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荀久聽見聲音,知曉人沒事,全然松了一口氣。 招桐推門進去,荀久抬步跟上。 里面有一個小杌子,招桐掏出錦帕擦干凈以后遞給荀久,“姑娘您請坐?!?/br> 荀久沒說話,安靜坐到小杌子上,爾后抬頭看著燕老伯。 他面部有幾處淤青,整個人較之先前憔悴不少,呆滯無神的眼眸許久不會轉動。 寒暄客套了幾句,荀久直入主題,“燕老伯,您知不知道是何人襲擊了你?” “不知?!彼麚u搖頭,“我當時正在遛狗,這一帶的人都知道我有這個習慣,所以見到我都會打招呼給我指路,可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那般大膽直接出來就打人。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刺客,后來他將我的黑狗帶走以后,我才知道是個劫匪,八成是看我身上沒銀子才會一氣之下將我的狗給帶走了?!?/br> 荀久沉思片刻,又問:“會不會是因為你知道些什么,而那些人不希望你說出來?” 聞言,燕老伯臉色突然沉下來,聲音帶了些厲色,“你到底是誰?” “燕老伯,前天晚上我們見過?!避骶萌鐚嵉溃骸澳惝敃r還對我說了一句話——天來客,天來客,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悠悠長恨幾時能滅?!?/br> 燕老伯身子一僵,隨后冷聲道:“那不過就是兩句詞而已,并非是對任何人說的?!?/br> “不?!避骶媚抗鈶┣?,“我相信,您一定知曉了什么事情,比如……一生流水半世飄蓬說的是眼角有淚痣的人?!?/br> 這一次,燕老伯身子徹底怔住,面色青白不定,“你來此,究竟意欲何為?”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荀久急于知道真相,也不打算隱瞞,索性和盤托出,“我在查荀府被抄家一案,牽扯到了三年前信都郡蒼梧鎮泉林村的燒村案,倘若燕老伯知曉些什么,還請盡數告知,我必將感激不盡?!?/br> 燕老伯再一次怔愣,手指顫顫,“你……你是荀謙的女兒?” “是?!避骶皿@訝于他此刻有些激動的神情,試探問:“燕老伯識得我爹?” “你過來?!毖嗬喜]有回答荀久的問題,反而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荀久與招桐對看一眼,猶豫片刻之后站起身緩緩走至燕老伯的床榻前。 他雙眼看不見,只好伸出手,待荀久走近,雙手便放在她的面容上,蒼老帶繭的指腹細細描繪過荀久的面部輪廓。 許久之后,聲音激動道:“像……太像了……” 荀久聽得一臉茫然,“燕老伯,你說像什么?” 燕老伯縮回手,示意荀久在床榻邊沿坐下,長嘆一聲后,問她:“孩子,你怎么會想到要去查三年前那個案子?” 荀久抿唇道:“荀府被抄家,爹娘無辜枉死,我想知道真相,想知道我爹為什么要狠下心去刺殺女帝的男妃?!?/br> 聽到這里,燕老伯的身子幾不可察地細微顫抖起來,“這個案子,你碰不得??!” “為什么?”這三個字,荀久幾乎是在不經意間脫口而出,帶著滿心的質問。 所有人都不希望她去查,扶笙如是,荀謙如是,如今,就連唯一的知情人燕老伯也這樣勸她。 “我爹娘已經死了,究竟還有什么樣的秘密是我承受不住的?”荀久紅著眼眶問。 “是啊,你爹娘已經死了?!毖嗬喜陌@一聲接著一聲,“還有什么可查的呢?左不過徒添感傷罷了!” 荀久懶得聽他這些廢話,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語氣軟了下來,“白三郎本人是不是你當年收養在泉林村被村民稱為‘悶葫蘆’的那個孩子?” 燕老伯蒼老的手指蜷了蜷,微帶顫意和冷意的聲音傳來,“小桐,這件事,是你告訴這位姑娘的?” 招桐沒想到這些事會如此復雜,此刻聽到燕老伯質問,她趕緊道:“對不起,燕老伯,我們家姑娘在調查這件案子,您若是知道些什么,還請告訴我們家姑娘,讓她早日安心罷!” 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哽咽,燕老伯喉結上下滑動了許久,終于開口道:“十八年前,前任大祭司預言,庚寅年八月中秋,燕京即將有一新生兒攜淚痣而降,誕生之際天地變色,紅光如練,是為大兇之兆,必將誅之以祭天方能避災?!?/br> 荀久呼吸一緊,“所以……白三郎就是那個所謂的帶著淚痣降生于十八年前中秋的人?” 燕老伯陷入沉默,許久不說話。 荀久心知他這是默認了。 不知為何,她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胸腔內頃刻便涌上了一種極其莫名的情緒,像是在為白三郎的命運而感傷。 可是,她只見過白三郎的遺容一次,怎么會產生這樣的情緒呢? 荀久張了張嘴,還想再問,卻見燕老伯已經滿面疲憊地躺了下去。 荀久見他身上的傷還沒好,也不忍心再過多打擾,帶著招桐走出了包廂。 到了柜臺前,荀久讓招桐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小童,“燕老伯在這兒養傷期間的全部醫藥費,我替他給了?!?/br> 小童看著招桐手里銀燦燦的錠子,搖頭道:“燕老伯的費用,早就有人給過了?!?/br> 荀久瞳眸微瞇,“誰給的?” 小童搖搖頭,“那個人戴了斗笠,看不清楚長什么樣?!?/br> 荀久嘆口氣,“既然這樣,那你收下這銀子,買些上等補品給燕老伯,務必要讓他好好療養?!?/br> 小童點點頭,收下了銀錠。 與招桐一前一后出了杏林醫館,荀久神情恍惚,蹲在一棵大槐樹下,雙手托著腮,一遍遍回想燕老伯方才的那些話。 大槐樹旁邊就是護城溝渠,前些日子才下過雨,溝渠里的流水不太清澈,懸浮著渾濁的泥土,水面倒映著荀久托腮冥想的樣子。 “姑娘,既然問出了些眉目,我們趕緊回去罷,今天晚上您還要出席宮宴呢,奴婢陪您去挑件衣服好好打扮一番?!?/br> 荀久百無聊賴地往溝渠里扔小石子,全然沒有要起身跟著招桐回去的意思。 渾濁的水面因為石子的投入泛開層層水波紋。 待平靜下來時,又將荀久的樣子完整倒映在里面。 荀久盯著水面上自己的面容瞧了片刻,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側了側身子,她換個方位再往水里一看。 這一看,她險些驚得直接掉下去。 霍然起身,荀久抓起招桐的胳膊,折回杏林醫館的方向,嘴里慌忙道:“快走,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要問燕老伯?!?/br> 招桐滿面納悶,不明白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姑娘到底是又發現了什么蛛絲馬跡,但見荀久面色慘白如紙,神色慌張,她也不好再多問,只好迅速跟了上去。 此時的杏林醫館外面,聚集了很多人,將門前團團圍住。 荀久好不容易推開人群往里面走去,入目卻見燕老伯的尸體平躺在醫館柜臺前。 沒錯,的確是尸體。 只一眼,荀久就肯定燕老伯已經死了。 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到底是誰下的狠手?! 捏了捏拳頭,荀久上前詢問跪坐在燕老伯尸體旁的小童,“剛才發生了什么事?” 小童顯然被嚇得不輕,醫館大夫又不在,如今館內只有他一個人,遇到這種事,自然慌亂無措。 聽到荀久的聲音,他慢慢抬起頭,呆滯的瞳眸終于有了焦距。 “公子走后,我就聽見內堂里傳來一聲慘叫,我立即進去一看,就見到一抹黑色身影往后院院墻方向逃了,而燕老伯……我進包廂的時候,他已經氣絕身亡?!?/br> 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荀久踉蹌著連連后退。 只差一步……就晚了那么一步! 招桐立即扶住荀久,低喚,“姑娘……” 荀久勉強穩住身子,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到大批手持佩刀的衙役往這方向涌來,沒多久就將燕老伯的尸體連同小童一起帶走。 荀久全身癱軟,無力地坐在一旁的石墩上。 招桐心疼地看著她,“姑娘,您到底回來做什么呀?” “白三郎……”荀久低聲呢喃,“我曾經在殯宮見過白三郎的側臉?!?/br> 招桐不明所以,“可是,這跟您有什么關系?” 荀久捂住胸口輕輕喘了一口氣,緩慢抬起頭看著招桐,“剛才在醫館包廂里,你聽到燕老伯說的那句‘好像’了嗎?” 招桐點點頭,不過轉瞬就突然反應過來什么,張大嘴巴倒抽了一口氣,“姑……姑娘的意思是,白三郎與您長得很像?” “我不會記錯的?!避骶靡槐橐槐榛叵胫敵踉跉泴m見到的白三郎那個側顏,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到底記憶尤深,剛才在護城溝渠旁邊,她在渾濁模糊的水面上瞧見了自己的側面輪廓,才恍然驚覺自己與白三郎的輪廓竟然那么相似! “天吶!”招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驚呼道:“這怎么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避骶脝∪皇?,“可是燕老伯的反應,再加上我個人親眼所見,最主要的是當他提起白三郎的時候,我心里就會有一種極其微妙的反應,明明不認識白三郎,卻好像在為他心疼?!?/br> “姑娘,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闭型┚o皺著眉頭,“如果真如同你所說,白三郎的相貌與您相似,那他到底是誰?” 荀久腦中一團混亂,千頭萬緒摻雜在一起,怎么都理不清。 抱著腦袋,她閉上眼睛想讓自己清醒一下,思緒卻不經意地飄到她去京郊別業找扶笙那一天。 扶笙對她說了一句話:倘若你也有兄長,我相信他會疼你百倍。 她還記得,扶笙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有片刻恍惚,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如果……如果她真的有兄長…… 那么,與她長相那么相似的白三郎會是她的兄長嗎? 她不是獨生女兒嗎?哪里來的兄長?爹娘又為何隱瞞? 如果白三郎真的是她的兄長,那么爹為什么親手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荀久雙手抱膝,將自己孤立在那一方石墩上,她的身子極其清瘦,仿佛暴雨過后綠葉枝頭顫顫巍巍的嬌花,只要再來一陣勁風就能將她吹倒一般。 招桐頭一次看到這樣的荀久,眼淚不由分說便落了下來,“姑娘,您別想了,跟奴婢回去可好?” 荀久沒反應,全身力氣都好像在一瞬間被抽空,她無力回答招桐的話,也不想回答,腦袋里從開始的一團混亂變成了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該想什么,也不知道該從何去想,只覺得這逆天的真相讓她完全承受不住。 她一直以為是女帝嗜血不近人情導致荀府慘案的發生,所以想方設法要找到荀家被抄家的真相,到頭來卻發現真相不過是自己最親的人殺了自己的另外一個親人。 她該怪誰,又以什么立場去責怪? 這一切就好像個笑話一般,繞了一大圈,只有她一個人站在局里看不清真相。 過了許久,荀久慢慢抬起頭來,聲音低啞,“招桐,去雇輛馬車,我們去秦王府?!?/br> 得見姑娘終于發話,招桐想都不想就去街頭雇馬車。 不多時,主仆二人坐上馬車來到了秦王府。 招桐上前,叩響了秦王府的角門,不多一會兒,門房處的小廝探出頭來,看見男裝的二人,一時怔愣,“敢問,二位公子找誰?” 招桐見荀久點頭示意,忙道:“這是久姑娘,我們找你們家王爺?!?/br> 小廝立即反應過來,趕緊打開門,將二人接去客廳親自奉了茶以后才道:“姑娘稍等,殿下上朝還未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