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衛希夷小聲咕噥了一句,庚續道:“您要是想做什么?不要一股腦都做了,就像洗手之前先用指尖試試盆里的水是冷是熱,再將手放進去。您今天做得就挺好,先做一條,好不好?” 被當小孩子哄了,衛希夷抽抽嘴角:“嗯?!?/br> 回到陽城,伯任與風昊正等著她去匯報呢。二位換了喝酒的地方,改在殿中,一邊飲酒,一邊投壺作戲。見衛希夷回來了,也沒有作出嚴肅的樣子,閑適得仿佛真的只是隨便提一提,糾正一下小姑娘的認知一樣。 衛希夷自己也不說,側跨一步,對著任徵揚下巴。 任徵口齒伶俐,將衛希夷如何恐嚇人,又如何定下規矩一一說得分明。風昊拍案叫絕:“哎呀呀,你呀你呀,哎,我說怎么樣?她其實看得很明白的?!?/br> 任徵講述的時候,伯任一直用心傾聽,時而微笑,時而沉思。待任徵講完,伯任發現衛希夷并沒有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初次做事成功之后喜悅的表情,問道:“希夷有什么要說的嗎?” 記得庚說的“洗臉前先試水”,衛希夷問:“我立了碑,這樣做合適嗎?” 風昊槽了一口:“做完了才問合適不合適?!?/br> 衛希夷便知道,這件事情做得對了。若是做得不對,風昊是沒有閑心來嘲笑自己的,早著急上火想辦法去善后了。所以她笑了,很開心。 伯任搖頭道:“你可沒將話講全吶?!?/br> 衛希夷低下頭,聲音變得小了些:“我就是想,比如殺人、比如偷竊,是不是都該明明白白地定下來,是什么樣的罪,受什么樣的罰?再比如父母有功勞,做子女的該享有什么,不該享有什么,免得他們過份?” 伯任沒有吱聲。 衛希夷繼續解釋道:“我也不喜歡‘規矩’,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得讓所有人都知道?!?/br> 伯任抽過一枝箭來把玩:“全說了吧?!彼椭?,能被風昊看上的學生,總有一些特異之處,衛希夷奇異的地方,大概就在于此了。 衛希夷抬起頭來,問道:“可以嗎?現在,合適立下規范嗎?雖然不能要求每個匠師鑄出來的鼎都是一個樣子的,但是鼎就是應該是三足的,不是嗎?” “你還有什么顧慮呢?”伯任問道。 “我覺得,人們向往一個君主,是認為這樣的君主能讓他們生活舒適愉快,奴隸想少受鞭韃吃飽穿暖,庶人想可以跟隨君主建功立業成為貴人,百官想擴大自己的封地、擁有更大的權利和更多的財富。如果明明白白限定了他們的權利,會不會不妥?” 伯任與風昊相視而笑,風昊笑罵道:“笨!不講得明白了,這些限定就不存在了嗎?是限定,也是確定,明確了他們能得到的東西,不是也很好嗎?” “可是,不是說,律法,庶人不知,使知畏懼嗎?” 伯任道:“不過是沒有人教他們罷了?!辈屋p描淡寫了一句。而且,“沒有人教他們”,放出來,看得懂的,還是有條件識字的人居多。庶人如果能夠有恒心有毅力學習,也認得了,則對于伯任而言,是一件好事。 風昊面色沉沉,想了一會兒,嘆道:“你缺人呀!” 衛希夷輕聲問道:“是不是,與王一樣?”她口里的王,還是南君渾鏡。南君帳下,奴隸出身而成為將軍的,也有一兩個,數目雖然少,卻不是沒有。伯任面臨與渾鏡一樣的問題,都是新興,領土的擴張便需要更多的人口和人才。他們甚至盼望著庶人中出類拔萃者可以站到自己一邊,揮灑著鮮血與汗水,為自己出力立功,成為“貴人”中的一員。 接下來,便沒有衛希夷什么事兒了(……)風昊與伯任討論起了規定律法的事情,衛希夷自己還在學習,并且容濯講的、太叔玉講的、風昊講的,三人說的都有些出入。所謂圣王定律,至今兩百年,早走形得不成樣兒了。當年圣王自己定的律,是與諸侯的約定,出了圣王的地盤,別人也是有選擇的接受的。 之前有文字、有律法,然而兩者皆有,并不代表兩者當時便結合在一起了?,F在,風昊與伯任要做的,便是將兩者結合起來,作精確的表述,同時還要考慮到量刑等等的問題。 這些,都是衛希夷現在做不了的事情。 兩人聊得興起,衛希夷也聽得起勁。從風昊講“第一條,要開宗明義,為何定律,為使有法可依、有理可循,人人皆如此,受罰者不以為冤枉,也免得判罰者被當作不公?!?/br> 其后的內容里,又包括了明貴賤之責等等,二人一共定下了十三條大律,其余細則有待來日補充。內里關于“貴人”的種種特權,無論是提出的,還是聽的,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現實便是如此。大家也覺得,有立過功勛之人,確與別人不該同樣視之。 哺食時,十三條大律已定,衛希夷聽得心馳神往?;秀遍g,忽然想到:我所想的,這也算是成真了吧? 可是內里的曲折,真是一言難盡啊。 哺食上來,衛希夷望向猶面帶興奮的風昊,問道:“老師,那個女婼服氣,并不是因為我罰他兒子偷竊,她認罪,也只是認‘偷了國君的東西’這一條。難道偷竊不是罪嗎?” 風昊翻了個白眼:“那是她蠢!你與蠢貨較的什么勁?你不是說得挺好嗎?不是去跟她講道理的!跟懂理的人講道理,不懂理的人,打就可以了。你對驢講一百年的道理,它還是驢。費的什么事?” “我……” “不要得意,不要翹尾巴,不要因為自己有了一個值得稱頌的念頭,就忘記了原本自己明白的道理。有一個很好的主意的時候,就非要所有人都叫好,這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就要告訴自己,是他們蠢?!憋L昊最后一句說得果斷極了。 伯任微笑道:“希夷啊,我曾與你一樣,想要別人‘服’。怎么服呢?以理服之??墒撬麄兛偸锹牪欢?,白白浪費了許多心血,后來發現,打,也是可打服的。他們不需要懂,不需要服,照做就可以了?!?/br> 衛希夷:……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風昊續道:“當然啦,有些事兒,你覺得對了,別人不懂,未必就是別人蠢,說不定是你蠢哩。這個時候,就要看結果,看事實到底是誰蠢?!?/br> “如果等到結果就晚了呢?” 風昊一指自己的鼻尖兒:“那就要看我的了,看我教了你多少。也要看你的,看你學了多少??茨隳懿荒芘忻魇雽κ脲e?!?/br> “對如何,錯如何?” “對就生,錯就死,”風昊說得很冷酷,“有些錯可以犯,有些不可以。你最好不要想什么錯可以犯,而是想,如何做得對?!?/br> 衛希夷點點頭。 伯任道:“真趁著你現在犯不了大錯,先試試手吧?!?/br> “咦?” 伯任與風昊對望了一眼,道:“我與老師商量過了,你年紀雖小,也識字,也知道些道理,領一職吧?!?/br> “啊???不上課了嗎?”不是吧?才上幾天課??? 風昊道:“現在讓你做什么能行呀?你就領個閑職?!?/br> 說是閑職,看起來還是挺重要的,伯任給他派的,是宮禁的工作。并非讓她主管此事,而是作為幾個副職之一,每天只要工作半天,巡查宮禁,搜檢有無可疑之人。守衛宮室,這是屠維曾經做過的事情,衛希夷上手很快,也發現了一些之前沒有發現的問題,陽城的宮殿守衛輪班,可比南君那里周密得多了。她與屠維當年的身份不同,帶領屬下的方式也不可照搬。勝在身份壓人,伯任沒有女兒,異母meimei遠在他方且不得伯任喜歡,衛希夷便顯得貴重了起來。女杼與庚皆有良言提醒,使她靜下心來,不可輕狂。 一年之后,她學習的內容變了一變,工作的內容也變了,伯任命她巡視陽城的城防。這項工作也不是她能夠主領的,自有主官,又有風昊將守城、攻城、布陣等,一一教授。別人學習的時候,是沒有一座堅城可以實習的,衛希夷可占了大便宜了。 第三年,伯任交給她的工作又變了,卻是陽城周圍田地、牧場的巡查與管理。 再過一年,伯任兩座新城建成,衛希夷與風昊前往其中一座新城,代為主持。便在這一年,伯任與風昊二人厘定的律法正式成文,衛希夷便攜親筆抄寫的律法簡牘抵達新城,召來工匠,將十三律鐫于石上。 到得第六年上,伯任根基穩固,尋了個過得去的借口,開始了并吞擴張之旅。衛希夷當仁不讓披掛上陣,隨他鎮在中軍。 作者有話要說: 長大了長大了,十四歲了哈! 就要回去看看了! 成文法的肇源2333333333333333 ☆、第76章 太順利 時值初夏。 正是打仗的好時節。 中山國處于偏此一些的地方,初夏時節不冷不熱,春耕又過去了,還未到收獲的季節。正是能夠抽出人手,又不對將來的生活造成很大不良影響的時候。 這樣一個時間,卻不是伯任特意挑的,即使他想,別人也未必愿意配合。這湊巧了的。 自祭天立國至今,已有六年光景,這六年里,年景差的時候居多,只有一、二年不算是災年而已。中山國得益于耕種技術的先進,選址既佳、人少情況不算特別復雜,伯任又管理得當,日子非但能夠過得下去,還有些盈余。 周邊國家就未免慘了些。以嵬國為例,他們的耕種技術并不好,在風調雨順的時候,灑下種子,除除草,秋天的收獲能夠保證溫飽。同時,狩獵在他們的生活中占據著比較重要的部分。嵬君也重視糧草的積蓄,城內糧草足支三年,已不算差。 不想連續遇到了六年不豐收的年景,嵬君自己的國庫可以保證積蓄,其下庶人、奴隸的生計便成了問題。天時不好,不止糧食收成少了,連帶的飛禽走獸都少了。而嵬君為了保證積累,并沒有減少賦稅。 于是乎,嵬國之百姓,乃至于奴隸,對嵬君都不滿了起來。誠如衛希夷想要“立規矩”時認為的那樣,“天意”、“民心”反噬的時候,惡人作惡已經作得足足的了,才會有“報應”。在“報應”來臨之前,許多力弱者的優先選擇是逃避。 開始是邊境,幾年后漸至國內,先是一無所有的奴隸,再是生活難以為繼的庶人。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逃往中山。 伯任經營中山國,既有優于他國的耕種水平,撫民又寬嚴相濟。因產出優于他國,他國九分稅一,伯任便可十五稅一。更因為中山國新近擴張,需要大量的人品,又有明確的法令,可保庶人與奴隸安心過活。 最令嵬君不滿的是,伯任收人!但凡肯認真墾荒的,伯任都收。內里若有些技藝傍身的,還能得到優待。包括奴隸,一個也不還給嵬君! 一個沒有百姓、沒有奴隸的國君,還是國君嗎? 嵬君氣憤已極,他的家族世世代代統治著這片土地,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有一個惡鄰居,會將他家的百姓與奴隸給誘拐走!這怎么可以?做鄰居怎么可以這么不厚道?枉我當年還親自去道賀,還想將女兒嫁給你!嵬君遣使向伯任發出了抗議,要求伯任歸還人品。 伯任當然不肯還! 還什么還?吃到嘴里的,還要吐出來?你想什么呢?再說了,又不是我去搶的!是他們自己過來的。腳長在他們的身上,我管不著。 當然,答復的時候,伯任講得誠懇已極,表示自己十分惶恐,實在不知道自己的國家里居然還有嵬人存在,他的國家里,有的都是中山國人,所謂嵬人,就只有嵬使一行人而已。 說得明白一點就是——到我地盤上就是我的人了,想要,沒門! 有這一樣一位國君,實是臣下的福祉,凡事他自己就將鍋給背了起來,不需要臣下扮黑臉。有這樣一位師兄,難免讓人想幫他。 衛希夷是當仁不讓地給伯任找了個偉大的理由,她說:“不能養活自己的百姓,還叫什么國君?身為國君,只要享受就好嗎?不用管百姓的死活嗎?這是什么道理?天生國君以治萬民,天生萬民,不是讓他們去死!他要做不好國君,就不要做了嘛!” 這話她講得理直氣壯的,她是一個拜師都要考慮“養不起”的人,說的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中山國上下,聽她這般講,也知道她為人,都認為有理。話入到嵬使耳朵里,就沒那么美妙了。嵬使以為,她是在胡說八道找理由!他想起來,這個是與伯任系出同門,又領一城,收留他們的逃人最多的家伙! 嵬使道:“他們天生是嵬人,豈可更改?” 衛希夷更不在乎這些了,她自己從南往北跑這么一大串兒,根本不在乎這玩藝兒:“都說天意難測,我說天意可見。當天意想讓候鳥南飛,就讓季節從夏天變成秋天,當天意想讓鳥兒回來,就讓冬天變成春天。天意牧民,如牧飛鳥?!?/br> 嵬使沒有要到人,反被塞了兩耳朵的大道理,氣鼓鼓地回去報與嵬君。這年頭,所謂“貴人”里,除了傻子,骨子里全是土匪?!百F人”不講理起來,比庶人還可怕。不還人?還指責我?去你的! 嵬君縱容國人往邊境處劫掠。 來搶劫了?這還了得?!風昊一門,吃什么不吃虧,以他們的技藝,只有他們欺負人,沒有別人欺負他們的。上一個占便宜占到成狐頭上的人,如今墳木拱矣。 于是,衛希夷披掛上陣。 ———————————————————————————————— 伯任這么大的地盤,也不是靠種田種出來的,仗沒少打,自領中軍。左師由太史令統領,右師由任徵統領,衛希夷初次上陣,被伯任留在了中軍。 五、六年的時間里,衛希夷隨風昊學了不少東西,聞說有仗要打,躍躍欲試,結果被伯任看在眼皮子底下,這讓她有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惆悵。一張美麗的臉蛋兒露出這樣的神情,足以讓許多人心疼,哪怕看了好幾年,伯任還是忍不住覺得“啊,她確實有點委屈了呢”。但是,師妹的安全更要緊。 伯任好聲好氣地解釋道:“你初臨陣,還是適應一下的好。殺人盈野,功勛蓋世,說起來威風。初次見到尸橫遍野的時候,許多人可是受不住的,你先看看,好不好?” 衛希夷挑高了一邊的眉毛,懷疑地問:“真的?” 伯任坦蕩蕩地說:“我何曾攔過你們哪一個出去闖蕩啦?” 衛希夷滿意了:“好,說好了,過了這一陣,你看我行了,我就要出戰。不行,我就再練!我終要回去報仇的,怎么可以見不得血?怎么可以殺不了人?” 伯任笑著搖頭:“你呀,將你當作嬌花養,你還要長出刺兒來?!?/br> “哼~” 此時對陣十分簡單,兩邊列陣,對圓了,雙方一起擊鼓,往前沖。誰能打,誰就贏,誰的氣勢盛,誰就贏。通常情況下,誰家的勇士多,誰能勝。注意,是勇士,烏合之眾再多也沒用。 中山國新立,勢頭正好,唯一的不足是人少些。嵬君世代統治著附近的區域,勝在人多。兩邊皆是十分傳統的三路,各各對準,嵬君別出心裁地在擂鼓之前,為這傳統的武斗加了一場文斗——他派出一隊嗓門奇大的武士,□□上身,罵陣來了!罵的詞兒是嵬君事先教好了的,直罵伯任不厚道,趁著別人受災來搞事。 嵬君心中委屈透了! 大家都是做國君的,做個好鄰居,不好嗎?你不能別人的家底子都給掏了去吧?你爹娘就是這么教你的?你老師就是這么教你的? 嵬君此舉大大地超出了諸人的預料,戰場遠處的矮山上,還有數家旗幟攢動,卻是中山與嵬的鄰居們,各領了些護衛甲士前來觀戰。他們也多少有些百姓跑到了中山國,只是情況沒有嵬國那么嚴重而已。各國國君也頗重視,卻礙于伯任的能力與外援,正在觀望。 便在此時,嵬君想做出頭的椽子,正好讓各家借機觀察伯任大軍的戰力,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嵬君居然能夠想到罵陣的法子,也讓眾人覺得解氣又好笑。誰家正逢災年又跑了人,會開心呢?其實個個都覺得伯任收留了那么多別人家的庶人,未免不夠厚道。身為鄰居,別人遇了災,你不接濟一點,反而趁火打劫,這可不是長久的道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