得無趣了,便開始抽噎著擦眼淚,時或嘆息一聲:“阿染娘子,我此來,只是擔心你。你在掖庭或許還不覺得,大明宮那邊實在已鬧翻天了……” “查出什么了?”殷染開口了,卻是開門見山,絕無廢話。 紅煙反應也快,只道:“我也不明內情,都是孫公公在查。只是前幾日聽聞竟然查到十六宅去了,我心中發了慌,今日終于覷得機會來告訴你……” 殷染慢慢地回轉身來,盯著她。 窗外天色慘淡,而殷染的臉色更慘淡。 紅煙竟下意識地退后了一步。她一雙眼睛已經哭得猶如核桃般腫,抽抽啼啼地又道:“也不知孫公公是得了什么信兒,到了十六宅就直奔陳留王邸……不過還好,”紅煙抽了口氣,“陳留王說他壓根兒沒來過掖庭宮,掖庭宮里有多少污穢都與他沒有干系?!闭f到此處,紅煙偷偷溜了殷染一眼,見她面色如常,才敢繼續說下去,“他還說,若掖庭宮里果真有鬼,便該下狠手去查,決不可害了……七殿下?!?/br> 殷染沉默了很久。 被窗棱分割成十數片的天空中陰云低壓,鐵馬在風中輕撞,發出清脆如樂聲的響??赡琼懧暼肓硕汔须s得直逼心腔,讓她幾乎不能思考。 都說外物亂人心,可是好好的外物,總是入了人心才變得亂七八糟。 殷染不說話,紅煙一時也不敢再說了,只是擦淚。大約連紅煙都曉得她是可憐的,不論真心還是假意,紅煙這淚水都是為她而流的。她的腦中一片嗡鳴聲,一下子什么都想不明白,便只好發問:“嗯……這……他說錯了嗎?” 紅煙微愕。 “你哭什么?”殷染的語氣愈加和藹了,“我真未明白?!?/br> 紅煙低下頭,咬了咬牙,復抬頭道:“阿染娘子!你莫忘了,那些東西,可都是東平王殿下送的——” 不用再說下去了。 她已經看見殷染的身子晃了一晃。 自己指責她對沈娘子落井下石,她紋絲不動;而自己警告她遭陳留王落井下石,她便突然有了表情。 原來她畢竟還是個自私的人啊。紅煙不知為何舒了口氣。 然而殷染立刻又站直了,站穩了,她皺著眉,仿佛是很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又道:“他做得對。我若是他,這樣的時刻,下策魚死網破,中策明哲保身,上策落井下石——我若是他,我自然也取上策?!?/br> 紅煙愈發不能理解地看著她。 殷染轉過頭,見到她的表情,帶著冷意微微一笑,“多謝葉才人提點,天暗路滑,還請早回吧?!?/br> ☆、第35章 落井下石(二) 葉紅煙回到流波殿,怒氣沖沖地掀過一重重垂簾,卻在見到內殿等候的人時驚怔了一瞬。 而后她立刻收拾好了表情,笑得端莊妥帖:“孫公公大駕光臨,怎么也不遣奴婢們通報一聲?!?/br> 孫元繼卻沒得功夫與她扯閑篇,徑自道:“我找不出證據?!?/br> 葉紅煙一愣,旋而強笑道:“公公您開什么玩笑……” “你要擺弄陳留王,我與高公公都是贊成的?!睂O元繼沒好氣地道,“可是那個姓殷的宮人是許賢妃的親戚,找不出證據,如何敢就這樣撕破臉?沒的給自己惹一身腥?!?/br> 紅煙再也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搭上的貴人竟會棄了這盤棋,一時六神無主:“這可……這可沒道理,怎么會——怎么會沒證據呢!”她忽然道,“我分明看見了!就在御花園里,還有東亭——” “你親眼所見?”孫元繼瞇了眼。 紅煙重重點了點頭,又連忙搖頭,“不,是聽人說的——” “那你倒是自去舉發呀?!睂O元繼卻是冷笑。 紅煙一怔,慌亂地抬起頭,一顆心仿佛被摁進了冰水里reads;惡毒女重生撲倒忠犬。 “怎么,這又不敢了?”孫元繼仍是掛著那抹冷笑斜睨著她,“我算看清楚了,你這意思,是要而公去當出頭椽子?葉才人,你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我還算是好說話的,若鬧到高公公跟前,我看你有幾個腦袋!” 紅煙一聽,已知是那邊高仲甫動了真怒,嚇得身子一軟便跪了下來,連連叩頭:“是、是妾身思慮欠周,孫公公可千萬體諒妾身??!天曉得他們怎的就一點證據都不留下——” “這里還有一樁事?!睂O元繼冷笑,“圣人雖不讓陳留王就國了,但忠武軍那邊始終是圣人一塊心病。陳留王若想置身事外,只需向圣人請纓,出去不消三月,宮里便什么事都沒有了。這會子即算七殿下死了,也怪不到他頭上去了!” 紅煙懵懵懂懂地聽了,好不容易才聽懂其中關竅:原來自己借著七殿下的病這般發揮,全都是做了無用功了?她不甘心??!她咬住牙根,兩眼都紅了卻偏沒有哭,叩下頭去重重地道:“妾……妾明白了,多謝公公提點!” *** 殷染將那一小塊蘇煙黛的畫眉石小心用布包好,托梁女史帶出宮去送與沈青陵。梁女史說沈青陵自上回被她狠狠罵過,回去竟果真用功起來,聽其心志,似乎想去十六宅做個女官。 殷染即刻就皺了眉,“怎么還想做下人?” 梁女史道:“十六宅與宮里又自不同。沈小娘子是有志向的,若配個市井中人,她定然不會甘愿。倒不如讓她試試看?!?/br> 殷染沉吟著,不再說話。 臘月廿八日起,大明宮、興慶宮、太極宮、十六宅及各個離宮別苑,每夜里懸庭燎、燒爆竹、燃燈火,綿延數里不絕??v隔著無數道紅墻,寥落的掖庭宮里都能聽見爆竹的噼啪聲,通亮的夜火滲進黑暗里來,帶來彼端徹夜歡鬧的聲息——這在九重深宮之中,實在是最不稀奇、又最稀奇的聲息。 殷染翻了個身,背對著被燈火映亮的窗,將腦袋全埋進了枕頭底下。 這將是她在宮中度過的第四個年關。 沒有歡笑,沒有熱鬧,沒有爆竹,沒有煙塵。沒有歌,沒有酒,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三年,不,是五六年這樣下來,她都已習慣了。 只是更漏卻畢竟太難捱,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眼前卻又飄忽起紅煙那張哭哭啼啼的臉。她在說什么?明明每一個字都是懂的,拼在一起,卻成了蒼白無意義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