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曹淑沒了年輕時那股盛放似的美,也沒有初見時那種令人面紅耳赤的驚艷,她老了,她病了,她嫁入王家陪了自己這么些年,而今年老色衰,王導想起這件事胸口忽然有些疼,他第一次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同曹淑說話,“要治的,藥也要買,要按時服?!?/br> 曹淑沒望他,隨口道:“知道了?!?/br> 王導還想問什么,可他瞧著曹淑抱著小孩輕輕哼著童謠的樣子,他微微張了下口,卻什么聲音都沒發出來。 曹淑日益病重下去,她自己覺得別的都還好,就是頭發掉的有些多,日日梳頭都是一大把往下掉,床上全是碎頭發,她一邊感慨歲月不饒人,一邊心里頭又想可別死的時候是個光頭尼姑,回回思及此她都不由得想笑,一把歲數了還是要面子,臨死了也要美。 她若是死了,她是要面子死的。 王導這兩日脾氣發得有些多,許多年沒見他在家里頭發脾氣,一幫小輩戰戰兢兢,曹淑倒是不覺得又什么,日日抱著小孩在院子里頭喝茶曬太陽,數自己今日又掉了多少頭發。 自從掉頭發起,她很少見外頭的那群夫人了。 一日曬著太陽,她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她望著身旁的人,一時頓住了,“是你?” 謝景瞧她醒了,給她切脈的手收了回來,煎煮好的藥冒著熱氣,侍女正謹慎地端著。他吩咐侍女上來給曹淑喂點藥。 曹淑打量著許久沒見的謝家大公子,不知道他是怎么進來的,謝景瞧上去同一年前并無多大差別,只是一雙眼里頭更照不見亮了,那樣子瞧著像是黃泉道上的神官偶爾打道回了人間,談不上什么悲歡,也不感人間疾苦。 曹淑瞧了他一會兒,胸口實在悶得難受,她接過了那侍女遞過來的藥,喝了一口。剛嘗到那味道她微微頓了下,里頭放了冰糖。 謝景望著她,緩緩道:“不是什么重病,入秋那兩日受寒傷了肺,喝點藥調理一兩個月,不會有大礙?!?/br> 曹淑看了他兩眼,給她治病的大夫也這樣說,結果瞧她這一日日咳血下去,都不敢說話了,她還道自己要死了呢,原不是什么重???大約是重病虛弱,神志也不大清楚,她難得沒對謝景覺得惡心,也沒讓人將他攆出去,反倒問了一句,“謝家大公子懂醫術?” “王悅小時候身體不好,我翻了一陣子醫書?!?/br> 那說話語調與平常并無區別,自從王悅死后,再沒人在曹淑面前提過這名字,而今忽聽謝景提起王悅,她端著藥碗的手頓住了。她望了眼謝景,謝景神色未變。 不知過了多久,曹淑開口道:“你怎么不陪他去死呢?” “世上沒有地府黃泉,死了便忘記了?!?/br> 曹淑看著謝景的冷淡眼神,仿佛聽見這男人低聲淡漠問道“我為何要忘了他?”,她回過神來,謝景并沒有說什么,謝景接過了她手里頭的空碗,神色淡漠如初。 這人從前便冷,而今就像得道成仙了似的。曹淑不知為何想到了這句,望著謝景難得沒多說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沒死,曹淑是個大騙砸 第123章 思念 謝景每隔三四天按時過來給曹淑看病, 不多話, 偶爾改方子,看完病便走,神色也冷淡。他瞧著就不像是多話的人, 不說話別人也不覺得奇怪, 每次他過來, 王家的侍女便忍不住偷偷瞧他。 這就是世子生前常往來的那位謝家公子, 像個神仙似的。 謝景坐在堂前,給曹淑切了脈,將改過了方子交給了侍女, 問道:“近兩日吐過血嗎?” 侍女搖頭, “好些日子沒吐了?!?/br> 曹淑望著謝景, 神色有些漫不經心,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謝景點了頭,對著那侍女又吩咐了幾句, 他起身收拾案上的藥箱。手剛放進去,沒留神,手指給什么尖銳東西刺了下,疼痛感傳來, 血滲了出來,他背對著曹淑突然渾身都僵住了。 很久之前的一天夜里頭,王悅來找他,瞧見他手指上滲出來的血,慌慌張張跑過來, 低頭就含住了他的手指,一口一個“謝大夫”,“我能笑你嗎?”,少年湊近了,熱氣噴在了他脖頸中,那雙眼睛浮現在謝景的眼前,手指上的血正在往下滴,謝景忽然覺得疼,站在原地沒了動作。 沒人知道謝景在干什么,他突然就站在原地不動了,就連曹淑也看向他,謝景渾身上下籠了層瞧不分明的氣息,他孤身立在那藥箱前背對著所有人,手上的血一滴滴砸在藥箱里頭。 沒人敢上去打斷他,他一個人站著。 謝景緩慢地卷回了手指,收拾好東西,走出了大門。 曹淑望著他離開的背影,侍女將熬好的藥呈上來,她輕輕抬手擋了下,侍女端著藥退了下去,她望著遠去的謝景沒說話。 謝景沒瞧見過王悅的尸骨,那場火燒得太大,什么都沒剩下,王家人草草處理了王悅的后事,拿紅紙包了殘骸,葬在了建康城外的郊陵。謝景去過那陵墓幾趟,也拆開那紅紙包,幾枚燒黑了的骨頭滾落在草地上,沒了動靜。 長街昏暗,謝景想著這些事,夜風吹在他臉上,他兜了一袖子冷風,冷意一點點鉆進來。 他無比地思念著故人。 次日一大清早,王家有人上門送信,說是夫人又吐血了,教謝家大公子上門瞧瞧。 謝景一夜沒睡,倒也沒說什么,收拾了下東西趕了過去,一進去卻瞧見曹淑坐在堂中神色無恙,他頓時明白過來,曹淑是想見自己一面,她沒吐什么血,她的病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上前按例給曹淑切了脈,詢問了近況。 曹淑望著他許久,忽然道:“當年你救了王悅,我還記得這事,為這事你落下了殘疾,后來腿怎么又好了?” “治了?!?/br> “這樣?!辈苁琰c了下頭。半晌她又道:“他喜歡騎馬,當年他在建康鬧市騎馬,為了快活不要命,我罵了他許多次,他性子太野我管不住,后來王導同他說,若是出了事,你死了便死了,平白害了他人性命,他覺得很有道理,就去城外騎?!?/br> 曹淑說著話望了眼謝景,“他出了事,連人帶馬摔下了山坡,有人瞧見你拽住了他的馬,你把他推下了山坡,他拽住了你,你們兩人一齊摔了下去,王家找著人的時候,他沒受什么傷,倒是你傷得重,我信了那人的話,沒有救你?!?/br> 謝景沒說話。 曹淑繼續道:“后來我才知道,你沒推他,你救了他,摔下去的時候你把他護住了,你落了殘疾,我心中有愧,又不想你們再有什么瓜葛,派人上門給了你一大盒金銀,王導說你不會收,你收下了。王悅撞著了頭,醒過來忘記了誰救了他,我同他道沒瞧見別人,他也信了?!?/br> 曹淑望著一直沒說話的謝景,“頭一回你找上王悅,王導同我說,你怕是記恨王家,你這些年雙腿殘廢,日子確實不容易。他派幕僚上門想勸你大事化了,你沒答應?!?/br> 謝景依舊沒說話。 曹淑道:“你害了他?!?/br> 謝景沒有多余的反應,望了眼曹淑。 曹淑道:“如果不是你,他不至于落到今日這下場,他若是回頭了,他如今還是王家的世子,還是我的兒子?!彼坪跏窍萑肓四扯位貞?,“他跪在地上,我抱著他,他一直在吐血,我讓他認錯,他抓著那塊該死的玉不放,血吐到了我胸口,一直往下淌?!?/br> 謝景閉了一瞬眼。 “想來他是真的很喜歡你?!?/br> 曹淑望著謝景的樣子,低聲緩緩問道:“疼嗎?我兒子那時候很疼?!?/br> 謝景沒說話。 曹淑多打量了一會兒,沒再搭理他,起身披了絨白衣衫往外走,今日外頭日光正好,她從案上撈了盒魚食,去外頭池子喂魚。侍女跟了上去。 謝景一動不動良久,放在案上的手終于極輕地顫抖起來。 曹淑在池子邊喂魚,老侍女在一旁給她端過來杯熱茶。她伸手接了,往池子里頭拋了點魚食,魚一下子朝她涌過來。曹淑瞧了一會兒,低聲道:“夫妻感情老來都是要淡下去的,年輕時多說了些海誓山盟,全都作不得數?!?/br> 老侍女望著她,“大小姐,小心身子?!?/br> 曹淑抬手摸了下頭發,原以為又能梳下一大把頭發,可松開手時卻只有一兩根頭發蜷在手心,曹淑望著自己的手,良久都沒說話。 日子久了,確實是能摸出點人心。 作者有話要說: 曹淑:看在老娘頭發保住了的份上,下章告訴你我兒子在哪兒。 第124章 夜雨 午后, 外頭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曹淑倚著窗臺望著雨落下來,手扶在搖籃上,孩子咬著自己的手在搖籃里頭睡著了。 她伸手去撈佛經, 翻了兩頁又放下了, 她垂下頭望著那熟睡的孩子, 眼神一點點溫和起來。她低聲道:“這副眉目生的真是好看, 蕓娘你過來瞧瞧?!?/br> “是好看?!崩鲜膛趽u籃邊上的曹淑,低聲道:“月份雖小,瞧著卻是聰明極了?!?/br> 曹淑靜靜端詳著搖籃里頭的孩子, 手輕輕掖了下他的衣角, 又道:“去拿條薄被過來?!?/br> “是?!?/br> 孩子長得是真漂亮, 從睡夢中醒過來, 抓了下拳頭,忽然哇一聲哭了出來。 曹淑聞聲忙伸出手去撈那孩子, 抱在懷中拍著她的背,嘴里低聲哄著,“乖啊,不哭, 長豫不哭?!?/br> 話音剛落,她忽然怔住了,一旁立著的老侍女也怔住了。 一時屋子里頭只剩下孩子哭鬧聲,外頭雨下個不停。 曹淑這一夜沒睡著,她陷入了某一段回憶中去。 王悅那一日來尋她, 那裝作太原王家小姐的歌姬也在,屋子里有些昏暗,那小歌姬點了盞燈擺在手邊。 她原先好好同王悅談,想勸他回頭,勸他同謝陳郡斷了,回來娶妻生子繼承家業,迷途知返善莫大焉,王悅的路還長,錯一步錯兩步都不要緊,及時回頭便好。 可說著說著,瞧著默然不應的王悅,她心頭的火氣終于上來了,嘩啦一陣巨大聲響,她將面前的茶具摔了出去,王悅跪下了。 “只要你回來,你便是王家的世子,你要什么沒有?”她望著跪在她跟前的王悅,渾身直抖,“你要什么沒有?我們母子已經活成了王家的笑話,你再不爭口氣,你是非得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嗎?”望著沒說話的王悅,她忽然暴起喝道:“王長豫,你是要活活氣死我!” 王悅不說話。 “你不要跪我!你放著好好的王家世子不當,跟著男人跑到外頭去,你圖什么?” “王導眼里頭根本沒你這個兒子!沒人管你死活!你這輩子完了!” “你睜開眼瞧瞧你如今的樣子,你哪里還有點王家世子的樣子?你官也丟了,臉也不要了,全建康城的人背地里都笑話咱們倆,王長豫,你若是還有點廉恥心,你站起來!你把日子過好了!你把頭抬起來!” 王悅沒說話。 她難以忍受地望著不說話的王悅,終于止不住蒼涼道:“他們究竟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你怎么變成今日這副樣子了?他們害你,要你我母子倆的性命!要我們活不下去!” 王悅瞧她似乎要摔下去,慌忙伸出手去扶她,卻被拂開了,她一把抓住了王悅的肩,“你從前不這樣,你如何會喜歡男人呢?”她一點點抓緊了王悅的肩,十指掐進去,不能相信自己的兒子會變成如今這副樣子。 她把那歌姬喊過來。 歌姬跪在了王悅跟前,抬手去解王悅的衣裳,王悅跪著沒動,她撈過王悅的手輕輕脫了她的外衫,衣服從肩頭滑落,她抱住了王悅仰頭吻了上去,手一點點伸入了王悅的衣襟。 王悅跪著沒動,任由那歌姬撬開他的唇齒吻著,歌姬低低呻|吟了一聲,抱緊了王悅。歌姬紅場出身,一沾上男女之事如魚得水,她剛要將手繼續往里頭伸去。 忽然王悅伸出手將那歌姬扶住了,他將那女子往外輕輕推了下,然后低下頭一口血噴了出來,猩紅而guntang的一口血,里頭凝著血塊。 女子嚇了一大跳,忙伸手扶住他,“世子?!世子!” 曹淑望著眼前的場景,紅色觸目驚心,王悅不停地吐著血,卻仍是筆直地跪著,渾身顫抖不止。她睜大眼瞧了很久,竟是沒能走上前去,她聽見那小歌姬慌張地大喊自己的名字,她那時候唯一的念頭是,怎么會這樣?王悅怎么會變成今日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她緩緩走上前去,一點點跪在了地上,將低頭大口吐著血的王悅用力地抱在了懷中,“長豫,你認錯,咱們回家!”她抱緊了王悅,低頭抵著他的頭,“你認錯,咱們回來好好過日子?!?/br> 王悅手里頭緊緊攥著塊玉,血大口地涌出來,濕透了她胸口的衣襟,溫熱的血往下流,她滿身都是血。 小歌姬嚇著了,慌忙往后退,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忽然她撞上了桌案,手碰掉了那燭臺,火油流一地,瞬間卷著絲絹屏風往上燒,她愣住了,忙道:“快走!快走!火!火起來了!” 曹淑恍若未聞,她滿手都是血,抱緊了她唯一的兒子,她求他,“長豫,你認個錯?!彼郎喩矶碱澏镀饋?,眼淚一滴滴砸在王悅的頭發中。 小歌姬喊了大半天,瞧兩人全然沒反應,她看瘋子似的看了兩人一眼,自己慌忙撈了衣服往外逃去。 火燒到房梁的時候,曹淑神色終于木然,她抱緊了王悅,一字一句道:“你為何不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