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王悅是酒醒之后才覺得荒唐。 天翻魚肚白, 雨下了一夜總算是小了些, 他坐在堂前看著晨光穿過屋檐投下光點,總覺得昨夜像是做了個夢,可他身上披著的又確實是謝景的外衫, 月白色長衫, 袖口有圈青色的流水紋章, 絕對是謝景的衣裳無疑。 王悅回憶起昨夜的事, 一時恍惚。 他昨晚在王家祠堂里頭喝多了,夜雨下得最大之時,許多人從外頭魚貫而入, 容顏有些莫名的親切, 眾人濟濟一堂推杯換盞, 要陪他一醉方休。 酒酣胸膽后, 座中諸人開始講些前朝風流舊事,吹得天花亂墜, 說這世上豪杰多惆悵,坊間野鬼最風流,總念叨這屋子太小,下不去腳。 王悅喝完了酒, 拂衣而去,里頭還有人聲隱約傳出來。 他被這群人攛掇著去了謝家,他真的去了,可沒找著謝景,后來不知怎么的, 他又在路上撞見了謝景,他同謝景說了些什么他都差不多忘干凈了,只記得似乎答應了謝景什么,又好像是謝景答應了他什么。 王悅記不清了,宿醉讓他頭暈。 他又去了祠堂,滿地狼藉,未寫過的白紙被風刮得滿堂都是,酒壇子不知何時滾到了門檻處,抬頭看去,先祖的牌位列坐堂上,走進去的那一瞬間,他有種錯覺,有一個靈魂匆匆忙忙與他擦肩而過,像是喝多了,誤了什么時辰。 王悅不事鬼神,換句話說,他不信邪。 但他記得瑯玡故地有個流傳很廣的傳說,說是人死前會將生前的事走馬觀花地看過一遍,黃泉下的故人與親眷都會重新回來身邊。王悅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卻不知道這預感從何而來。 他望著那祖宗牌位,堂前靜悄悄的,草木正新。 外頭有腳步聲響起來,王悅忽然回頭看去,陪著曹淑嫁來王家的老侍女在門口處站著。 “世子?!彼吐暤?,“夫人找你?!?/br> “就來?!蓖鯋倯艘痪?。 臨出門前,他將謝景的外衫脫下來,疊得整整齊齊的,忽然發現沒地方放,他將那疊衣衫放在了廊下。 老侍女望著王悅的樣子,同王悅說了會兒話。 “夫人心里頭是最疼小世子的?!?/br> 王悅二十多歲了,已經好多年沒人在“世子”前頭加個“小”字了,他回頭看向那老侍女,低聲道:“我知道?!?/br> 老侍女瞧著王悅,緩緩道:“小世子,你聽夫人的勸,同外頭那位公子斷了吧,咱們回王家好好過日子?!?/br> 王悅沒說話,手里頭抓著那件衣衫。 “小世子,夫人這輩子什么都沒剩下了,她只有小世子,小世子你若是不要王家了,夫人一個人如何活得下去?”她走上前去,將王悅從地上扶起來,低聲道:“小世子,你聽夫人的話,好好娶妻過日子,待到以后生個一子半女,這輩子便順當了,咱們自己把日子過好了,瑯玡王家終究是小世子你的,誰也搶不走?!?/br> 王悅低頭望著手里頭那件外衫。 老侍女瞧著他這副樣子,終究是嘆了口氣。 王悅往曹淑的屋子里頭走去,臨進去前,他忽然回頭看了眼那老侍女,老侍女叮囑道:“小世子,你好好同夫人說,別惹夫人著急?!?/br> 王悅點了下頭,雨剛好歇了,他走進了屋子,抬頭望見了一扇梅花屏風,那扮作“太原王家小姐”的歌姬與曹淑坐在屏風前頭。 “母親?!?/br> …… 謝景今日忽然有些心神不寧,出門前,他失手碎了只青瓷杯子,摔碎在地上的聲響讓他心頭微微一悸。 他出了門,往王家走的時候,他腦子里想的是王導。 他心頭盤算了許多事,從荊州到建康所有事他都捋了一遍,他近兩日被王悅攪亂了心境,許多事一時都失去了頭緒,而今細細梳理一遍,謝景發覺,唯一的辦法大約是坐下與王導好好談談,將近日許多事都攤開來說,他對王悅確實是真心,他相信王導心里頭有數,王導沒少試探。 他扶持潁川庾氏是為了挾制王家人,當日他想帶王悅走,王導沒有答應,王悅對此事不知情,還鬧了些誤會。 當初他之所以想帶王悅走,是想讓他從這潭渾水里抽出身,如今他改了主意,王悅心里頭東西太多,少年人有熱血與衷腸,既然這樣,由他去吧。荊州是東南門戶,有的是施展拳腳的余地,外頭的天地更廣,王悅能活得更自在。 他忽然不想拘著王悅了。 謝景想了一路,許多事都想清楚了,心境一下子豁然起來。這是他這么些年頭一次明悟得如此之晚,世上情愛都是這樣的,教人有些慌神,他也是頭一次,以后還有漫長余生繼續揣摩,他記起王悅在雨中吻著他的樣子,忽然有些失神。 尚未到瑯玡王家,外頭忽然一片嘈雜聲響。 謝景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眼,烏衣巷西南方向,有白日焰火夾雜著滾滾濃煙筆直而上。 “那不是王家嗎?” “走??!過去瞧瞧!好像是王家走水了!” 湊熱鬧的路人往烏衣巷那頭涌去,謝景望著那火起來的方向,忽然愣住了。 謝景到王家的時候,那火還沒徹底熄下去。 大堂中,王家主母望著來人許久,神色漠然,手放下了佛經,她無悲無喜地冷淡應道:“我沒有兒子?!?/br> 白玉佩落在了謝景的手心,凹陷處吸飽了血。 “瑯玡王家從今日起沒有這號人物,從前沒有,往后也沒有?!?/br> 曹淑松開了玉,說著這番話,目光卻是望著那沖進來的男人,她開口道:“你兒子死了,我叫他認錯,他跪在地上,火燒到屏風的時候,他伏地開始吐血,我叫他認錯,他手里頭握著塊玉不說話,火燒到房梁的時候,我問他,你為何不去死呢?” 曹淑對著王導低聲道:“他真的去了?!?/br> 從尚書臺聞訊趕回來的王導怔住了,他望著曹淑,曹淑穿了件猩紅色襦裙,他此刻才瞧見,全是血,從她的胸口一直暈開到衣擺,她身后拖出了一條筆直的血跡,那不是她的血。 在血里頭浸過的白玉佩從男人手中脫落,摔在了地上,觸地清脆兩聲響動。 第122章 黃泉 曹淑說:“我沒有兒子?!?/br> 瑯玡王家沒有這號人物, 從前沒有, 往后沒有。 有關王家那場大火的流言不知為何忽然在坊間傳開了,瑯玡王家在那場火里頭死了個世子,年紀輕輕的, 活活給燒死了, 建康的人大多在街頭撞見過王悅, 得知竟然是他死了, 均是詫異不已。不過兩三日,滿城都是有關王悅的傳言,王家世子死因成謎。 有人說, 王悅是自殺, 他跟一個男人海誓山盟, 死活要納了他, 王家人萬般阻礙,最終兩人雙雙火場殉情而死。有關王悅風流的傳言早就傳遍大街小巷, 眾人不信他是個癡情種,又說他是被人暗殺的,緊接著又道,王悅是死于政局漩渦, 是無辜枉死的,那年建康城的春日幾乎滿城的人都在念叨這事,無數人在暗中窺伺王家的動靜。 瑯玡王家出了件事。 世子死了,王家人的態度卻令人覺得迷霧重重,王家對王悅之死避諱極了, 喪事沒一點動靜,草草了事,對外宣稱王悅病逝,其余之事閉口不談。 眾人嗅出點不尋常的意味。 后來不知哪里傳出消息來,說是王悅沒入王氏宗祠。 消息一出,大為震撼,堂堂一個王家世子,死后竟然沒有入祖宗祠堂?眾說紛紜,略通內情的人透露出來,王家那位世子干了點見不得光的事,敗了王家的面子,王家人避諱著呢!若不是他死的及時,他都要在王家族譜上被除名了。 至于王悅究竟干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眾人不得而知,王悅的生平事跡被人扒出來一條條剖析,磕五石散,好男風,徇私枉法,乖張豪橫,行事不端,得罪人無數,一時之間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都起來了。傳的最兇的皆是些不靠譜但是令人亢奮不已的,有人說,王悅是死在男人床上的。 這死法確實難聽,王家人痛恨不已,對外宣傳王悅是病逝,這流言剖析下來竟也是頭頭是道。 百姓自己們找樂子罷了,真的略通內情的人不會信這種流言,但他們深知此事絕對有蹊蹺。 仿佛一夜之間,建康城權貴圈子里頭再沒了這號人物,王導抹殺了王悅的生平印記,毀了所有有關王悅入職的記錄,他將這個人從瑯玡王家、乃至晉朝的歷史上抹了個干凈。 只留下一個簡單的謚號,“貞”,這意味著,有關這人平生的事跡,留給后世的將是一團成謎的霧。 是非成敗皆空,余下的都是野史三兩句不靠譜的說道,不值一提。 懂的人都猜出來了,王家這位世子確實干了些不上道的事,王家人引以為恥,將他抹殺了。至于他究竟干了什么,沒人知道。 庾文君得知王悅死訊的時候,正在教自己的兒子認字。 小太子軟糯地給母后背著書:“有美一人兮……兮……日出東方……一日不見……思之若狂……” 庾文君隨手接了那侍女呈上來兄長的書信,攤開掃了眼。 “鳳飛……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毙√涌粗鋈汇蹲×说哪赣H,奶聲道:“母后!” 庾文君手中的書信從手中飄了下去,她微微怔住了。 外頭又是一年春好處,正如多年前那個江南春日,高墻外頭,踏青的男女又往秦淮河的畫舫追去了,愛慕著心上人的少年坐在船上彈琵琶,江岸上春風花草香,熱鬧非凡。 又是一年春好處。 小太子望著不聞聲音只望著窗外的母親,伸手去抓她織錦的衣襟,他順著她的視線磕磕絆絆地扭頭望去,窗外桃花三兩枝。 王悅是燒死的,他的東西也給王家人一把火燒干凈了,王家他住的那間院子空了下來,里頭空無一物。 廊下孤零零地疊著件月白色長衫,不知道為何沒人收,風吹日曬下去,領口與袖口的水紋褪去了青色。 王家新招了一批侍女入府,有個不懂事的小侍女拎著掃帚來這院子前頭掃地,沒過一會兒來了個年紀略大的侍女,她深吸口氣,一把將那懵懂侍女拽走了。 “以后別來這兒!記住了嗎?” “為何?” 那年紀稍大的侍女咬牙罵道:“總之別來這地方!教人知道打斷你的腿!” 小侍女被嚇著了,慌忙認錯,拎著掃帚趕緊低頭跟著那侍女往外走,心里頭隱約明白自己撞了什么晦氣。 竹林后頭,不知何時到了的王導靜靜望著這一幕,他身旁站著王有容。 王有容似乎想說句什么,卻終究什么都沒能說出口。 王導立在竹林小道上,他望著那間大門緊閉的院子,陽光灑落在屋檐上,如同游走的淡金色水紋,樹冠冒了個頭,依稀瞧見新抽的嫩綠枝條,一切寧靜又祥和。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低聲道:“封了吧?!?/br> “是?!蓖跤腥輵铝?。 不遠處那院子里頭似乎還有吵鬧聲傳來,從前那院子是王家最熱鬧的地方,王悅愛折騰,動靜一天到晚響個沒完。轉身那一剎那,王導似乎又聽見身后院子里頭傳來少年輕快的聲音,“過來過來!我同你們說些你們不知道的,王導他有一日去上朝,我在他折子里頭塞了張畫……” 王導頓住了腳步,身后的動靜悄然下去,他頓了挺久,終于繼續往前走。 心頭有念頭輕輕掠過,他想,這是他與曹淑唯一的兒子。 王悅死后快一年吧,曹淑病了,一日她和幾位世家夫人坐在院子里頭賞花,懷里抱著王敬豫的兒子,這是王導讓王敬豫過繼給王悅的孩子,如今是她的孫子,她抱著小孩坐在外頭陪著一群夫人談笑風生,席間有個將軍夫人是北土流民帥之女,說話甚為豪放幽默,惹得一群夫人們笑聲不停。 曹淑也笑了,笑過之后忽然低低咳嗽了兩聲,她張開帕子看了眼,上頭有血。她似乎頓了一瞬,若無其事地捏了帕子,對著那將軍夫人道:“后來呢?” 那將軍夫人瞧見討了曹淑的開心,忙繼續說下去,又是一陣笑聲傳出來。 院子里頭歡歌笑語不歇。 曹淑病倒了。 王導來瞧她,她睡在屏風后頭,小孩放在搖籃里頭安靜地睡著,王導放輕腳步走上前去,走到了曹淑的床前望著她,小孩正好醒了,張嘴便哭,王導想也沒想伸手把小孩子的嘴捂上了,捂緊了。 他一雙眼望著睡過去的曹淑,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小孩都快沒動靜了,王導一愣,伸手去抱那孩子,孩子嗆了兩下,哇一聲哭了出來。 曹淑醒了過來,望著哭得滿頭青筋的小孩和王導,王導怔在原地忽然就沒說話。 曹淑伸出手去,“給我吧?!?/br> 王導聞聲將小孩放在了曹淑的懷里頭,曹淑將小孩子抱緊了低聲哄著,輕輕哼著建康的童謠,王悅望著她的側臉,一下子竟是什么都說不出來。曹淑老了許多,又一想,畢竟這么些年過去了,他與曹淑都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