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原以為他要離開,寧愿從此便一了百了,省卻許多麻煩;誰知今日午后卻在殿外見到了宿值羽林軍的樊將軍與他說話、還恭恭敬敬行下屬之禮…… 他說要留下來,竟然是真的。 她究竟要在宮中如何生存,她究竟要拿那個少年怎么辦? 想不清楚了,大約永遠想不清楚了。 酒意漸漸自肺腑中蒸騰出來,在眼底氤氳成一片迷霧,她抬頭,見風雪在林葉間溯洄,不禁惘然:這是何處? 她扶著一旁的樹干,穩了穩暈眩的心神,再看去,只有重重樹影森然。想大明宮中也唯有太液池邊御花園有這樣多的樹,莫非自己又鬼打墻地進了御花園? 咄咄乎,此中有鬼進不得,還是莫去招惹的好。 如是想著,她打了個酒嗝,便轉身欲往回走。 卻在鋪天蓋地的黑暗里,看見了一個人,玉冠玉帶,紫袍羅衫,好似戲文里走出來的瀟灑王公,只是面色蒼白,仿佛被人強抹了一層霜雪,愣把一王公扮成了鬼。 想到這樣的比方,她便笑了起來: “你、你當初……說我像鬼……你看你今時今日,莫非還、還像個人樣?” ☆、第22章 佳人不見(二) 他擰了一雙秀氣如煙的眉,一雙桃花眼里黑暗的波光蕩漾。 “你喝多了?!彼f,聲音雖有意放得輕柔,卻因疲累而顯得遲緩。 她擺了擺手,“勞駕了殿下,我還需回掖庭宮去……” 他默了默,沒有問她為何不去清思殿,只道:“你曉得掖庭宮是何方向?” 她悶悶地抬起頭,發了半晌的呆,抬手一指:“那兒!” 他嘆口氣,抓著她的手腕,指向自己的臉,“這兒,這是東邊?!?/br> 她盯著他看,看了許久,方道:“你這孩子,怎么長這樣高了?” 他氣結,一雙眼愈加發亮地凝著她,“你說什么?” “哎,”她搖了搖頭,“你分明比我小,怎么還教訓人呢?” “我不小了?!?/br> “可是比我小?!?/br> 他突然抓著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撞,抱了她滿懷,拈起她下巴便狠狠咬了下去。她卻吃痛地一轉頭,他險些吃進了她的頭發,捂著嘴盯著這個難以理喻的女人。誰料她反而比他還委屈,凝了眉,眼中盈盈泛起水光來,雙手掙扎地抵在他胸口,卻掙扎不出,只得道:“你——你有理了?還咬人?!” 他一低身子便將她打橫抱起,穿林過雪徑往御花園深處走去。她漸漸地停了掙扎,不聲不息地團在他懷里,喃喃道:“我今日看見你了。你坐在回鶻使臣和淮陽王的中間?!?/br> “嗯?!?/br> “我也是這時候才知聞,原來圣人給你點了夫子、加了官,那是不讓你就國的意思了?” 他頓了頓,“我年未及冠,也不必這樣急?!?/br> 她木然點了點頭,發絲在他胸前撓得微微癢,“唔,也不必這樣急?!?/br> 林木空闃,在擾攘喧闐的大明宮中如同另一個世界。四周的景物漸漸變得熟悉了,枯干的苦竹,蕭蕭的黃葉,久不灑掃的門庭。他一腳踹開了院門,她突然瑟縮起來,再度瘋狂地掙扎,卻被他雙臂死死地鉗住。 她幾近恐懼地盯著這個少年,他有一雙流波的桃花眼,眼中清光孤艷。他為何將她帶來這里?為何是這里?! 他們的第一次……大雨傾盆……鮮血,疼痛,死亡,不見天日的冷…… 一年半以后,她再度被他帶來了這里reads;丈室妻人,腹黑總裁步步逼。 他低頭看她,騰出一只手去捋弄她的發,她卻猛地張口狠狠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輕微地“咝”了一聲,眼底反而勾起笑來,“給你咬回去,好不好?” 她痛恨他這樣云淡風輕的口吻,轉過了頭去。 他又踢開門,在一片漆黑中搖搖晃晃地摸索到了床邊,將她放下,自己又去找燈。劃了半天,金蓮花燭臺上火光燃起,一室幽微轉亮,他方看向床上的她。 她將被褥都攪亂了,全部蒙在腦袋上。 一直都是沉穩大氣的女子,只可惜酒品太差。他笑起來,笑聲在胸腔中暗啞輕震:“你究竟是怕我還是恨我?” 她的聲音自被褥中幽幽傳出:“我作甚怕你,我作甚恨你。你與我,橫豎沒有干系?!?/br> 他斂了笑,走過去在床沿坐下,一點點溫柔但強硬地將被褥從她臉上剝下。她白皙的額,纖長的眉,潮濕的眼,發燥的唇,一分分出現在他眼前。他忽然又軟了聲氣,道:“你莫要這樣說話,好不好?我聽你的,都聽你的?!?/br> 她道:“我又不需你做什么?!?/br> 他道:“那我便什么也不做?!?/br> 她靜了片刻,“你當真不走了?” “當真不走了?!彼氖窒乱庾R地摳玩著被褥上的暗繡,“父皇讓我領羽林軍,又讓我同弟兄幾個入宮讀書,往后即算外調,也不過兩三月的事情,就國是不必想了。往后我們見面的日子,還長著?!?/br> 她沉默了。 他抬起眼來,眼里光芒濕漉漉的,像是積雪融化,流落出似雨非雨的水來,清絕,艷絕。他輕聲說:“你今日,嚇壞我了?!?/br> 他的聲音是很有些魔力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這略帶埋怨的聲音輕細地鉆入人耳,無論周遭是怎樣環境,都會令人聯想到很羞恥的事情。她不太自在地動了動,聲音輕不可聞:“有多長?” 他未聽清,“什么?” “往后我們見面的日子……有多長?”她怔怔然問。 他頓住,目光悠悠蕩蕩落在她酒意霏微的臉上。他慢慢伸出手去,輕輕地,將她額上亂發捋至耳后,又溫柔而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尖瘦的下頜。 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仿佛還在等待他一個回答。 “很長?!彼麑⑸碜臃土讼聛?,終于開了口,“一輩子那么長,好不好?” 這是他今晚第三次對她說“好不好”。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將貝齒輕輕咬著手指,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是她的老習慣了,他順其自然地將她的手指抽出來,換上了自己的。 她當即扭過了頭去,一臉嫌棄。 他輕輕一笑,“我才說了留下不走,你便立刻給我臉子。我不如一直騙著你,還能賺你幾分溫柔相待?!?/br> 她沒好氣地道:“你若一直騙著我,我早就去清思殿了?!?/br> 他的笑容僵住。 她亦靜了片刻,方又道:“我今日見你與麟德殿的樊將軍說話,才知道你留下來了reads;幕府將軍本紀。好在我發覺得早……不過我本也覺得今晚出頭的當是戚冰……” 她不明言,他卻知道她在今晚短短幾個時辰間又花了多少心思。他安靜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自己掌底輕輕摩挲,她這回終是沒有避開。 “你真是醉了,”他傾身下來,薄唇拂過她鬢角,微微似帶笑,“往常你做什么都不與我解釋的?!?/br> 她已有些疲倦,眼瞼微垂,眼波斜睨,聲音低迷:“那卻對不住了殿下。這世上的人千千萬萬,你還能管得住每個人的秘密?” 他忽然壓了上來,“我不管別人的,我只管你的?!?/br> 她只覺身上突然一沉,便即掩口笑了起來,“你別,你別亂來啊……一身酒氣腌臜的……” 他一邊蹭著她脖頸一邊難耐地脫去兩人的衣衫,醉得發燙的呼吸將她雪一樣的肌膚染成一片霞紅,“阿染,阿染你一定不記得……我們當初……在這里……” 她的笑聲漸漸地低了下去,雙手悄無聲息地環住了他的頸子。她將臉埋在他精瘦的肩窩,仿佛順從地一任他掌控,再也沒了別的言語。 他忽然頓住,凝著她的眼眉,深黑中帶了憂傷。 “你還在怪我是不是?怪我當初要你那樣陳情是不是?” 她搖了搖頭。 他張口:“那些都是高仲甫……” “我知道?!彼⑽⒁恍?,眼里醉意斑斕,“高仲甫要看的東西,只能那樣寫。我總不能當真寫上,我懷疑素書是被人……” “我們還是莫談國事吧?!彼崧?,一如既往地溫柔又強硬。 她笑著,笑容如一朵幽秘中盛開的花。她感受到他逐漸變慢、變輕柔的動作,他討好的舔舐和喘息,她的手指陷進了他的發,她睜眼望著床頂,輕輕地道:“只是你告訴我……你那樣寫,究竟有沒有私心?” “什么私心?” “你想讓我離開大明宮……與你在一起……的私心?!?/br> 他的面容漸漸自月光下披離而出,秀雅的輪廓,孤亮的眼。他伸出微燙的雙手,捧住她的臉,目光仔細地逡巡,卻沒有回答,只道:“阿染,我不后悔?!?/br> 一定是酒的緣故。 一定是那法出波斯的三勒漿,將她的理智都燒熔了。他這句話就是引子,悶膛里陰燃的火,突然就被這引子帶風吹得旺起來,呼啦啦燒遍了她的全身。 垂簾搖漾,四方寂靜。她顫聲低語,卻在喉頭略微哽住,又被他的激情帶偏,險些不成語調。 “……我也不后悔?!?/br> 他沒有說話,好像未嘗聽見,卻突然用力,像要將她整個人都劈裂。她“嗯”了一聲,在他給的方寸大海間載沉載浮,心底漸漸生出一棵歡喜的大樹。 不斷生長蔓延的樹,根莖無情地撕裂了土壤,枝葉徒勞地伸向了夜空。 黑暗里,他們是兩頭緘默廝殺的獸。不知明日在何方,甚至不知明日是何日,所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掙扎,指甲陷進了rou里,呻吟漫在了空中,很刺激,禁忌的刺激,卻又很恐懼,禁忌的恐懼。 剎那的綻放后,是恒久的空無。 只為那一剎那的綻放,要忍受那成恒久的空無。 ☆、第23章 花非花(一) 夜已過半,段云瑯慢慢地靠向她枕邊,伸臂攬住了她,一遍遍吻她,作為溫存的延展。殷染低了眉眼,似有些不耐地拂開他,道:“快去洗了?!?/br> 他似笑非笑,“用完了我,便要扔掉我了?真真毫無心肝?!?/br> 她道:“你臟?!?/br> 他卻頓住,很是認真地道:“阿染。我除了你,再沒別的女人了,天地可鑒?!?/br> 她抬眼看住他,半晌,復掩下,“我不管你?!?/br> 他反倒執拗起來,“我不要別人,你知道的?!?/br> 她重復:“我不管你?!?/br> 他道:“你怎么就不信我?當初……我說了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一直到現在,我……” 她突然翻到他身上來,將手掩住了他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