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沉香點了點頭:“可不是,到現在還沒吃飯呢?!?/br> 看了眼手中托盤里又涼了的飯菜,沉香忍不住嘆息,這些飯菜已經熱過四回了,即便知道再熱下去,姑娘怕也不會吃,可又不愿萬一姑娘餓了,卻沒有吃食。 端著飯菜轉身往廚房去,才走幾步,卻突地頓住,沉香回頭看了眼綠蘿,道:“姑娘多少聽你幾句,你到后院去勸勸吧?!?/br> 夜色濃郁,淡淡的月光劃破黑夜,撲灑在后院枝繁葉茂的大榕樹間,榕樹下,秋千緩緩悠悠蕩著。 蘇靖荷倚著秋千藤已有兩個時辰,隨著它來回晃悠,仿佛不知疲倦。靜謐的夜空下,只樹藤與粗壯樹干的細微摩擦聲傳來,咿呀、咿呀,規律得很。 看著樹下蘇靖荷黑蒙蒙的背影,在夜色里,那樣單薄、孤寂,看得人心疼。她靜靜看著,直到墻角傳來窸窣的聲音,沒有燭火,綠蘿只看清是個半高的身影從墻角轉過,再不見蹤影。 榮華院里丫頭小廝都沒這般身高的孩子,只除了五爺。五爺素來貪玩,綠蘿也沒在意,而是伴著秋千那一聲聲規律的節奏,緩步走近秋千,將溫暖的狐裘圍脖裹在蘇靖荷肩上,道:“起風了,姑娘回吧?!?/br> 在綠蘿的著力下,秋千慢慢停下,綠蘿覆過蘇靖荷扶在秋千藤上的手,冰冰涼涼的,驚得她趕緊握緊,用自己的手捂熱。 “過了小雪天,夜里寒涼,姑娘還是早些睡吧?!本G蘿繼續勸著。 蘇靖荷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小姐何苦為難自己,興許明兒老爺就想明白了,放了小姐出去?!?/br> 蘇靖荷只淺淺一笑,嘴角上揚的弧度帶了幾分冷意。她才和父親爭執過,前腳剛回院子,立刻就有下人奉命將榮華院里外圍上,說好聽了是父親關切她,說直白些,卻是將她禁足。 “你瞧這月亮,怎么就殘了一塊?”蘇靖荷仰著頭,問著。 “今兒才初八,月兒可不是缺一塊么,等十五就是滿月了?!?/br> “十五……月圓的時候,母親和jiejie在天上可能看見我?” 綠蘿點頭:“肯定能的,太太和三姑娘定都念著姑娘?!?/br> 蘇靖荷卻搖頭:“可我不想她們看見,如今這般情景,母親見了又得忍不住落淚?!闭f完,卻又低了頭,淺淺道:“等我進了宮,怕只能天天看著月亮陰晴圓缺,數著過日子了?!?/br> “姑娘說哪里的話,這事也就旁人瞎傳,指不定多少變數,姑娘莫先自己嚇了自己?!?/br> 父親這般態度,變數便又少了幾分,她還記得,大舅父半月前因為滄州雪災,已離京賑災,她所有的期冀,只剩下一個人...... 突地,天空飄落幾片雪花,落在蘇靖荷臉上,冰冰涼涼的,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晚,卻是巧,或許,是母親的淚? 綠蘿趕緊替蘇靖荷戴起斗篷帽:“姑娘趕緊回屋,這雪怕是要愈來愈多了?!?/br> 蘇靖荷腳尖踮地,輕輕跳下秋千,回身走了沒幾步卻突地聽見高墻外有琴音傳來,起先斷斷續續地,之后愈發清晰,綠蘿大驚:“這不是小姐最喜歡的曲子?墻外是何人,竟會彈奏!” 不似綠蘿的驚訝,蘇靖荷面色平靜,站著聽了一小會兒,臉色卻開始有些難看,這曲子她雖喜歡,可若不是因著這個,當初在何昭儀處,圣上也不會多注意到她...... “倒是奇了,這下雪的天,卻突然傳來琴音,平白攪人清夢?!本G蘿再看了眼高墻外,而后扶著蘇靖荷往回走。 蘇靖荷也無心再聽琴音,雖知道慶王無心,多少有些聽著不是滋味,遂快步回了屋子。 蘇靖荷這一夜睡得并不踏實,夢見了許多人和事,歡喜的,哀傷的,一大早眼角還帶著淚痕醒來。 揉了揉暈沉的腦袋,蘇靖荷問著:“怎么回事,院子里吵吵囔囔的?!?/br> 被扶起身,才發現伺候著的是蘭英,更是疑惑:“沉香呢?” 蘭英從開始便一直抿著唇不吭聲,如今被蘇靖荷問話,面上多了分猶豫,這丫頭藏不住事,如今一直憋著,怕是有人交代了不讓她多嘴。 蘇靖荷板起臉:“竟有事要瞞著我?以后還是回去灑掃算了?!?/br> 這一招屢試不爽,蘭英被嚇住后,跪地說著:“奴婢不敢。是綠蘿jiejie交代了奴婢不要和姑娘說的。是......是五爺,今早沉香端了水盆過來,卻不知五爺怎么突然竄出,撞到沉香姐懷里,一盆水濕了爺的衣裳,五爺當即大發脾氣,不顧沉香jiejie跪地請罪,又打又踹的,揪著沉香姐不依不饒,丫頭們都勸不住,可把趙姨娘鬧過來了?!?/br> 蘇靖荷蹙眉:“趙姨娘過來了?” “恩,許是要來看姑娘,正好遇著這事,因著沉香姐是姑娘看重的丫頭,趙姨娘也沒懲處,只讓沉香jiejie跪著,如今姑娘醒來便好,姑娘要給沉香jiejie主個公道,當時好些丫頭都瞧見了,是五爺撞的沉香姐?!?/br> 原本要起身的蘇靖荷卻又躺下,轉了個身,只道:“頭有些暈,起不來身,你只和外頭說我昨夜著了涼。既有趙姨娘在,沉香陪個不是,也吃不得大虧,你先下去?!?/br> 蘭英萬萬想不到姑娘是這般態度,有些愣愣地跪在地上,見姑娘真的不再有動作,睡得踏實,才乖乖起身,自打曉得了要入宮甄選的事情,姑娘心情一直不好…… 三姑娘既不肯起來,趙姨娘也不敢進屋打攪,而五爺因為沉香,又哭又鬧,說是榮華院連丫頭都欺負他沒娘疼護,不肯再住在院子,最后沒了法子,趙姨娘去了趟老祖宗那傳話,才得了恩準把五爺接去自己的院子住。 因著這事,趙姨娘夜里還挨了蘇瑜的訓斥,之后府上任何人都不能再往榮華院去,當真是將這個院子隔離在外了。 蘇正的離開,院子里更安靜了許多,小姐日日在屋子里不出,丫頭們伺候謹慎,平日大氣也不敢喘,倒是蘭英憤憤不平,偶爾能聽見她在院子里抱怨幾句五爺,畢竟之前大家都看著三姑娘待五爺上心,如今姑娘剛被老爺禁足,五爺離開轉頭攀過一根高枝兒,可不是氣人! 可再氣人,日子都還是得過,小姐出不去院子,府里的管事權便也交給了三太太,一院子的人對于外頭的消息可算一無所知,原先二爺在府里,或還能幫著想辦法,如今老祖宗不吭聲,西院和三姑娘又結了仇,趙姨娘更是個膽小怕事的悶葫蘆,指望不上。 眨眼,十二月初,有內廷派公公來安國公府傳了話,這事才成了鐵板釘釘了。 挨近過年,府里上下都忙著做新衣,榮華院這幾日的裁縫尤其多,金銀玉器也不曾斷過,老祖宗怕是倆壓箱底兒的首飾都送了過來,換了平日,這般疼寵自然讓人歡喜,可蘇靖荷如今卻喜不起來,老祖宗這是要想盡法子讓她明兒春入選。 隨著陸陸續續送來的器物中,蘇靖荷卻是收到一張紙條,沒有多余的話,只一行字:定不負相思意。 謝玉的字跡,她自小臨摹過,一直記著。如今再見,心頭騰地一暖,冷了一冬的榮華院,終于見著蘇靖荷展顏。 白日里才收了紙條,夜里邊有人送來了口信,是給院里添炭火的小廝,讓姑娘明日稱病叫來大夫,之后會有法子安排姑娘出府。 且不管小廝說的可是真話,如今只能這般一試。 第二日蘇靖荷臥榻不起,沉香趕緊告知了院門口守著的護院,雖說老爺讓盯住榮華院,可姑娘生病,看大夫卻不敢耽誤,尤其里頭的姑娘日后若入了宮,可是富貴命。 前腳剛派了人去請大夫,后腳便趕緊稟報了老爺。蘇瑜第一時間過來看望,連多病的老祖宗也由著下人攙扶過來??丛\的還是張大夫,進出安國公府二十余載,府里夫人小姐都是他診脈看病的。 張大夫診完脈,將老爺老祖宗叫出去說了病癥,老祖宗聽著沒有大礙,才放心回去,蘇瑜倒是想陪蘇靖荷說說話,女兒卻總背身不理,最后也是離開。 大夫開方子時,有藥童進屋:“姑娘趕緊換身衣裳,跟著師傅的轎子出去?!?/br> 穿男裝也不是第一回,倒有些模樣,再戴上御寒的軟帽,巴掌大的臉被遮了去大半。她跟在張大夫身后,幫著張大夫拎了藥箱走出榮華院,再到離了安國公府,一路都沒有被認出。 張大夫出府上轎,蘇靖荷也一直跟著,待轉過和興巷,卻有人拉住她。 “二哥?”蘇靖荷仰頭,有些訝異,之后才是了然,竟是二哥幫她出的府,便道了句謝。 寒風里,蘇牧見她穿著男裝,太過單薄,遂拉著她往巷中的馬車里去:“先上馬車再說吧?!?/br> 等二人坐穩在馬車里,車內燃了炭火,寒意霎時擋在在外間,感念蘇牧的細心,蘇靖荷眼眶騰地一紅,她記得從前,即便寒冬時節,二哥屋子里也極少有炭火。 馬車夫揮鞭,馬車開始緩緩駛出,蘇牧才道:“一直忙于朝事,安國公府上的事情,大家都有意避我不談,若不是五弟托人給我傳話,倒真不知三妹在府上受這般委屈?!?/br> 當初蘇正突然鬧騰,蘇靖荷心中便有了數,蘇正這孩子她不敢說很了解,卻也知一二,尤其重情誼,他是想自個先出了榮華院再替她想法子,沒想到當初嬌慣蠻橫的小少爺,經歷了些事情,倒愈加聰慧了。 “難得五弟有心,不枉你疼他一場?!?/br> 蘇靖荷輕笑一聲:“到頭來,還是二哥愿意幫我?!?/br> 從小到大,一有事情,蘇曼荷便喜歡找蘇牧幫忙,即便出了嬸子的事情,二哥終還是二哥,沒被她弄丟。 蘇牧揉了揉她的發頂,嘆道:“傻丫頭?!?/br> 靜默了小會,蘇牧有些自責道:“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前些日子我想了許多辦法,都……” “我知二哥盡力了,二哥如今即便再得圣上恩寵,又如何能撼動兩位國公爺的地位,內廷的公公們哪有敢得罪蘇何兩家的?!碧K靖荷打斷。 這個妹子心思通透,卻也不知是福是禍,面對這般至親,心中該是何等哀戚。 “大伯也就罷了,我去了趟靖國公,也……”蘇牧小心翼翼看了眼蘇靖荷,見她面色如常,仿若知曉一般,才繼續道:“滄州雪災,靖國公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已讓人送了信去?!?/br> “可要我想辦法找上何昭儀?”蘇牧又問。 蘇靖荷搖頭,何昭儀是姨母不假,心疼她也不假,可,終歸與小舅舅才最親,這次事情,怕也少不得她在中間出力...... “那你費盡心思出府,想去哪里?” 蘇靖荷握緊了手中的紙條,而后抬頭,堅定說著:“我想見謝玉?!?/br> 蘇牧并不意外,這丫頭喜歡謝玉不是一兩日,他做哥哥的如何不知,遂道:“我打聽好了,謝玉今日在醉云樓,我送你過去?!?/br> 蘇靖荷撩開簾子一角,發現馬車正是往清池方向去,她的心思二哥果然一早猜到。 不多會,馬車停在醉云樓下,蘇牧卻道:“我就不與你一同上去,衙門里還有事情,青豐會在這里等你,再送你回府,記得,別耽擱太久,怕府上瞞不住?!?/br> 蘇靖荷點頭,下了馬車后,毫不停頓地抬步往醉云樓去,不曾回首,看著她的背影,蘇牧嘆息一聲,才是離去。 ☆、第69章 雪地 室內,懸壺高沖,沸泉一注,霎時茶香裊裊,氤氳滿室。 “你說父皇可是偏心,好茶都往三哥府上送了,我說了好幾回,今兒才嘗到,也是借了子巖的光?!?/br> 說罷,裕王滿飲一杯,卻有些燙口,懨懨不喜。 子巖是謝玉的字,二人自□□好,說話也隨意些。謝玉再替裕王斟滿杯,道:“就你牛飲的架勢,什么茶入口都是一樣?!?/br> “是,不如你與三哥文雅,著大冷的天,若是來一壺酒,才更舒暢?!痹M跽f完,有動了心思,朝身側一直沉默不語的成王道:“聽說三哥府上的酒窖都是好酒,什么時候拿出來給咱們嘗嘗?!?/br> 成王悠悠抿了小口茶,淡然說著:“真正的好東西都在慶王府上了?!?/br> 這話卻是實話,自從胡蘭山剿匪大勝,慶王回朝后便頗得陛下重用,連連恩賞,甚至將兵部交由他手中,慶王手下諸多將領擢升,風頭漸盛,已為成王眼中刺。 裕王卻不以為然,嗤笑一聲:“他慶王是個什么東西,罪妃之子!當初永王想與三哥爭斗,還不是被貶謫,況且慶王連個正常男人都不算,一個天殘,即便父皇多些恩寵,還能將皇位相傳不成,也不怕皇室絕后么?!?/br> 皇子到了一定年歲,便有宮女開解人事,輪到慶王時,卻是宮女驚嚇出房,當時大家都不知緣由,沒多久陛下便派了太醫給慶王診治,這事陛下雖不讓傳揚,但沒有不透風的墻,慶王那方面不行的消息卻在宮中悄悄傳開,不過慶王原本就不受寵,便也沒人在意。 “慶王與永王不同,看似沒有結黨營私,可朝堂卻有幾位重臣幫護,王爺切莫掉以輕心了?!敝x玉在一旁出言提醒。 成王抿唇不語,如今朝堂形勢他看在眼中,心中早已有數,慶王,已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 裕王沒有這般深沉心思,吃了塊糕點,才是說著:“昨兒我去了趟母妃處,姑母和母妃好像有些爭執?!?/br> 長公主下嫁陳家,與陳貴妃數十年同氣連枝,從未有不和,能見長公主和貴妃娘娘爭執,也難怪裕王放在了心上。他湊近謝玉,繼續道:“我也聽明白了,為的可是你心里那人,如此美人,送進宮可是委屈了?!?/br> 謝玉微微一頓,而后神情恢復自如,可即便是細微的一瞬,成王也察覺到,他轉著手中茶杯,緩緩說道:“你若舍不得,我讓母妃想個法子,即便上了名冊,入宮還有三關甄選,只要讓她過不得便可?!?/br> 話雖這般說,可陳貴妃與長公主意見不合,便是一個想將蘇靖荷名字從內廷名冊上除去,一個堅持保留,陳貴妃卻是執意保留的那個。 “不必,大丈夫何患無妻?!敝x玉淺淺回了句。 成王與他對視一眼,而后放心下來。當初謝玉與蘇靖荷的婚事,也不過為了拉攏安國公,謝玉是個明白人,比起裕王,他更能成大事,即便有情,也能割舍,遂道:“本王也覺著,她能進宮最好?!?/br> “怎么說?”裕王卻是不明,挑眉問著。 “你我都見過父皇瞧蘇姑娘的眼神,是不一樣的,這么些年,也只這么一個蘇靖荷了。父皇心思莫測,咱們沒必要因此去得罪了父皇,若她能入宮,未必不是當年曲貴妃第二,再為我所用,到時何懼慶王?!?/br> 裕王卻沒有這般樂觀,他搖了搖頭:“怕是不能,我也聽母妃說過,蘇家姑娘的名字之所以入冊,可是何昭儀使了大力氣的,靖國公我不敢說,可他那弟弟與慶王相交甚密,擺明是慶王的人,他日蘇姑娘入宮,難保幫的不是慶王?!?/br> 成王搖頭,輕笑:“你太不懂女人,雖安國公是只老狐貍,儲君之位不定,他絕不會表態,可有謝玉在,蘇靖荷就只會偏幫我們,一個舅舅又能奈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