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死了都干凈了!燒死算了!曹淑想著,用力地抱緊了懷中的王悅。 房梁往下砸的那一瞬間,吐到渾身虛軟的王悅忽然用盡全身力氣扯著她站了起來,他眼前發黑,用力扯著她往火場外頭走,到大門處的時候,他忽然撲了過來,帶火梁木砸在了他背上,他悶哼了聲,低頭望著她,緊閉著嘴,嘴中的血一滴都沒掉到她臉上。 她望著他。 王悅忽然撐著背上的沉重梁木起身,他一把扯起她往外走,身上的火抖落,他死死拽著她的胳膊。 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王悅摔跪在了地上,一頭朝臺階下頭栽了下去。 回憶戛然而止,曹淑閉了一瞬眼,手邊搖籃里頭,小孩側躺著睡在被窩里頭,輕輕打著呼嚕。不知過了多久,小孩咬著手指頭醒過來,望著曹淑咯咯咯笑,曹淑終于伸出手去輕輕搖著那搖籃,低聲哼唱著建康的童謠。 她同神志不清的王悅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 曹淑回憶起來了,那是一句極陰森惡毒的話,歇斯底里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似的,連她自己都無法想象那是個什么語氣。 “你若是同男人在一塊,我死給你看?!?/br> 曹淑正失神著,深思了會兒,又記得好像不是這句,下一刻她終于清晰明白地記起來了,她對王悅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你不是我兒子,我沒有兒子?!?/br> 外頭的夜雨停了。 曹淑朝窗外看去,漆黑一片,夜風輕輕吹著院子里頭的枇杷樹。 王家消息傳來,說是丞相夫人又病了。 謝尚聞訊望向一臉平淡的謝景,這女人是故意折騰人吧?又是深更半夜! 謝景還是去了,謝尚望著收拾藥箱的謝景,終究是沒敢把話說出口。 謝景到王家的時候,曹淑坐在窗前喝茶,氣色相當好,謝景沒說什么,在她面前坐下了,切了脈,詢問了幾句,說了一句“無大礙?!?/br> 曹淑望著他良久,外頭有夜雨,謝景的衣袖與領口有些濕,淡淡的水痕暈開了,她沒說話,王家侍女這兩日說謝家這位公子什么來著?神仙似的人物?有的時候瞧去這話還真有幾分道理,難怪王悅肯為他去死,王悅是個極為膚淺的人,對庾文君如是,對謝陳郡亦如是。 曹淑淡漠地想著,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又說乏了,將謝景送了出去。 謝景沒說什么,收拾了東西往外走,他沒帶傘,直接剛走入了夜雨,尚未出去王家大門,身后又腳步聲響起來。 他回頭看去,來人是曹淑身邊的侍女,撐著把青灰色竹傘。 “夫人給謝公子的信?!彼龑⒁环馕捶饪诘臅胚f過來。 謝景接了。 院子里頭挺昏暗,謝景走出去大門,兩邊又王家侍者提著燈,他這才展開那書信看了眼。 夜雨下得轟轟烈烈,一瞬間萬籟俱寂。 作者有話要說: 曹淑信的大致內容: 我那個肺癆鬼兒子在揚州討飯,當年讓他上女人,他哇哇地吐血,老娘覺得他沒救了,你去找找吧,如果他還沒死,你跟他講……找個好人嫁了吧_(:3ゝ∠)_ 第125章 瓊花 揚州, 暮春落花時節。 揚州楊家大小姐翹著二郎腿望著面前的人, 冷笑了下,瞥了眼一旁的媒婆。 媒婆咽了下口水。 楊家大小姐望著面前容貌清秀的肺癆鬼,心里頭不住打著算盤, 這面相一看就是個短命的, 又窮又酸, 眼睛自打上桌起沒離開過那茶杯, 估計沒怎么見過世面,你說她怎么就瞧上這種了人呢? 上元燈會,楊家大小姐與情郎打小巷子里頭走過, 剛親著呢, 遇上了幾個匪徒, 上一刻還你儂我儂的小白臉情郎丟下楊家大小姐跑了, 巷子里頭黑咚咚的,楊家大小姐走投無路準備躺下好好享受, 巷子外頭逆著光走進來個人,三兩招撂倒了匪徒。 楊家大小姐抬頭看去,碧幽幽的夜幕下,年輕的男人手里頭拎著兩包藥, 月光在他腳底下洶涌澎湃。 楊家大小姐剛剛失去個情郎,不到一刻鐘,又開了一春。 她讓全揚州城的媒婆找一個俊俏公子,說是那公子腳踏月光,從天而降有如神臨, 聽完這描述后,身經百戰的揚州媒婆久久說不出話來。 然后楊家大小家甩出了兩袋黃金。 一夜之間,建康城近三個月進出過藥鋪的人無論男女老少底細都被扒了個干干凈凈,終于把肺癆鬼拖到了楊家大小姐面前。 楊家大小姐看了眼面前的年輕男人,問道:“可有妻室?” 肺癆鬼有些愣。 楊家大小姐以為他有妻室,恍然了,道:“休了吧?!彼Τ鋈纱狱S金。 被金錢砸中胸膛的肺癆鬼:“……” 楊家大小姐又道:“入贅我楊家吧?!?/br> 肺癆鬼正摸著錢袋的手一頓,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對面的楊家大小姐。 楊家大小姐覺得這肺癆鬼估計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她看了眼一旁的媒婆。 媒婆立刻清了嗓子對著肺癆鬼道:“揚州府楊家人,吳地商賈世家,家中良田萬頃,仆妾成群,有長輩在朝為官,三品大員,楊家府大公子為吏部尚書名下門生?!?/br> 肺癆鬼:“……吏部尚書,卞望之?” 楊家大小姐微微一揚眉,“呦,你上哪兒聽來的這名字?” 肺癆鬼嘴角不著痕跡地抽了下,“……隨便一猜?!?/br> 楊家大小姐多看了他兩眼,想著約莫是他在什么地方聽來的,她沒多想,又道:“聽說你有病,沒錢治病,連藥都買不起?” 肺癆鬼沒說話。 楊家大小姐道:“入贅我楊家吧,我出錢給你治病?!睏罴掖笮〗闾袅讼旅?,不就是錢嗎,我楊家有的是錢。 肺癆鬼:“……” 眾位媒婆一齊盯著肺癆鬼,滿臉寫著:“這位公子你三生修來的福氣啊能攀上楊家!打今日起飛上枝頭做金鳳凰了!” 肺癆鬼:“……” 在肺癆鬼一句“不好意思我今日出門沒吃藥”之后,所有人都靜了片刻,沒吃藥的肺癆鬼將那袋沉甸甸的金子放在了案上,留了一句“告辭”然后他回去吃藥了。 楊家大小姐、眾位媒婆、看客:“……” 在眾人的注視下,楊家大小姐慢慢地拍了兩下手,贊了一句,“有骨氣?!?/br> 揚州城都傳開了,住在城東貧民巷子里頭的肺癆鬼撞了大運,給金枝玉葉的楊家大小姐看上了,楊家要招他入贅,從此肺癆鬼吃著軟飯衣食無憂。眾人又道,那肺癆鬼不知道靠什么手段勾搭上了人楊家大小姐,楊家大小姐是揚州城出了名的風流女公子,那肺癆鬼瞧著病怏怏的,也不知床上行不行? 肺癆鬼正好路過,給自己的口水嗆著了。 楊家大小姐是個實在人,三天兩頭往肺癆鬼家里頭送東西,知道肺癆鬼是個窮酸書生沒見過世面,不送別的高雅東西,送錢,金錠子,咬不動的那種。 此時肺癆鬼正坐在他那漏雨的房子里看著那盤金錠一時語塞。 王悅就是那個弱不禁風的窮酸肺癆鬼,他在揚州住了一年,給街坊鄰里添了不少晦氣。 王悅望著那金子半晌,果然真金白銀砸下去,鐵打的心腸都要軟下來,頭一次遇上這種貴重的艷福,他有些吃不消,夜里頭又犯了宿疾。 暮春換季,陰雨綿綿下了一陣,王悅咳了小半晚上的血,第二天起床給自己買藥。 揚州城賣空了一味藥材,他前些日子跑了滿城也沒買著,唯有城南一間藥鋪有貨,他上一次上門,伙計瞧他一臉窮酸樣直白地拿眼神告訴他“你買不起?!倍裢鯋偞蛩阍俅紊祥T,用楊家大小姐留下的金子買點治病的藥,據楊家那位大小姐道,自己救過她,那就當她報恩。 王悅如今對氣節這種東西看得很輕。 缺的那味藥材是鎮痛用的,貴得厲害。 王悅剛一走進那鋪子,伙計立刻熱情地迎上來,態度與前兩日那副打發叫花子的模樣截然不同,被嚇到了的王悅盯著他看了會兒,想了半天,明白了,估計是聽說那傳言說他要入贅楊家了,這兒上趕著獻殷勤。 王悅沒多說什么,他昨晚上咳了一晚上的血,胸口陣痛難忍,他現在能站穩就不錯了,沒空與這伙計打交道,他付錢拿藥走人。 “公子慢走??!” 王悅走出去大門還聽見那伙計追出來喊了聲,王悅回頭的力氣都沒有,懶洋洋地擺了下手。 這日子閑得讓人恐慌。 走到巷子里頭的時候,王悅忽然側了下身,一枚竹筒朝他扔了過來,從他身上擦過后落在了他腳邊,他看著拐角處那群七八歲大捂著耳朵的孩子,隨即聽見腳下一聲爆鳴聲,他冷不丁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了一大步,手中的藥摔在了地上。 一群小孩子瞧他的樣子頓時大笑起來,“肺癆鬼!你又來買藥??!”“肺癆鬼你還沒死???”“快跑??!” 王悅看了他們一圈,又望了眼腳下的竹筒,明白過來這是什么了,這群小孩自己鼓搗出來的玩意,硫磺木炭什么往竹筒里塞了點,一點能炸開。他看了眼朝他扔竹筒的小孩。 這玩意可不是什么小孩子能玩的東西,萬一點火的時候弄不好炸開了,這幫小孩的爹娘要哭昏過去。 王悅盯著他們看了會兒,忽然笑了下。 小孩子朝他做了個鬼臉,“肺癆鬼!”他們開始唱童謠,小孩子的語調很快,又是揚州方言,王悅有些沒聽懂,不過隱約“肺癆鬼”、“脂粉郎”、“楊家”幾個字還是聽懂了,估計是把他的事跡編成童謠唱了。 王悅瞧著他們,笑道:“唱什么呢?教教我啊?!?/br> 小孩子嘻嘻笑著,“肺癆鬼!肺癆鬼!你什么時候死??!” 王悅笑了下,垂下頭去,再抬起頭時眼神陰森森的,一群小孩子給他的眼神唬了下,下意識往后退,卻又不跑,王悅望著他們,側過頭避過了他們扔過來的點燃了的竹筒,道:“往后我再瞧見你們扔這東西,我夜里頭去你家找你,如何?” “騙誰呢!你進不來!” 王悅望著他們,嘴角有很詭異的弧度,一點點上揚,一點點勾起來,然后笑了下。 一群小孩的臉色終于有些變了,王悅忽然刷一下站起來,一群小孩立刻作鳥獸散,罵著“肺癆鬼”便跑遠了,王悅低頭拍了下衣袖,失笑了下。大約是覺得有些好笑吧,他把地上的藥一包包撿起來,一抬頭卻瞧見面前站了個捂著手的紅衣裳小姑娘,模樣有些瑟縮。 王悅望著他,小姑娘忽然朝著他砸了兩個東西,扭頭就跑,王悅以為是什么石頭之類的,隨手一攬,到手發現是兩塊糖。 紅紙包著的方糖。 王悅頓住了,心里頭瞬間明白過來,大約是小姑娘可憐他混得太慘了,又不敢拔刀相助,小孩子也沒啥東西,省下了兩顆糖送他。 這種紅紙包著的糖過年時候很常見,估計是從那時候偷偷省下來不舍得吃的。 小姑娘跑遠了,王悅抓著兩顆糖,忽然笑了下,胸口陣陣疼痛傳來,他站了半天有些吃不消,往前走又覺得頭暈,索性席地在巷子旁的院子前坐下了,他隨手拆開一顆糖放在了嘴中,一點點咬著。 糖一點點化開,一絲絲的甜膩往舌尖上纏。 胸口不知道為何越來越疼,王悅有些想咳嗽,又怕咳血,忍住了,他伸手抓了一旁的藥,低頭盤算著該怎么煮,分多少份,這味藥確實難買。他正想著,巷子那頭有腳步聲傳來。 王悅沒留意,抓著那包藥低著頭算計。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了下來,王悅看見了一角雪色的衣擺,他頓了下,抬頭看了眼。 手中的藥摔在了地上。 巷子里頭靜極了,大朵開敗了的瓊花往下落著。 終于,王悅低聲道:“許久不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