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尚原一役,兩軍將領的和談自然是秘密,眾人能瞧見的就是皇甫敗給了大順。而關于這一役的傷亡,單從數字上看似乎是大順所向披靡略勝一籌,仔細一分析卻也不盡然。且不論是誰的軍隊單兵作戰能力更強,大順這五千人是在休戰大半月,養精蓄銳后優哉游哉出發的,而皇甫這五千人卻是在歷經敕平關一役后馬不停蹄趕來的,在體力上首先就遠遠落后于大順。倘若兩軍都保持在最佳狀態,那么戰役的結果其實很難講。 河下失守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朝廷,朝堂之上又是一片血雨腥風,問題的癥結并不是丟了河下,而是武官們皆認為尚原一役的兵損有貓膩,這個傷亡之下,喻衍不該輕易退卻。質疑的聲音如同浪潮,霎時炸開了整個金鑾殿,有人大膽懷疑,喻衍得了大順的好處,這是在賣國,更大膽些的,甚至提起了那樁諱莫如深的喻門舊案。 相比那些居心叵測或不知內情的官員們,神武帝稍稍平靜一些,盡管他也對喻衍有懷疑,卻畢竟知道衛玦的真實身份,因而有別的考量。 陛下未在喻衍是否賣國一事上明確表態便散了朝,留了內閣大臣入內殿密議。 江憑闌和皇甫弋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同樣的譏嘲。 如兩人所想,嶺北出了微生玦這樣一個變數,神武帝必然不會再照原計劃作壁上觀,此番商議,正是要再指派一名能有力的皇子大臣趕赴前線,倒不是公開率兵,而是秘密出使,以把控嶺北動向。 人選從四皇子到六皇子到九皇子到十一皇子輪了個遍,然而每位皇子都遭到了一部分反對的聲音,例如十一皇子尚年輕,缺乏政治經驗,四皇子身為輔國親王理應坐鎮朝中,等等。 最后,這擔子落到了嶺北草案的原作,江掌院的身上。 第二日,寧王府里,李乘風與李觀天正打賭陛下是選自家男主子還是女主子,忽然聽見一個高亢嘹亮的女聲:“乘風,觀天!本宮要微服出巡一趟,你倆自薦一下,誰跟我一塊走?” 兩人齊齊色變,下一瞬。 “他!” “他!” 江憑闌瞇眼一笑,“老規矩,石頭剪刀布?!?/br> “石頭,剪刀,布!” 李乘風大笑,李觀天哭暈。 “贏的人跟我走,乘風,來,咱們出發?!?/br> 一陣靜默后,寧王府里響起殺豬般的哀嚎:“主上!王妃她整我!” 隨即傳來一個平靜而低沉的聲音:“不愿意?那么本王親自來整你如何?” “……” 李乘風一手抹眼淚一手揚鞭,迎著五月末日漸燥熱的風委屈地昂起頭,老天,這日子真真沒法過了! ☆、誘敵 從甫京到嶺北,快馬加鞭十二日,六月上旬,江憑闌三人走進了戰火紛飛的尚原府,兩位隨從正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李乘風和怎么攔也攔不住的江世遷。 商陸原本也想跟來,被江憑闌以“身嬌體弱礙手礙腳”的理由拒絕了,而江世遷提出同行的時候,這理由自然不再管用。江憑闌看在他傷勢痊愈了的份上也便隨他,畢竟兩人自小一起長大,習慣了相互照應。只是有一點她始終想不通,神武帝就這樣放她出了甫京,還允許她帶走了江世遷,就不怕兩人趁機落跑一去不回嗎? 不過,她嘆一口氣,如今的自己還真是不會一去不回的。 江憑闌一路隱蔽行蹤,來嶺北的事只通知了喻衍,因而入尚原府還頗費了一番心力。喻衍一見到風塵仆仆的三人立刻安排了兩頂營帳,并跟江憑闌匯報了最新軍情,不過大部分都是她在路上便知道的。 河下失守后,整個嶺北十三府被瓜分成了好幾塊,三國勢力盤踞其間,皇甫與大昭參半,而大順則一屁股穩穩坐在了嶺北的經濟、政治、地理中心,無意參與其他紛爭。目前江憑闌走進的這座尚原府正是河下的鄰居,也是皇甫軍隊作戰的臨時后方。 喻衍講完大致情況后朝江憑闌拱了拱手,“江大人有何見教?” “我沒意見,你的戰術是對的?!苯瓚{闌站在主帳沙盤前,抬頭看喻衍,“中心失守,自然要從四面包抄,因此最重要的便是坐穩了四角的這幾個府,然后在確保重要關口不丟的情況下適當放水,讓大昭自以為是地打到中心去,與大順互相消耗,而我們,坐等收網?!彼f完似想到什么,“哦,對了,我此次來嶺北是機密,朝中大部分人都不知情,你不必稱呼我為‘大人’,也不必跟將士們特意介紹我,有人問起,就說我是朝廷派來協助你的副將?!?/br> 喻衍點頭,張了張嘴似乎有話想說,躊躇一會還是選擇了沉默。江憑闌卻將他的神情看在了眼里,“擔心家里?” 他不免驚異于江憑闌的洞察力,一愣過后點了點頭,羞愧道:“出征本該心無旁騖,然而陛下的動作卻實在令我擔憂?!?/br> 河下失守不久,他得到密信,說陛下請了喻老夫人,也就是他的母親進宮,之后美其名曰“派人送老夫人回府”,實則卻將整個喻府嚴密監視了起來。喻家已無男丁,只有寥寥幾位上了年紀的婦人,一旦有什么變故,他身在嶺北根本救援不及。 “不,這是好事?!苯瓚{闌面無表情果斷道,“陛下這么做,無非是懷疑你對朝廷的忠心,可你要知道,他原本是連懷疑這一步都省了,打算直接找個借口判你死刑的。如今之所以拿喻老夫人鉗制你,是因為他開始考慮是否要任用你了。放心吧,他暫時還不會動喻家,況且甫京還有寧王坐鎮?!?/br> 喻衍似乎有些訝異,半張著嘴,“此話當真?” 江憑闌被他這模樣逗笑,“自家人騙你做什么?” 他這才恍惚記起她的另一個身份,“表嫂說笑了?!?/br> 江憑闌女扮男裝,以副將身份在軍中住下,因為是朝廷派來的人,士兵們對她也算恭敬,平日里不大會去打擾她,而她也很有身為“男人”的自覺,時刻保持高冷形象,一般只在高層將領議事時才開口說話。 不過,不說話不代表不走動,江憑闌的走動頻率是很高的,除了睡覺很少窩在營帳里,理由很簡單,她在觀察。 喻衍手底下這些將士是由神武帝全權指派,別說高層里沒有一個是他的心腹,就連下邊也沒有一個是他的親兵,而他身份敏感,又是首次領兵出征,即便掛著“將軍”的名號也必然一路遭受非議。江憑闌甚至聽說,在敕平關大捷之前,喻衍每下一個指令都會出現反對的聲音,幸而一場以少勝多堪稱奇跡的防御戰令他樹立了威信,情況終于慢慢好轉。 不過,從最近幾日的議事情況來看,不少將領對于尚原一役的撤軍結果還是存在不滿,江憑闌思忖著,雖說解決這些矛盾是喻衍成長和鍛煉的機會,但畢竟神武帝有心掣肘他,憑他一人,要對付這些在官場油來滑去的老頭似乎還是有些困難。既然她剛巧來了前線,能幫一把則幫一把。 正思忖著辦法,這機會說來就來了,江憑闌在接到密報時不禁感慨自己穿越以來做過最明智的決定就是當初留了武丘平一條命,以至每每遇到困境,總能利用這個人來解決自己的麻煩。 大順為了消耗大昭的軍力甘為靶子,占據河下,吸引戰火,而皇甫有意放水讓大昭打進河下,預備坐收漁翁之利。武丘平會上當是必然,不過,江憑闌沒想到的是,這蠢貨眼看著就要打進河下去了,卻半途改道來了尚原。 她懵了一懵后忽然明白了,霎時大笑起來。 滿屋子的高層將領面面相覷,不大理解,尚原府是皇甫軍隊的臨時后方,而由于兵力限制,這里并未留多少防御力量,眼下超過己方數幾倍的大昭軍就要打過來了,這位副將在樂呵些什么? 江憑闌自知笑得有些過分了,立馬斂了神色,清了清嗓,“情況對我們很不利,還請諸位將領迅速商議出對策?!?/br> 滿屋子的人除了喻衍,臉齊齊一黑,露出嫌惡的神色。 這種廢話還用得著你說? 他們實在想不通,朝廷怎么派了這么個人物過來,且不說跟喻將軍一樣是個年輕后生,這些時日以來,每每議事此人都是個花瓶擺設,不但毫無見解,連問及其意見,也永遠只有兩個字:“挺好?!?/br> 喻衍的手心漸漸冒出汗來,領兵打仗時他不知“懼”為何物,可每當置身這種勾心斗角的場合卻總是膽戰心驚得很,老覺得這些人下一瞬就要吵起來打一架,可事實證明,他們從來都是笑瞇瞇結尾的。 果不其然,那些人臉上嫌惡的神色很快收斂,轉頭商議起了對策。 江憑闌笑嘻嘻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大半個時辰后,這些人商量出了三種調軍方案和兩種防御戰術,詢問她與喻衍的意見。 她難得說了句不一樣的話,“挺好,但不是最好的,喻將軍以為呢?” 喻衍似乎這才從壓抑的氛圍中解脫出來,找回了場子,“江副將說的是,我以為,諸位將領的見解確有可供參考之處,卻不是最好的?!?/br> 被兩位年紀輕輕的小輩輕言否定,幾位將領互相瞅幾眼,顯然有些不滿。 江憑闌不動聲色彎著嘴角,很滿意他們的不滿,給喻衍一個鼓勵的眼神,示意他講。 喻衍略一頷首,“諸位將領的提議,有效利用了尚原一帶平原廣袤的特殊地形,不失精妙。然而我以為,這些都是后備方案,最好的辦法是……不戰?!?/br> “不戰?”年紀最長的趙姓老將重復道,“大昭軍來勢洶洶,難保是看出了我們欲待坐享漁翁之利的計謀,此番才會繞道,如何能避開這一戰?” “正因大昭軍來勢洶洶,一路沖鋒,意圖將我尚原一網打盡,盲目進攻之下更顧不得深思熟慮。設一個陷阱,”他手一揚指向沙盤上一面青色的大順旗幟,“將他們引往河下?!?/br> “理論可行,真做起來卻恐怕不容易?!绷硪幻阅贻p的崔姓將領接話。 “風險是一定會有的?!苯瓚{闌上前來,笑道,“但我與大昭這位將軍是‘老朋友’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此番可不是識破了我們的計謀,而是報復。敕平關一役令他險些丟了腦袋,大昭皇帝逼他逼得很緊。熱血上頭的人,最容易利用?!?/br> 幾位將領面面相覷,此前從未聽說軍中有什么很厲害的江姓將領,這位毫無名望的年輕副將與大昭開國大將軍是“老朋友”? 江憑闌并不介意他們不信任的眼神,只淡淡道:“所以,我支持喻將軍的提議?!?/br> 喻衍畢竟是神武帝欽定的將軍,這些高層將領可以對他的方案提出建議,或者出言反駁,卻不能當真越位做決定下命令,眼見代表朝廷的江憑闌也同意了,只得點了點頭示意姑且一試。 那趙姓老將神情肅穆,“希望喻將軍不會再令我們失望?!?/br> 兩日后,大昭的鐵蹄叩開了尚原府的大門,皇甫軍隊在稍許抵抗后佯裝不敵,退守百里。一隊三千人騎兵朝著河下的方向一路后撤,一直深入到廣袤的星海平原,而這隊騎兵的領頭人,正是江憑闌。 喻衍不是沒有阻止過她,陛下給她的任務是把控大順高層的動向,而非帶兵。對此,江憑闌的意思是:“別人我不放心?!?/br> 她不是逞孤勇,而是真的不放心。喻衍作為主將必須留守尚原,一方面安撫人心,另一方面確保三千騎兵的退路不會被斬斷,那么帶兵誘敵的任務自然得交給別人??扇缃褴娭懈邔訉㈩I普遍對喻衍不服,并且絕不是打心底里認同這個計劃,讓他們來做這最關鍵的一環,她如何能放心? 誘敵深入,靠的不僅是智慧,更重要的是勇氣和信任。這些人不相信喻衍,自然也不相信這個計劃的可行性,他們畢竟不是死士,一旦稍稍出現變故,第一反應必然是半途撤退。 這個計劃,做得好,可令喻衍從此大振軍威,做得不好,且不說他將永遠無法在皇甫抬起頭來,還會影響到嶺北的大局。因此,江憑闌勢在必行。 三千騎兵連馳一日夜,越過廣袤的星海平原,到得河下府岳川城門前,兩名臂力驚人的馬上□□手一人一支火箭射向城垛。 守城人見狀欲回報,被第三支箭射穿了喉嚨。 不出一個時辰,在皇甫軍隊的強勢合圍下,這座地處河下府邊緣的縣城終未能幸免于城破。三千騎兵迅速占領岳川,清理現場,靜候大昭軍隊的到來。 昭軍一路深入平原追擊,其間好幾次被調虎離山,險些走錯了道,錯失皇甫軍蹤跡,武丘平因此更加深信這支騎兵有秘密任務,命兩萬步兵留守后方,自己則帶著一萬精騎揮兵直上。 然而這一追,七拐八彎追到了河下岳川,武丘平不能不說是有點傻眼的,傻眼之余,他立刻作出決斷,排兵布陣。不論那三千騎兵是否在城中,攻城總歸是沒錯的,城門一破,見了皇甫打皇甫,見了大順打大順,萬一兩軍在里頭交戰,自己還能撿個大便宜。上回之所以大敗敕平關,除卻對方確實戰術精妙之外,還與他為了試探敵軍實力帶了大量民兵有很大關系,而這一回他身后是戰力充沛的主力軍,佛擋殺佛,神擋殺神。 果不其然,攻城令一下,一萬大昭軍橫掃,城中守軍立時慌亂。漫天箭矢射向城垛,不出一炷香便大破城門。 武丘平“哈哈”一笑,手一揮攻入城中。 他不知道的是,岳川的守備早已空了,方才不過是三百騎兵做的一場戲。當一萬大軍盡數沒入岳川,地平線上顯出一線黑影,獵獵旌旗鮮艷張揚,萬里晴空下無端映出蒼涼血色。 當先一匹高頭大馬上,一人忽然躍下,默默站定,良久后朝著岳川城門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她身后,兩千七百名騎兵齊齊無聲翻身下馬,與她做了同樣的動作。 這一鞠躬,為犧牲的三百將士。 然后她再不猶豫,一躍上馬,打出一個手勢,聲音平穩而冷靜,“撤?!?/br> 騎兵并不適合攻城,方才經歷一戰難免體力大減,然而他們撤退的速度卻比來時快上數倍。誘敵成功,為避免敵軍發現上當后轉頭追擊,他們離開得越快越好,這是在搏命。 江憑闌策馬行在整個軍隊靠前三分之一的位置,眉頭緊蹙。沒猜錯的話,他們很快就要遇到麻煩了,只是……希望不是最差的那一種結果。 她與喻衍商議的誘敵計劃以及整個誘敵路線都是絕對機密,不可能泄露,但剛才攻打岳川時她卻分明發現了不對勁。 岳川雖不是大昭軍首選的進攻位置,卻地處河下邊緣,又與尚原只隔了一個毫無遮擋的星海平原,大順沒道理放空這座城??蓜偛拍且粓龉コ菓鹄?,他們遭遇到的抵抗很少,以至全軍沒有任何傷亡,這說明岳川根本沒有派重兵把守。沒有重兵把守,卻令他們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攻破城門,那么,對方早就知道他們要來,這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何故拖延時間?因為在回程里,有什么在等著他們。 黃昏,跨越了大半個星海平原的騎兵隊終于知道等待他們的麻煩是什么了。前方,兩萬大昭軍一字排開,死死擋住了他們的退路。 正是江憑闌心中所想,最差的結果。 她見狀勒馬,苦笑搖頭,低聲喃喃:“微生玦,你個不讓人省心的,這是要搞事??!” ☆、身先士卒 不過一瞬,江憑闌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大順早就猜到皇甫會采取誘敵計劃,將原本意圖攻打尚原的大昭軍引到河下,雖然接手了這個爛攤子,卻也不愿皇甫坐收漁翁之利,因此還給他們一個爛攤子。 這個爛攤子正是原本留守在后方的兩萬大昭步兵,想必是大順想了什么法子誘他們來此,堵住了皇甫騎兵的后路,至于喻衍那邊,一定也被什么牽制了。 而如此大膽敢想的手筆,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微生玦,還能有誰? 離星海平原三座城之遙的山平野,一頂白金大帳內傳來朗朗笑聲,士兵在外默立三個數的時間,“大帥,岳川城來的急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