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我不知那隊小婢究竟帶了什么路,或者許家后院離這江邊究竟是多遠,我記得我一路隨著她們,根本連大門都沒出,只是在烏衣巷一般的窄道里拐了兩個彎兒。 此處已經是江邊,我看見停在邊上的黃龍,心中打了個突突,許語冰該不會真的為了那三十萬兩的銀子,就地將我沉尸吧? 不,我還不想死,我崔蓬蓬不能死! 想到此處,我開始去深層次思考自己為什么不能死這個論題。到底為什么呢?如果因為我爹的深仇大恨,我已經知道我爹死于朝堂陰謀,對于陰謀這一塊,我相信不止我自己六竅不通,七竅不明,我懷疑我爹自己都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 那是為什么呢?為了我美麗的愛情?那也不對啊,我和葉少蘭過去師徒名分,于理不合,如今他官運亨通,我又是罪臣之女,更是不般配??! 我搖搖頭,我還是愚鈍,因我實在想不明白,我為何不能死。 生死是遙遠的距離,可我走向那艘黃船的每一步,都覺得自己每一步都步步生蓮,快要度化,或許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仙。 不要問我為什么不是成佛,因為我崔蓬蓬想成仙女啊,做個佛陀有什么好,我連法華經都念不清楚,更不要逼著我宣傳佛法了。還是做仙女好,正好去瑤池看看,我的長相上了瑤臺,會了情郎,會不會真的拉低整個瑤臺的集體水平。 我以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上了黃龍,我過去也曾上過小船,夜游過秦淮兩岸,可像今天一樣,登上工部快船,那真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我抬著頭,腳下磕磕碰碰,其實我怕得很,生怕一句話不對,許語冰將我一腳揣進這滾滾長江東逝水里。 說起上花轎,我腦子轉了轉,誒,我似乎真的不是頭一回。 我不是和蘇幕成親了嗎,雖說我那時體弱,人也憔悴,蘇幕說沒眼看我,也沒伸手碰我,但我怎么的也是個有夫之婦啊。我想到一個絕好的念頭,等一會兒,我就直接同許語冰說:“許先生,您可能有所不知,我崔蓬蓬是個有夫之婦,夜半三更,陪您游船是不合適的,請您讓我下船?!?/br> 船艙里有青紗帳,里頭點著明亮的風燈,我一步步走過去,墻壁上的壁燈都照著我的臉通紅。沒錯,我很緊張。里頭的男人在案桌旁站著,他說:“崔姑娘,坐好了?!?/br> 我才要尋一個恰當的位置坐下,船就似一艘利箭一般,輕飄飄的,毫無阻力地駛了出去。我想尋一個離許語冰遠一點的地方,這樣安全,但又不能離得太遠,這樣禮貌。位置我都還沒找好,船就動了。 我一手扯住窗下的黃花梨圈椅,一屁股挪了上去,也甭管甚么遠啊近啊的了,先坐下比較好,坐下才能好好說話。 許語冰穿湛藍的錦袍,他站在書桌前,似在畫畫,我低著頭,他說:“桌上有茶,姑娘自己倒?!?/br> “哦”,我有些訥訥的,方才準備的滿肚子激情昂揚的稿件都沒派上用場,這個男人一開口,我便害怕。 誠然,他生的好看,罕見的好看,聽聞他還是少年才子,十三歲的解元郎,對于書讀得好的人,我一向都是敬畏的,天地可鑒。 許語冰說:“崔綱是如何死的?” 我一口碧螺春含在嘴里,差點沒噴出來,甚么?叫我登船夜游長江,就是為了問我爹的死因?我的老天爺,有什么話,不能站在地面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問答嗎。這江上風大浪大,您見慣了大場面,可我一介弱女子,我害怕??! 我嘆口氣,說:“具體我也不清楚,陸相說是因為段家和李綸攪在一處,我又不知事,把段家一個庶子和李綸合起來要欺負我的事情告訴我爹了,他便彈劾李綸,得罪了李綸的母家,這樣才......” 許語冰一直拿著筆,他低著頭,我也不知道他在畫些什么,我說:“陸相的意思,我爹沒有仇家,只是......只是不小心卷入了皇儲爭斗......” “沒有仇家?” 燈下的男子倏的抬頭,“段家不是你的仇家,宋家不是你的仇家,費铦不是你的仇家?” 許語冰的眼睛太過年輕,年輕到我幾乎忘了他的年紀,他年紀不輕,應是三十往上了,我坐在這頭,往他面上看,竟似覺得他只是一個年輕兒郎,并不是一個心狠手辣執掌江上風云的韜略之人。 我低著頭,“他們......我有什么辦法?!?/br> 我說的是實話,對于這些人,不說費铦,單說宋璧,我有甚么辦法。我不止對宋璧沒辦法,我就連對那個宋韻昀都沒有辦法,她還不是宋璧的親妹,聽說只是一個同支的堂妹罷了。 許語冰終于不再畫畫,他擱下筆,看了我一眼,說:“崔蓬蓬,你幼時,我曾見過你。你在崔綱的背上,他背著你遠征南疆,那一年,我是在城樓上的?!?/br>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崔綱那時候還是大將軍,南疆暴.亂,朝中文臣武將人人義憤填膺,說起遠征,又無人敢去。就連那個一等大將軍費铦,他也說他年邁,有心無力了。 其實原因誰都知道,南疆那塊地方,人多派系雜,里頭的密林里,長年累月彌漫瘴氣,北邊的人過去了,無一不是身體不適,嘔吐腫脹者有之,纏綿病榻者有之,立時喪命者也有之。在真正的危險面前,其實沒有人愿意做英雄。 不過我爹去了。那一年,崔綱三十有八,崔蓬蓬五歲。 第63章 五歲的崔蓬蓬能做甚么呢。 甚么也做不了,唯一的是每天與崔綱在一處,白日里或許被崔綱背著,或許坐在馬前,晚間的時候,崔綱則用熱水給小女兒擦擦,擦掉的總是一臉血。 我從未說過我是堅強的,正如此刻,許語冰說起南疆,我的腦子就開始渾渾噩噩,那些支離破碎的往昔片段如同斷浪一般,洶涌跌宕,卻連不成片。 我在窗邊坐著,臉上濺了一滴一滴的冰涼,我原以為是外頭的浪花,用手一擦,才知是眼淚。我抬起頭,許語冰遞過來一塊素凈的帕子,我說:“崔蓬蓬一個孤女,又無十分美貌,也無磅礴遺產,還有甚么是您瞧得上的?” 許語冰笑了,他不是傻子,我應該也不是個徹底的傻子。我還有甚么是值得他利用的,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遠征,他想刺激我,想幫我,為什么呢? 或許我不應該這樣看輕自己,可事實的確如此,如果我有宋云衣那樣相貌,或許他還能托個關系送我入后宮,我還能妲己褒姒上身,去勾引了乾元帝,直接殺了李綸一家子,滅他母系,廢了費铦,斬斷段氏,如此一來,借著帝王的一雙手,我就甚么仇都報了。 可惜我沒有那樣美貌。 我說:“許先生,我崔蓬蓬別的不行,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能為您做什么呢?” 男人一雙異常年輕的眼睛盯著我,“聽說崔姑娘千里奔波,剛去了龍門一趟,不知感覺如何???” 感覺,感覺如何? 我低下頭,回:“我能不能說感覺糟糕透了,崔家被抄,我稀里糊涂入了項,后頭還成了一次親,掉了一個孩子,再后來,我又見了李絳一回,發現過去十八年,我都是白活了?!?/br> 他看著我笑,“白活了?許某看崔姑娘活得很好呀,既成了親,又有了孩子,怎么會活得不好呢?” 我呶呶嘴,沒有做聲。許語冰這一整個晚上都在刺激我,我活得好個屁!蘇幕分明是個項人,他埋伏我家多年,就是為了套取情報,回去好步步高升。最后非要娶我,娶我又不愛我,為著一點子狗屁不值錢的線報,轉眼就將我丟給了葉少蘭。 至于葉少蘭,哼,那更是一匹王婆的裹腳破布,又臭又長,扯不清,我也懶得去扯清。這頭許語冰一說,我便哼哼:“許家家主若是笑話崔蓬蓬人生艱難,那也是不錯的,畢竟沒有誰家的姑娘十八歲就能整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悲苦九重天的孽緣來......” 男人輕輕笑,這笑聲輕極了,他在我身側坐下了,小幾上有熱湯茶水,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說:“原先不知道崔姑娘堅強,此刻見了,真是好生讓人景仰,真是失敬、失敬?!?/br> 我揮手,“好說,好說。崔蓬蓬別的不行,唯有臉皮是一等一的厚,若是家主日后遇上甚么難事,尤其是您又不好意思親口說出來的,例如討賬要錢這一類的難事,尋崔蓬蓬幫您,決計是最好的選擇?!?/br> 我說:“我也不要多,咱們到時九一分賬,您九成,我一成就行,一成就行?!?/br> 他望著我笑,笑容既清澈又深邃,那眼神清澈可見底,偏偏又深邃有如謎。他低頭飲茶,和著窗外的月光,搖晃的波濤,我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