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嵬君可謂罵出了大家的心里話,眾人聽著只覺得過癮。又都在想,陣前叫罵講道理,可是前所未有,以前多是通報姓名、說明來意,而后擊鼓。鼓聲不響起,雙方是不可以開戰的。不知伯任又有何應對? 伯任事先并無準備。他自認辯論起來并不輸人,吃虧在不曾準備這么……許多高門大嗓,可以代他代聲之人。雙方各有數千人的陣仗,擺開來足有幾里,一個人的聲音委實傳不了這么遠。 虧得幾乎每支隊伍里都會有一些聲音很大的士卒,用以行軍時傳令。伯任抽調了一半過來,自己講一句,讓他們傳一句,聲音傳得遠遠的。矮山上的人一陣sao動,面色都很不好看。 伯任講的是:“水旱無常,收獲不足,吾減膳、撤樂,與民同甘苦。而君奢侈依舊,吾未見君有損,所謂相幫便不知從何談起了。泱泱萬民,食不果腹,吾助之!僅此而已!君鼓腹而歌,卻縱兵劫掠吾境,搶我百姓之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愿與君一戰!” 矮山上的人嗡嗡成一片,嘰嘰喳喳,頗覺……伯任無理!中山肥沃,周圍無不垂涎,礙于種種,無人搶先動手。今日見伯任如此不吃虧,講起道理來還一套一套的,是要動搖他們的根本呀! 不行,絕對不行!其中一人懊悔地將大腿拍得啪啪作響:“只恨五年前不曾將他滅了!” 是啊,如果五年前不歡迎他建國,世上沒有中山國,如今這些沃土都是大家的了!誰也不比誰好,百姓也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了。是他,是他,就是他!大家的敵人就是他! 矮山上,眾人聚在一起,盤算著結盟。拍大腿那位說得對極了:“生死存亡,豈容膽怯?昔年成狐中興復國,實因敵國太弱。如今我等結盟,共同進退,集數國之兵,豈不比他們強得多?伯任縱有外援,山高水遠,他們也趕不過來!” 將內心憂慮的諸人的信心與斗志點燃了。 忽然,內中一個年輕人指著遠處道:“嵬軍,敗了!” 眾人手搭涼棚看過去,只見嵬君那黑底繡著白色狼頭的大旗斜斜地往前趴著,撐旗的竿子尖兒,正正指向來時的路——嵬君跑了。 與嵬君對陣,沒有任何的懸念。任徵在伯任面前一副乖巧的樣子,常被衛希夷的不講理弄得手足無措,放到戰場上,卻是一往無前,洪水一般將對方左軍沖垮。見他得手,伯任中軍也沖向了嵬君的中軍。太史令緊隨其后,自右包抄。 伯任將衛希夷放在了自己的戰車上,單獨一輛戰車,他現在還不太放心。戰車上,有御者,伯任親自執戈,衛希夷手執硬弓,穩穩地放著箭。兩車對沖,衛希夷一箭便射中了嵬君戰車的御馬。 咴——嘩——乒! 其時馬車,以直轅橫木將馬匹相連,一匹跪倒或者發瘋,連帶其余也要跑偏。嵬君的戰車以一個奇怪的弧度在平坦的草地上劃了一個圈,往右歪了過去。衛希夷趁勢再補一箭,直中御者。嵬君的戰車徹底失去了控制,整個兒側翻了過去。 嵬君摔得傻了,伯任也懵了片刻,他打過不少仗,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方翻車翻得這么利索的!轉頭看了小師妹一眼,小師妹還瞪他:“看什么呢?看前面,快點追著打!” 還被教訓了…… 【我真傻,真的。我還擔心她初上戰場嚇著,竟然不知道她的手這么穩qaq】被教訓了的大師兄乖乖地下達了追擊的命令,這一仗打得太過順利,到現在為止,再沒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了。除了約束一下,不令追擊過頭。 所謂不要追擊過頭是指……不要搶得太過份。 嵬君征戰不行,逃跑憑助本能倒是成功逃脫了被活捉的命運。衛希夷畢竟第一次打擊活人,手微微晃了一下,沒有正中他的要害處,只是將其擊傷。伯任瞇起眼睛將嵬君的傷處看了一看,夸獎道:“你的力道很不錯嘛!”整枝箭三分之一沒進了嵬君的身體里——隔著嵬君的皮甲,不知是恰好射在縫隙處還是穿透了皮甲——這力道很大,完全不是這個年紀的人應該有的。 “準頭還是差了一點?!毙l希夷檢討了一下,再次搭起了弓。 此時,嵬君已跳上了另外一輛車,背后也被盾手用包著銅皮的木盾牢牢遮住了。衛希夷換了個目標,繼續放箭,她選擇的都是些衣甲整齊,顏色鮮艷之人,一看就知道是將?!獎毡厥贯途朐俅蚨紱]人能為他領軍,也就是說,伯任如果回去揍嵬君,沒有人能幫他擋住了。 伯任便見自己擔心極了的小師妹,嗖嗖射空了一壺箭,汗也沒出一粒,面無表情地向他伸手:“箭來?!?/br> 伯任:…… 這一仗,淋漓盡致,伯任一口氣追到嵬君的城下,嵬君只在城內,閉門不出。伯任收束軍卒,于城外駐扎,召集眾將,安排清點收獲、登記戰功等等事宜。其中,衛希夷因射傷嵬君,立功便排在了首位——猶在任徵之上。 其時,自有一套計算戰功的方法。恰如伯任立法,他與風昊二人皆是才俊之士,卻也在條文里“明貴賤”,人與人的價值是不同的。軍功,以首虜數計算,砍的敵人首級越多,自然是功勞越大。然而若是有人能將嵬君拿下,一個嵬君,便抵得上這一支大軍了。即使不能拿下嵬君,拿下他的大旗,又或者繳獲他的頭盔、鎧甲,功勞也是不小。 難得的是,眾將無一人有異議。一則知曉伯任將她當閨女似的養,二則她師從風昊,沒有這樣的成果才不對。 現在,伯任提出了新的問題——怎么辦? 順利,是好事,太順利了,伯任很擔心衛希夷的認知上會出現誤區,將滅國之戰當作兒戲。這可不是什么好現象。嵬君無能,否則不至于百姓逃亡。以對無能之君的勝利作為開端,萬一起了對天下俊顏的輕視之心,那便是自尋死路了。 所以,伯任鄭重地提出了現在的困境:“城內糧草足支三年,萬不可輕視之。諸位有何良策?” 伯任的見識,遠超他的臣僚們,每當這個時候,十句里能有一句對他有用的,就算是聰明人了,其余九句,說的時候覺得聰明,事后便覺得是自取其辱。也正因為如此,為了培養臣下們的膽子,伯任一向很和氣。 這個時候,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學生們,反而是說話最多的。反正說錯了被糾正已經習慣了嘛。 這一回,先說話的是衛希夷,她很奇怪地問道:“難道就這么與他耗著?” 攻城很困難呀! 嵬君的城池經過數代經營,雖不如天邑,也不如陽城,也是城高而池深的。近年來雨水豐沛,護城河里的王八都養大了好幾圈。想過河,先是不易,敵人也不會靜等著你過河,還會放個冷箭什么的。過了河,一般人會選擇撞門。 似這等堅城,城門通常也會很牢靠,撞門也不容易,頭上同樣會下箭雨、會砸下石頭來。好在守城的方法也比較單一,也就是從墻上往下扔東西這一招。甭管是扔箭還是扔石頭。 衛希夷摸了摸下巴,問伯任:“那,讓他自己出來呢?” “什么?” “先撤,等他開了門,再進?!?/br> 伯任心道,怪不得你娘說你正經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要作夭,讓我看好你!“他開好了門等你嗎?看到你,不會關門嗎?” 衛希夷聳肩道:“就非得讓他認出來嗎?” 她做人自認光明正大,然而在對敵人上面,卻絕不會只跟對方硬拼?!耙呀浭莾睹墓串斄?,早早將城池拿下,才是憐惜這些將士的性命。圍城三年,人相食,豈不是罪過了?” 任徵道:“只恐城內百姓猶心向之,皆是父母之邦?!?/br> 衛希夷手中的馬鞭不耐煩地敲著革靴:“先圍,圍它十天,嵬君豈是有膽色、目光長遠的人?作出要長久圍城的樣子,他必然著急,要不就是求援,要不便是克扣城中糧食,好多支持些時日?;蛘?,干脆降了。豈不都好辦?十日后,他若還沒有動靜,放他走?!?/br> “放?” “嗯,圍的時候,圍三缺一,獨漏南邊大河?!?/br> 申王都認為很好的主意,伯任自然也很有眼光,擊掌道:“妙!就這么做,都去布置,吾自鎮北方,左右二師,一左一西,唯留南門與嵬君。希夷,你留下!我有話與你講?!?/br> 眾將聽令,各奔走傳令。衛希夷傻乎乎地站在一邊,問道:“還有我什么事嗎?” 你的事兒可多了呢。 伯任一條一條地與她說:“你這是第一次刀劍對著敵人吧?感覺如何?怕不怕?慌不慌?對人命,有沒有敬畏?” 衛希夷道:“嗯,有一些,現在好了?!?/br> “嗯?” “殺過人的人,是不是,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呃……” “其實,沒有什么不同的,我的心情也沒有變。我以前就知道,解決問題的辦法,其中一個就是除掉敵人。我生長的地方,國君也像你一樣,常在征途。第一箭,有些猶豫,后來就好了。有的時候,就是要以殺止殺。別的辦法看起來,仿佛是仁慈有良心,卻要浪費許多人的性命?!?/br> “唔,”沒想到小姑娘這么看得開,伯任沉吟了一下,才道,“你看嵬君是不是很好贏?” 衛希夷平靜地道:“我知道您擔心我,怕我因為輕易取勝,便生出輕敵之心。這些事情,在我眼里沒有分別呀?!?/br> “???” “我以為你知道的,容易的事情,就照容易的來,難的事情,就照難的來。我不會誤將申王當作與嵬君一樣無能,龍首城比這座城大好多呢?!?/br> “……”弄了半天,白擔心了我! 伯任默默地等了七天,第七天,嵬君便坐不住了,不顧勸阻,從南門跑掉了。他以為“他們不守南邊,是有輕我之心,以為我無法渡河,我偏能走”,趁夜開了城門,恰被守在河邊的衛希夷給抓了個正著。 順順利利的,衛希夷便凱旋回去了。順利得等在陽城的風昊都不敢相信:“就這么完了?” 因為騎射不很好,被留在陽城等候的庚難得帶了一絲煙火氣地說:“什么叫完了?是嵬君完了!” 風昊:……學生跟我翻白眼,學生家養的小丫頭也學會跟我頂嘴了!日子沒法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哈,熊娃對于上陣殺敵沒有任何心理障礙,這事兒跟她心理變態沒關系,跟各人的心理定位以及所處的環境有很大關系哈。 當時的情況就是……對著砍,你不砍我、我就砍你,利益之爭時有發生,矛盾不可調和的時候除了互相砍,沒別的解決辦法。那就……砍唄。 道德規范會因為時代的不同而有所變化哈。 打仗順利簡單像游戲什么的,不順利也不行啊,想想那會兒,沒有諸子百家,當然也沒有墨子的攻城與守城的辦法,也沒有孫子兵法。就是……懟!懟死他!懟不死?那就撤,下回接著懟。熊娃這樣,算很狡猾,很有軍事天份的了。 還是那句話,現在看起來復雜而又聰明的辦法,都是從那個時代積累起來的。 ☆、第77章 太狡猾 相較以前,庚“看到眼里”的名單里又添了幾個人,風昊便是其中之一。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跟風昊搭話了。換了別人,說了這樣不太吉利的話,她只會默默地整人(……)。 終于,兩人等來了凱旋的隊伍。 于伯任,雙方加起來超過萬人規模的戰爭,算是大戰,贏了,值得開心。于衛希夷,贏得并不艱難,也真正體會到了行軍的復雜所在,又學到一些東西??偟膩碚f,兩人臉上都帶著比較輕松的笑容。 二人身后,便是唱著歡快的歌謠,準備回來慶功的人群了。 取得嵬君之地,伯任沒有將嵬君的積蓄掏空,取了一半作為自己出兵的“消耗”。余下的一半里,再分一半用作日后城池的運轉,剩下的一半,則安排了自己人慢慢發放,用作撫民之用。 他這一手做得漂亮,留下的是他的另一個學生,有嵬君這個并不好的前任在,只要不比嵬君更過份,便能夠在這里立得穩了。若有人懷念故主,也不須他擔心,因為嵬君“連夜出奔,中流矢而亡”。連一點念想也沒給人留下。 究竟該誰去領殺掉嵬君的功勞,成了一個謎。 正因如此,伯任在嵬地沒有了隱患,心情也好。 回到陽城,遠遠望到風昊,伯任口里跟上了后面軍士唱的調子,大聲吼了這一句詞的后三個字:“……吾歸矣~~~” 風昊翻了個白眼。在他的身邊,庚已經沖下了城樓,提起衣裾,迎著隊伍跑了過去。 隊伍遠遠地看到一個穿著絳色衣裙的姑娘飛奔而來,都起哄:“喲喲,誰的相好來了呀呼嘿~”凱旋而歸的青年們,如果被夾在歡迎的人群姑娘們投以青眼,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兒??v然這姑娘不是自己喜歡的人,青年們心里也隱隱有一絲期盼,“若是奔向我來,是多么光彩的事情呀”有這的想法的非止一二。 絳衣姑娘還未到眼前,任徵便先笑了起來。伯任正在與風昊師生倆互相“交流感情”沒有注意,任徵一個年輕人,卻是很明白青年們的想法的。便是任徵自己,也未嘗沒有一點錦上添花的念想。青年里,舍我其誰?這樣的想法,也確實是一個客觀的評價呢。 待姑娘走近了,任徵先自嘲一笑,心頭忽然一輕,心境也為之一變,笑容由淺變深,終至大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一群傻蛋!我也是傻蛋!不知天地寬廣!不知世事無常!” 衛希夷看到庚迎了過來,也是欣慰異常,縱馬往前,遠遠伸出手來,將庚撈到了馬背上。任徵大聲說:“壞了壞了!這也太會撩人了!往后小伙子們再用這一手,就未免拾人牙慧了?!?/br> 衛希夷對他扮了個鬼臉,庚坐在她的馬后,抱著她的腰:“大家都很擔心您。阿應抱著鵝說了好久的話呢?!?/br> “哈哈哈哈,”衛希夷笑得快要捏不住韁繩了,“阿應居然說話了!” 伯任與風昊交流完了深厚的師生感情,便聽到這親jiejie式的評價,一陣無語。他以為自己已經夠了解衛希夷,也認為自己對小師妹的培養是很成功的,有一種看她成長的得意與滿足,時至今日才發現,自己并沒有那么了解這個小師妹。 有趣。 凱旋的途中,已經有許多百姓自發地歡迎了,自城門開始人驟然變多了起來。簞食壺漿以迎的事情,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后續的隊伍里,不斷有青年大著膽子,也學著衛希夷的樣子,將迎向自己的心愛的姑娘往自己馬上拉。也有一使勁兒就拉上去的,也有騎術不佳鬧了笑話的。 騎兵、車兵,最后是郁悶的步卒——他們沒有馬。有一個面相憨厚的步卒靈機一動,將姑娘扛在了自己的肩上坐著。這下可不得了,后面也有樣學樣了起來。 比起他們來,數量較少的女兵便有些吃虧了,一個高挑的姑娘往隊伍前面瞅了瞅,有樣學樣,將自己的meimei扛了起來。 整個歡迎的儀式,瞬間變得不同了。整個陽城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 入得宮內,留守的卿士迎上來稟報——儀式已經準備好了。 先是,伯任檢閱士兵與俘虜,接著是各部獻上自己的戰利品——按照規定,戰利品可以自己留下三分,其余七分上繳。繼而是伯任舉行祭祀,向上天宣告吞并了嵬國。接著,便是歡宴與論功行賞。 侏儒們再次找到了工作,又歡天喜地、熱淚盈眶地穿上了彩衣,盡力逗眾人發笑。近來年景不是很好,國君且要減膳,侏儒們十分擔心自己這等不能自食其力的人被放出去自生自滅,那就很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