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原來陳留王殿下,還跪在清思院里。 地上積冰厚足半尺,五皇子金嬌玉貴的膝蓋陷在深雪里,他自己倒是一副渾不在意的德行,跪得幾乎能著了瞌睡。紅煙自他身畔小心翼翼地繞過去,小黃門進去通報片時,出來道:“圣人有請?!?/br> 紅煙便進屋去,殷染跟在她后頭。待得那迤邐裙角盡皆消失在門后了,段云瑯才抬起頭來,望著她所消失的那黑黢黢的殿宇,漸漸地出了神。 *** 段臻在寢殿中鋪了一席一案,正批閱奏折。聞得女人進來,頭也未抬,只拿下頜指了指硯臺。 紅煙便輕步走去為他磨墨。 殷染抬臉,看見殿內大床上被褥起伏,分明躺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簾帷垂落,熏香裊裊,悶得她一個大人都要發慌,何況一個病中的小兒?再看看圣人那泰然自若的模樣,她又要懷疑外間傳說不盡不實,其實圣人特將小七放入清思殿來,是為了看著他死吧? 她不顧紅煙的臉色,走過去揭了香爐蓋,拿香灰掩沒了炭火,“哐啷”一聲,重新蓋上。 殿中頓時死寂。 紅煙停了手,墨錠下的清墨漸漸在硯臺中暈開去,以至沾上了她的袖口,她都未曾覺察。 一張秀氣的臉,此刻蒼白得可怕。 段臻將最后一個“可”字寫完,鋒芒凌厲地一鉤,擱了筆,轉過身,卻一怔:“是你?” 他顯然認出殷染來了。 旋而一笑,“朕還道哪個宮人如此冒失,既是你,那便毫不稀奇了?!?/br> 殷染低下了頭,斂衽行禮:“婢子向陛下請安?!?/br> 他失笑,眼中光芒攢動,“這會子又來拿腔作勢?!?/br> 尋常女子若被他品評一句“拿腔作勢”只怕早就哭了,偏這個殷染,卻好似反而很得意,安安穩穩地落了句:“婢子謝陛下夸獎reads;重生修真食為天?!?/br> 段臻擺擺手,畢竟已奪了她的封號,她一介掖庭宮人自稱奴婢,亦是合宜。自席上站起,紅煙忙來攙扶。他看著殷染道:“你為何會來?” 殷染掠了紅煙一眼,后者仍不言語。她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婢子來還一件東西?!?/br> “哦?”段臻好奇,“朕不記得送過你什么?!?/br> “不是陛下?!币笕疚⑽⒁恍?,“是七殿下,有一件東西,一直在婢子處。今日便來還了?!?/br> 段臻斂了容色,凝注著她。 她款款走到床邊時,段臻眼中閃過了一絲緊張。但見她自袖中拿出了一只長命鎖,他的瞳孔立時便絞緊了。 鎖鏈的聲音輕微,卻畢竟劃破了凝滯的空氣。他抿著唇,聽見她說:“這是沈娘子的遺物,原計送與七殿下的?!?/br> “朕知道,”他突然開口了,嗓音沙啞,“她與朕說過?!?/br> 說過什么?說過這個長命鎖? 那還真是瑣碎啊。 不過,殷染想,素書,仿佛的確一直是個瑣碎的女人。 瑣碎的煩惱,瑣碎的眷戀,瑣碎的依賴。 和驚天動地的死亡。 段臻走過來,將簾帷掛起,小七一張圓而蒼白的小臉蛋便現在三人眼前。段臻自殷染手中拿過了長命鎖,放入被中壓好,道:“待他大好了,朕給他戴上?!?/br> 殷染抿唇一笑,“多謝陛下,婢子告退?!?/br> 竟然就這樣走了。 段臻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嘴邊漸漸沁出一個有趣的笑。一旁紅煙卻越看越是心驚,低聲道:“今日太醫可來過了?” 段臻回過神來,鎖了雙眉道:“來過,都是廢物?!?/br> “妾家里有個說法……”說著,紅煙又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也太無稽了,陛下想必不會信的?!?/br> “什么說法?”段臻淡淡追問。 “說是,”紅煙頓了頓,“小孩兒心地是最純凈的,小孩兒生病,必是方圓百里之內,沾了什么污穢之氣……” *** 當殷染走出清思殿,段云瑯仍自跪著。內官請著她一路出去,她自段云瑯右側走過時,稍稍停了會步子。 段云瑯低著頭,眼角余光能看見她拂在雪上的衣角,乃至衣下那一雙半舊的軟紅線鞋。跪至傍晚時分,周鏡終于出來傳話,道殿下不必跪了,回去用膳吧。 天色欲暮,逆風如刃,呼嘯著刮擦在臉上,直讓人疑心是否留下了血口子。陰沉沉的幾片云壓將下來,垂掛在東亭高高挑起的檐角,亭下有人,團著暖袖,全身裹了好幾層,仍在跺腳躲冷。段云瑯走過去,出其不意地自身后抱住了她。 她嚇了一跳,驀地掙脫開去,看定是他,原本被寒風吹得僵冷的臉龐上,一點點、一點點地破開了笑意,像是一筆一筆勾勒出的九九消寒圖,待那梅花開至最完滿時,春色便歸來了。 她小聲道:“你怎曉得來的?” 他眼波瀲滟,凝著她笑,“這便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reads;超級大文豪?!?/br> 她低下頭,笑容漸漸消失了。沉默半晌,才道:“此處無人,長話短說?!?/br> 他嘖嘖稱奇:“是你叫我來的,你卻要我說什么?” 她的聲音愈加輕了:“小七……還只是個孩子,你何苦與一個孩子置氣?你與許賢妃之間的恩怨,何必要——” 他挑起了眉毛,仿佛很不能理解,“置氣?我置什么氣了?” “你今日那跪,不就是你自己作出來的?”她嘆口氣,“圣人著緊七殿下,又干你什么事了?旁的事情我都不懂,只有一樁——”她頓了頓,“我不能讓人欺負七殿下,更不能見著七殿下被人害死?!?/br> 他盯著她,目光清澈而靜默。許久之后,他的身子漸漸懶散了下去,就這樣懶散地靠在了朱紅的漆柱上,長袍玉帶,玉樹臨風,桃花眼輕佻地上揚,“聽殷娘子這口氣,是小王害了自己的親弟弟?” 換了稱謂之后,他的神情語氣措辭都似在逞強??墒撬齾s并不想同他逞強,這世上本有許多事情是逞強逞不來的,好好講道理不行么? 她于是搖了搖頭,神色平靜地道:“我未敢斷言,只是見殿下這樣大張旗鼓地一鬧一跪,心中有些猜想罷了?!?/br> “殷娘子頗懂誅心之道?!彼I笑。 她耐心地解釋:“你我都知,圣人對七殿下是極愛護的。他先讓老太皇太后養他,是為七殿下立威;再讓許賢妃養他,是為七殿下求母。許賢妃無子,七殿下又還未懂事,若被許賢妃收作養子,那還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許賢妃那邊,自然更加樂意。是以七殿下這一病,眾醫束手,最著急的不是陛下,卻是許賢妃。因了七殿下是在承香殿中染病的,若果真有個三長兩短,莫說她的鳳位了,恐怕連腦袋都難保住。雖然宮中人人皆可害人,但殿下今日唱了這一出,倒是洗干凈了自己的嫌疑——” “旁人看是絕無嫌疑,你卻覺得我欲蓋彌彰?”少年笑意盈盈。 殷染這回沉默了很久。 “因為,你說過,”忽有狂風拂過,將她的話音濾成沙子般的碎末,“你要留下來?!?/br> 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地斂去,像是那天邊的輝光一分分地收盡,黑暗侵襲上來,永無止境。 這一句直中要害,他竟無可辯駁。 是,他要留下來,要名正言順地留下來。 是,他對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確實有著野心。 而小七和許賢妃,便都是障礙。 他微微挑起眉頭。 “若真是小王做了,你待如何?” 她驀地抬起頭看他,仿佛有些不能理解,“你不要置氣……我亦是想提醒你,你既清清白白,行事便不可太乖張,我今日這樣猜疑我都告與你了,來日若陛下猜疑可就……” “我沒有置氣?!倍卧片樒届o地道,“便是我做的,你待如何?” 某個瞬間,他以為自己自她眼中看見了痛苦的模樣。然而那痛苦卻是轉瞬即逝的,立刻,就被一片極妥善的溫潤顏色所掩蓋了。 “既真是殿下做的,”她輕聲道,“我卻只想問一句,小七發病的那一夜,你帶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第26章 飄茵墮溷(一) 冰天雪地,銀裝素裹。一片靜潔世界中,女子籠著袖攬著衣,聲音溫柔,笑容盈動,這樣平和如家常的對話,仿佛已經出現在他的夢里許多次了。 可是她問的卻是:“小七發病的那一夜,你帶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無需羞赧,不加掩飾,她與他同樣清楚這話語背后的隱意。他由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一夜的無邊黑暗,她的赤裸而柔嫩的身軀在寒冷風雪中遞給他灼燙的溫度,不留縫隙的擁抱,如溺人的海藻,如纏人的蟒蛇,他明知會死,可是他無以抗拒。 他帶她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居心自然有,且極其不良。只因他念起她了,他決定留下,他要告訴她;他決定不擇手段地留下——這一句卻不必說。而況他也頗想念她的身子,想撫觸她、想溫熱她、想與她同床共枕直到曙光初露—— “你以為我是何居心?”他微微笑了,年輕的眸影如冰雪澄澈,流轉出不定的艷色。 她稍稍擰了眉,側過頭,思考了一會,道:“我以為你是一石三鳥。既消了我的戒心,又造出與事無涉的證據,最后……還拖我下水?!?/br> “拖你下水?” “我畢竟是許賢妃的親戚?!彼D了頓,“明面上她看顧我甚多?!?/br> 雪花飄進亭中來,偶或沾上了她的睫,輕微一顫,便在她的臉頰上流下一道清亮的痕。他靜靜地看著她的側臉,他發覺自己很歡喜這樣時候的她,聰明,機警,冷靜的判斷,精到的陳述。 他道:“不錯,你畢竟是許賢妃的親戚?!?/br> 她笑了笑,“果真如此,那也難怪?!?/br> 果真如此——什么?那也難怪——怎樣? 他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撓了一下,好奇,好奇得發癢。想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可是又怕自己本來所猜的即是對的,怕自己承受不住那個答案…… 他的喉嚨動了動,聲音里像是滾了雪:“不管你如何想,我不后悔。小七即便死了,我不后悔?!?/br> 她咬緊了煞白的唇,轉過頭去。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他低頭,將手掌攤開,仔細地凝視著,“你一定不曾去過延英殿?!?/br> “延英殿,君臣召對之所。御道兩旁,有丹陛數重,甚陡?!倍卧片樎唤浶牡孛枋鲋?,“于十三歲的小兒,那些臺階,真是要命地難爬。 “可我還是爬上去了。 “爬上去,因為我知道,延英殿很重要,宰相、翰林、神策、樞密,一國要人,俱在殿中。 “那是父皇第一次在延英殿召見我,我以為,他終于愿意讓我看看,延英殿是什么模樣。我以為,他記掛著我的,我是他的——皇太子,我是國之儲副,不是么?” 他忽然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她已回頭來看著他,眼神平靜,仿佛方才那一番話根本沒有觸動到她,甚至根本沒有入她的耳。 “圣人開了兩次延英殿,你便不是太子了?!彼α诵?,“這事情,長安城里的人大約都聽過的?!?/br> 他雙眸緊凝著她,竟瞧不出她笑容里的分毫破綻reads;丈室妻人,腹黑總裁步步逼。 寒風卷著雪花撲到他單薄的衣衫上,激得他微微一晃,站直了,忽然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你從不在意的,對不對?” 她注目,“什么?” 他拍手而笑,仿佛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般,眼神里竟有窺破天機的得意:“你從不在意的!你從不在意我是誰,我做什么,我為何要做這些——殷染,你原來也是個沒膽子的人!”他的笑聲低回在雪風中,“我害了小七,你才來問我,可你只問我是不是,卻不問我為什么——你根本不在意我為何要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