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你與我拿壇酒來?!倍卧片樀?。 劉垂文應聲去了。待他拿出一壇會上的酒,并兩只金銀杯,段云瑯一一斟過,拉著段云瑾在階前坐下,道:“橫豎無人看見,我們兄弟自喝兩杯?!闭f著,展袖執杯,“兄弟先干為敬?!?/br> 杯酒下肚,漸漸熨帖了冷的心腸。大袖遮掩之下,他閉了閉眼,復睜開時,又是一片清明。一旁段云瑾卻是一杯連著一杯不間斷地喝,仿佛有什么極其煩惱的事情,要借酒揮去。 段云瑯一把攬過二兄的頸子,低首嬉笑:“二兄是想佳人了?” 段云瑾攥著酒杯,聲音悶著,很是難聽,“我就是想不通,她為何要騙我?” 段云瑯頓了頓,“興許她有了人了?!?/br> 段云瑾仰脖子灌一口酒,大著舌頭道:“可我……我是真心的呀reads;豪門重生之情關風月!” 聽他這樣一說,段云瑯心中倒無端來了火氣,冷笑道:“二兄家中嬌娘甚多,原來個個都是拿真心搶來的?”話的重心落在了“搶”字上。 段云瑾卻不以為忤,認真看他半晌,忽然道:“五弟可有心儀的女子?” 段云瑯微微一怔,卻未答話,低頭,先滿斟一杯清酒,推了過去。段云瑾接過,眉也不皺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道:“這會該告訴我了吧?” 冷風飄激,為陳留王本就秀氣的面容更添一層清冽,冰雪孤光流轉在他的眼底,竟仿佛旋出了艷色。他垂了眸,輕輕一笑,“有的?!?/br> 有的。 這樣兩個字的承認,卻仿佛花光了他的氣力,身子疲憊地往后倒在了積雪的臺階上。段云瑾盯著他,又問:“是誰家的女子?” 段云瑯笑容更艷,又斟一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段云瑾心知這是一種無聲的拒絕了,終于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五郎心計,無人可猜。只是二兄是過來人,奉勸你一句,皓齒蛾眉,伐性之斧,1對女人啊,千萬莫大意了?!?/br> 段云瑯仍是笑,笑意卻在眼底轉瞬消散掉了。他轉過頭去,沉默地飲下了杯中物。 殿內的樂聲隱隱然傳了出來。玉笛聲起,舞袖翩飛,正是一曲《湘夫人》。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為了一個看不到的影子,詩人布置出花蔓繽紛的華屋,香芬清郁的枕席,他虔誠地禱祝,他歡欣地等候。 而她沒有來。 她沒有來。 他的心計再深,復有何用?她不會來,無論他留下或離開。 段云瑯抬起頭望著昏沉無月無邊無際的風雪夜,身邊的人已經徹底醉倒,口中念著“畫兒”。 我生醒復醉,我思長相似。 *** 笛聲忽破。 段云瑯心頭一凜,回頭望去,殿內燈火之光熒熒透出。他驀然想起今日見到殷染時的情狀。 她說:“往后或許再見不到了,今日便開心些吧?!?/br> 笛聲,月夜,湘夫人…… 他突然站起身來,往殿中奔去,腳步急切,仿佛在追趕什么注定留不住的東西。段云瑾的身子在他身后倒了下去,竟在雪地中呼呼大睡起來。 他穿過后殿,便見到舞影繚亂,百余樂工井然有序各司歌管,一名眼熟的紅衣女子在殿中盤旋作胡舞。 好像一個誤闖了仙境的凡人,他的慌亂是如此格格不入。沒有人搭理他心中的倉皇。 就這么匆匆一眼,他竟還找不見自己要找的人。 然而那樂工之中,立了一個修長挺拔的明黃人影,卻是無論如何都忽略不掉的。 段云瑯慢慢地、不驚動眾人地走過去,便見到他父皇溫柔的側臉,拿慣筆墨的儒雅的手輕輕掀起了吹笛女子所戴的紗幕,目光寧靜地注視著她。 ☆、第21章 佳人不見(一) 滿堂喧囂的寂靜之中,或許只有一個人,是真的在為那笛聲忽停而煩惱著。 自興慶宮過來的老太皇太后拄著鎏金孔雀雕竹杖,往地上敲了敲,睜著一雙翻白的眼問道:“鵲兒呀,怎么不吹啦?” 宮婢鵲兒忙道:“回太皇太后,不是鵲兒不吹啦,是那吹笛的宮人在同圣人說話兒呢?!?/br> 老太皇太后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說話兒好,有人跟他說說話兒,他就不悶了?!?/br> 沒有人聽見老人的這幾句碎語,所有人都或遮掩或大膽地望著樂工團簇之中的那個女子。 此刻,她白著臉低下了頭,聲音輕細得只有面前的男人能聽見:“婢子還要吹笛?!?/br> 段臻安靜的目光逡巡在她臉上,片刻,道:“你是那個養鸚鵡的寶林?” 殷染微微訝然,“陛下還記得?!?/br> 段臻笑了,笑容溫潤和藹,倒似個寬厚長者,“你還寂寞么?朕后來想了想,鸚鵡不過能活一二十年,不見得能陪你度到晚年?!?/br> 殷染側過頭去,不答話。從段臻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團團烏發下一枚晶瑩的珍珠耳珰,映著雪一樣的肌膚,輕柔地晃蕩。 “朕,”段臻慢慢道,“朕該去何處尋你?含冰殿?” 他說這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旁邊的樂工聽見了,都駭得斷了歌吹。殿中的舞姬沒了樂聲相伴,一時也同眾人一樣惶惑地望過來。 居中的戚冰,頭戴芙蓉冠,身披水波裙,眉心一點花鈿嫣紅如血,目光幽幽細細,攢了些深的意味,往那邊落去。 大多數人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更未聽清圣人與那女子說了什么話。他們看入眼中的,只有圣人那文雅微笑的面容,和清淡綿長的眼神。 殷染伸手,將幃帽上的紗幕重新披了下來,她的聲音也就再度變得飄渺莫測:“婢在掖庭?!鄙钗豢跉?,又一字一頓地道,“沈才人歿后,婢子便下了掖庭?!?/br> 段臻的瞳孔驟然一縮。 *** 段云瑯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慢慢地坐下了reads;[綜]赤司家的平和島。 片刻的停頓后,樂聲再度響起。這回已換了曲子,百戲一一上場,氣氛又歡愜許多。莫奇拉了拉旁邊陳留王的袖子道:“方才那吹笛的女子,怎么不見啦?” 段云瑯將衣袖收回,嘴角泛笑,卻是冷笑,“中原有句話叫曲終而人散,貴使莫非沒聽過?” “可惜沒見著臉……”莫奇喃喃,“只是你們皇帝也不見了,到底眼里還有沒有我回鶻的?” 段云瑯這才一驚,抬頭上望,果然只有許賢妃伴老太皇太后說著話。他兩步站了起來,穿過重重歌宴酒席便往外沖去。 他這回是徑自從前殿出門去的,所有人都瞧見了??墒沁@麟德殿真大啊,他踩過一地酒水淋漓,踩過一地樂音靡靡,踩過一地燈燭煌煌——汗水濕了紫袍下的重衫,卻是冷汗,在奔至殿外的一刻遭風雪一激,全成了扎心的碎冰。 嘩啦—— 夜幕空闃如一個巨大的墳墓,兜頭罩下。站在麟德殿高高的白玉階之上,他看見近處的延英殿,如一個噩夢在夜色下泛著幽湛的光。往東、往南則是三省,卑恭地簇擁著中軸線上的含元、宣政、紫宸三殿,而在宣政殿的更東邊——他知道——是少陽院。 是皇太子所居的,少陽院。 無論風雪將這宮城洇染成了什么模樣,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這里的每一幢殿宇。這已成為一種本能,就如無論每年吏部的班次輪調多么復雜,他都能準確無誤地說出五品以上每一個官員的姓名爵里。 高處的風,夾著一粒粒分明的雪,夾著哭也似的聲音,撲打在他的紫袍。這巍峨莊嚴的一切,令他冷靜。 冷靜了一瞬,他開始想,她會在哪里呢? 父皇若要召幸她,依父皇的性子,應當是讓她夜半過后再去清思殿——不錯,依父皇那樣溫文爾雅的君子風范,縱是yuhuo攻心了,也不致急不擇地。 身體里仿佛有一團火,攢著一團冰。一面在寥落地想,她怎樣,與我何干?一面在狂熱地想,還有機會,只要在她去清思殿之前截下她,就還有機會! 他攬起衣襟,徑自奔下數百級臺階,沿著回廊往東北方御花園方向直走,逆著風雪,直走。 他不知道她會去哪里。 他只能賭一把。 *** 夜已很深了。 雖然麟德殿中的笙歌繚繞會令人忘了時辰,但只要走出那場頭酣耳熱的盛宴,夜的寒冷就立刻侵逼過來,任誰都無力攔阻。 殷染攬著衣襟,手中攥著白玉笛,一步步小心地在沾了冰雪的草地間行走。方才筵席上推脫不過,飲了幾口清酒,此刻便在腹中漸次燒了起來,手腳暢快,心思卻鈍重。 方才他們演罷一曲《湘夫人》,正在殿外收拾,戚冰埋怨她:“好端端的,為何要提素書?圣人最不高興的就是這個?!?/br> 殷染看著戚冰,嘴角笑了笑。戚冰被她笑得發毛,還未接話,圣人已走了出來,低身,面對戚冰道:“戚娘子,你受苦了。今晚的舞,朕頗是歡喜?!?/br> 戚冰聞言一驚,頓時又淚不可抑,以手掩面,嗚咽出聲。 圣人半含憐憫地望著戚冰,伊人全身都在顫抖,一個依仗男人榮寵為生的女子,她的所有悲歡都系在這個男人身上了,她怎能不顫抖? 殷染只默然瞧著reads;[綜英美劇]躍動的靈魂。 圣人輕聲又道:“你今晚去清思殿等我?!?/br> 戚冰不可置信地自掌中抬起了臉。而圣人已經轉身離去。 從始至終,沒有看殷染一眼。 殷染終于松了口氣。 圣人,果然如她所想,是個極厲害的男人。 在他的心中,想必總有一條底線。一條用理智與溫情劃出的,無人可逾越的底線。 而她,當年既已越過了他的底線,也就永遠被排斥在他的底線之外了吧—— 當年沈素書投井之后,高仲甫下令,與沈氏打過交道的后宮女子每人都須寫一封陳情書。 殷染與戚冰的陳情書,所言雖都是妾與沈才人素無交情、沈才人之死妾全無預料云云,但殷染的措辭,卻直接將圣人激怒了。 時至今日,殷染仍然記得很清楚,有一個人,攬著她腰捉著她腕,聲音溫柔而力道強硬:“沈氏蒙過誤之寵,居非命所當托,1其死也固宜?!?/br> 她掙扎,她逃避,她怎么可能寫這種詆毀素書的言語?濃墨濺上了他的臉,看起來幾多滑稽,可是他卻仍舊生硬地逼迫著她,在那夜雨過后的百草庭里,他鎖她在房里,看著她寫完,他說,我是為你好。 他永遠是這句話。 他用這句話綁架了她這么多年。 圣人見此書,大怒,一氣將殷染下了掖庭。那個人卻又來到掖庭,抱著她,不管她的不情愿而狠狠抱著她,口中喃喃著,終于沒事了,你終于安全了…… 那樣的心腸,那樣的手腕。 她想,自己若當真與他斗,只怕會死無葬身之地吧? 可是,那樣的懷抱……她卻又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