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眨了眨眼,眼神頗無辜。這時候看來,真是個未脫稚氣的十九歲少年模樣。 她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片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第一次就第一次,說出來也不害臊?!?/br> *** 沈素書是去年六月去的。 故而認真算來,到今日,不過將將十七個月。 也就是說,距離段云瑯、或殷染的“第一次”,不過也就將將十七個月。 夜深了,窗外的風雪漸漸成了主宰天地的聲音。殷染沉默地聽著,她知道這里是絕沒有人會來的,因為這里鬧鬼。 御花園中百草庭,是一塊宮中禁地,因為顏德妃于十年前死在這里,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后來顏德妃之子、陳留王段云瑯的太子位被廢,他便時時尋了事由在此處懷念亡母,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宮人們對這個五殿下往往是不屑的:若真這樣孝順,早前時候都做什么去了?顏德妃生前死后,太子對她都是不聞不問;怎么一朝被廢,就立刻觸景生情了?顯見得這五殿下實在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圣人廢了他不是沒有道理,甚至還得多多提防著才是。 殷染慢慢地側過身,枕畔的少年方已抱著她去沐浴一番,歸來便疲累得昏昏睡去。遮去了那雙清艷的眼眸,他長長的眼睫微顫,因為實在太年輕,所以這俊秀之氣都沒有斂住,無法無天地漫出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描畫他直挺的鼻梁、淡薄的嘴唇,她知道這樣面相的人,確乎是無情無義的。 他為太子時,為什么與生母疏遠?顏之琛已為宰相,顏德妃亦是后宮最長,有這樣背景的皇太子,反而必須更加謹慎,不可被朝臣目為結母黨reads;竹馬去哪兒。大明宮不是顏相的地盤,而是高仲甫的地盤。少陽院里,一舉一動,都須小心盤算,來一次百草庭,代價太大。 她明白。這些天下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情,她卻明白。 她閉上眼,想笑,笑不出。 你啊,小小的小太子。身量還不到窗臺高,就已然有了如此深沉謹慎的心機。 可你又為何會如此莽撞地來到秘書省,與我相遇? *** 白日的輝光漸漸侵蝕眼簾,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在她的鼻尖磨蹭,癢得她不由自主睜開了眼。 便見到一團亂糟糟的黑發,一個沉重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身上。 “殿下原來屬犬?!彼氐?,“我卻脊梁骨都要被殿下壓斷了?!?/br> 他訕訕抬起頭,道:“你出了好多冷汗?!?/br> 盡會移話頭。她腹誹,口中漫然:“你不知道么,夜中壓著睡覺,會做噩夢的?!?/br> 他一驚,連忙自她身上爬起來,“你做噩夢了?” 她歪著頭打量他半天,嘴角漸漸彎起,眼神斜睨過來,“大清早看去,只覺你比平日可親了許多?!?/br> 他微微一怔,旋而又笑了起來。少年神容懶散,還有些似睡似醒的迷糊勁兒,笑起來時,眼中如盛了漫天的星渣子,漂亮極了。 “看來你做了一個好夢?!彼f著,走下床來,又去扶她。她登時瞪他一眼,他挑了挑眉,收回手去。 然而身子的確還有些酸痛……她一手撐著床柱站起,由他給自己披上了外袍。他將那管白玉笛塞進她的手心里,一分分合攏了她的手指,低聲道:“你還留著它?!?/br> 她的手被他包覆著,他掌心的紋路印在了她的手背。這樣的一雙手,拿過筆也拿過刀劍,虎口和指尖都有細細的繭,撫摸在她身上時帶來粗糙的刺激感。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來停止這種危險的懸想。 低頭,將玉笛收入袖中。他盯著那雪白笛身上一點嫣紅,沒有言語。 *** 殷染走到門庭中,愕然發現天空方才露出了一點點魚肚白而已。 回頭,見段云瑯倚著門笑吟吟地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br> 她轉過身去,攬緊了衣襟,只覺這黎明時分,冰雪飄蕭,還是太冷了些。 她不高興這樣的寒冷,因為它讓她清醒,讓她看見了自己正在做著怎樣不見天日、骯臟齷齪的事情。 同時,也讓她不得不一個人、踏著經夜的冰霜,獨自回那孤冷的掖庭宮里去。 她絕沒有想到,會在掖庭宮里見到戚冰。 她是真的驚愕了,呆呆地站在中庭,看著那坐在臺階上、顯然等候了許久的女人:“你、你怎會在此處?你不是——” 你不是去了清思殿么?你不是被圣人召幸了么? 戚冰抬起頭,眼神哀怨,“我等了半宿,才知小七忽然病了,圣人連清思殿都沒挨邊,徑往承香殿去了?!?/br> ☆、第24章 花非花(二)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將小小的段云璧害得昏迷不醒,他的養母許賢妃慌得直墮淚,圣人連夜守在承香殿寸步不離……過不多時,宮中已傳遍了這一聽起來十分嚴重的消息。 戚冰來找殷染,一直哭,卻不太說話。殷染心中也焦急小七的病情,偏她卻哭個沒完,便拋了狠話:“你哭成這樣,莫不是為了圣人沒去瞧你?” 戚冰重重一噎,抬起腫如核桃的雙眼道:“阿染,你說圣人怎生如此糊涂,將小七交給許賢妃來養?這下小七病了,我們都見不著他……” “中宮無主,許賢妃暫攝六宮,由她看顧小七,是小七的福氣reads;丈室妻人,腹黑總裁步步逼?!币笕驹谄溜L后邊更衣,強撐著竟夜的疲倦道,“你去不去看他?我跟在你后頭?!?/br> 戚冰早有此心。昨夜原本滿以為重獲圣寵有望了,誰知小七突然這一病,她都不知該怪誰;現下天色未晚,料定圣人必然還在承香殿里看著小七,她挑此時過去,當能見著圣面。 殷染是熟知戚冰這副真真假假的心腸,故而干脆挑明了說,戚冰自然樂意之至。兩人一路風塵仆仆趕到承香殿,卻愕然看到守在殿前的是周鏡。 上一次見到堂堂宣徽使做這樣低等活計,素書都還在世。 似乎每到了與素書有關的時候,圣人就總會做些……有違祖制的事情。 可那一夜,直到素書的尸首從御花園筆直地抬去掖庭宮了,圣人都沒有出現。而后,因為圣人長久不開口,掖庭宮的人拿這一具才人尸首都頗不是辦法,大雪天的,闔宮寒磣;那時已下了掖庭的殷染只得托人去問沈家人,卻又得知沈尚書全家外放,只剩了幼女青陵一個,在京師孤苦無依。 她讓青陵過來接走了素書的尸首。 她不知道,圣人對素書,究竟還有沒有一點憐惜?便任素書拋尸荒野,他都不在乎的嗎?在素書分娩的殿外守候終日,急不可耐地要給素書昭容之位,抱著素書的孩子歡欣雀躍——殷染很困惑,她發覺自己其實并不那么了解男人,甚或,也并不那么了解感情。 此時周鏡既在,她只好拉了下戚冰的衣角,道:“我們還是莫去了?!?/br> 戚冰一怔,“為何?” “里邊想必亂成一團,周公公在此,就是攔人的?!币笕九伺?,“沒的撞個釘子?!?/br> 戚冰咬了咬唇,顯然是不甘心的,卻不得表露,道:“那我等等?!?/br> 殷染微挑了下眉,“這要等到何時才了?你想給許賢妃看笑話,還是想給她下馬威???” 戚冰臉色微白,冶艷的眉峰稍稍蹙起,凝注她半晌,道:“你半夜不歸,想是累了,先回去吧?!?/br> “這又好笑了,”殷染漫然一笑,“我本是天不管地不管爺娘都不管的一個小小宮人,我半夜不歸,與你又有什么干系了?” ——她想,若是此時有人經過,定能看出,她的笑容全是破碎和恐慌。 頭一次,她沒能聽出戚冰話中的弦外之音。 她一直知道,戚冰是了解她的。而如今,她必須知道,戚冰究竟了解她多少。 她二人一直是吵慣了架,過去都是素書勸著,現在素書沒了,吵到末處,索性便是沉默。今日更好,殷染徑自走了。 戚冰望著她的背影,許久,卻被周鏡喚回了神:“戚娘子怎么在這里?雪后大寒,娘子莫著了風涼?!?/br> 她倉促回頭,堆了滿臉的笑道:“周公公好?!?/br> 周鏡擺擺手,身為內宮貴宦,又是圣人身邊伺候的近人,周鏡卻無半點架子,“戚娘子若想面圣,這會子便能進去了。只是莫太久了,圣人熬了一宿,清晨睡了一個多時辰,方將起來?!?/br> 他說一句,戚冰便應一句,唯恐自己擺得不夠恭敬。周鏡說完,側身給她讓了道路,她深吸一口氣,正了正端麗的衣裙,卻又揉了揉通紅的雙眼,便即邁步而去。 *** 殷染再度回到掖庭,時辰已近晌午reads;幕府將軍本紀。她草草用了點飯,便倒頭補眠。身子酸痛一點點又浮凸出來,往常都未覺這樣辛苦的,看來虧心事做太多,果然要報應在自身。 她閉上眼,又想起今日拂曉時分,滿庭冰雪,他倚門含笑,風流無限,輕吟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這莫非要成了她的命? 如魚游沸鼎,如燕巢飛幕,危險,刺激,悖德,亂法。 死守這一個秘密,直到她毀滅了它,或者它將她毀滅。 可是少年的目光清艷,身軀火熱,總是在誘惑著她,讓她不由自主,讓她無以復顧—— 不知為何,她忽然念及興和署中那個名叫離非的樂工。戚冰在他的身下輾轉呻吟的時候,是否也想好了自己還要圖求圣寵?戚冰的想法,總是比她來得爽利得多。 果然,第二日,她便聽聞圣人往拾翠殿去了。原來七皇子患病,戚才人一大早就去探望,雖然容顏修飾得一絲不茍,卻仍見得哭紅的雙目,關切與焦急都忍得極其辛苦。圣人溫言相問,她終是哭得梨花帶雨,又提及過世的沈才人如何可憐,全不以自己空守整晚清思殿為意,著實叫圣人感動了一番。此后圣人白日必去承香殿一遭,看望七皇子;晚上則必去拾翠殿歇宿——據說——是與戚才人一同懷念沈才人。 嚼著舌根的一眾婦人都道戚才人這回是真的轉了運了,大伙兒都趕去拾翠殿討好逢迎;可是誰也沒想到的是,給了戚才人轉運契機的七皇子云璧,竟真是一日病似一日,到年關將近時,竟是奄奄一息了。 臘月深寒,百官懈怠,圣人卻硬是領著眾臣往城外郊祀巡祭,又早早地將吏民都賞賜個遍,而后,圣人更命將七皇子從承香殿中挪出,搬入了清思殿。罷了早午二朝,公卿提前休沐,圣人每一日每一日地,只是守在七皇子床前,以至茶飯不思,以至庶事荒廢。 所有人都道,圣人是真心疼愛七皇子啊。 只宮里的女人還會說,圣人是真心眷戀沈才人啊。 殷染聽著這些閑言碎語,也不搭理,只是逗著自家的鸚鵡。有人便在她背后指指點點,過去和沈才人那樣要好,沈才人歿后卻立刻撇清關系、甚且狠踩一腳,到如今沈才人只孤苦伶仃一個小皇子,她猶是不聞不問,當真鐵石心腸! 殷染充耳不聞。 她是鐵石心腸的不假,可是怎樣才算有心肝呢?像戚冰那樣,整日里把素書掛在嘴邊,以素書故友的面目夜夜留住圣人? 也不是不好,只是頗無趣了。 殷染便自做著自己的事情,直到臘月十八。 這一日,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 那素來以頑劣著稱的陳留王段云瑯,做了一件極其頑劣、簡直卑劣的事情。 他宿衛之時,闖入清思殿,在弟弟的病床前給圣人跪下,道:“人病則有藥石,國病則有君王。君王理國不理病?!?/br> 聽說這事,殷染臉上終于有了表情,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不忠不孝,不友不恭。 他如今終于是占全了。 正悄悄議論此事的宮人古怪地看著她,那表情就與看著她那只會念經的鸚鵡是一模一樣的。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道:“婢子方才得葉才人令,須往流波殿一趟,請諸位jiejie多多擔待?!?/br> ☆、第25章 長命鎖 殷染來找紅煙,讓她帶自己去清思殿面圣。 紅煙雖然覺得這個舊主子簡直瘋了,卻也挨不過她,便將她帶了去,待轉過左銀臺門,紅煙忽恍然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