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申王對姜先招手來:“來來來,到我這里來,祁叔親自奏琴,連我也不能經常聽到的。你先聽這個,聽完了,再向女郎討教,可好?” 姜先整個兒都僵硬了,衛希夷小聲提醒:“你先過去,等會兒我抽空找你啊?!苯扔纸┯驳攸c了點頭,再僵硬地走到申王面前。申王又喜他有心解圍,又憐他好心……也沒辦成好事兒,笑著將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了,輕聲對他道:“誰都有這么一回,你能看出來女郎需要解圍,已經很不容易了,辦法可以慢慢學?!?/br> 姜先有些魂不守舍,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辦法的問題。如果發聲的是申王,他甚至可以不用什么摘琴弦的辦法,完全可以隨意換曲。自己還是唐國的公子,這里卻不是唐國。在唐國,無論他說什么,只有附和的人,在這里,國君不是他的父親,他沒有在唐國時的待遇。 琴聲響起,如珍珠落玉盤,笛聲緊隨,似群鳥啾鳴,太叔玉與衛希夷的表演也沒有任何的紕漏,仿佛真的排演過許多次一樣,申王甚至覺得,這一次虞公涅大概是真的沒有想砸場子,只是習慣性地跟他叔叔作個對。申王的怒意消了不少,依舊打定主意,稍候一定要明明白白地讓祁叔玉好好管管這個混帳侄子。 美妙的音樂讓時間過得很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一曲終了,申王贊道:“妙!妙!妙!此曲今日第一,可有不服者?” 并沒有。 申王含笑著將衛希夷也表揚了一回:“不錯不錯,能與祁叔相和的人終于出現了,”加以賞賜之后又開玩笑說,“原本這些都是你的,現在要分與祁叔了?!?/br> 衛希夷“咦”了一聲,驚訝地道:“太叔是我老師,因他所授技藝所得的,本來就有他的份兒呀?!?/br> 申王大笑,又命再加賞賜,將她著實夸贊了一回,道:“知道尊師,近乎得道呀,阿玉教導,終于沒有白費?!?/br> 虞公涅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壓下了想沖王翻白眼的沖動。 長長的宴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會開始不斷有人更衣。衛希夷與姜先便是在這樣的借口下見面的,既然答應了要與姜先見面,她就會努力地去做到。于是悄悄地對女杼說了一聲,得到首肯之后,她便去找了夏夫人幫忙。夏夫人也痛快地答應了,派了自己的侍者與姜先的侍者咬咬耳朵,姜先也用同樣的借口,繞過大殿,在殿后看到了衛希夷。 夏夫人說一聲:“快些,我在那邊等?!北阕R趣地退到了一邊,留下空間給小少年和小少女。 姜先硬著頭皮道:“剛才是我給你添麻煩了?!?/br> 衛希夷“???”了一聲,旋即道:“沒有呀,五弦我也彈得來。我也覺得五弦更好些,我回去就試著做一張五弦的琴?!?/br> 是呵,她的眼里總是沒有難事。姜先鼓起勇氣,問道:“如果我回唐國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嗎?” 衛希夷心里是舍不得太叔玉這樣的老師的,不過雞崽是與她共患過難的,她也沒有一口回絕,而是說:“那我得問問我娘?!?/br> 姜先道:“虞公涅不是好人,連太叔都要受他折磨,何況你們?就算為了你娘和你弟弟,也離他遠些?!?/br> 衛希夷鄭重地道:“我記下了,謝謝你。嗯,你們什么時候回去?” 姜先惡狠狠地道:“正旦之后,我娘……嫁了之后?!?/br> “咦?真的要嫁么?” 姜先敏感地問:“你知道了?” 衛希夷吞吞吐吐地說:“我娘猜的?!?/br> 姜先低頭沉默了一陣兒,輕輕問道:“那還來嗎?” 衛希夷想起一個好老師就要飛了,有些心痛地道:“我會將你說的話跟我娘講的。我也覺得天邑不太好住?!?/br> 姜先心頭略松,見夏夫人來了,低聲問道:“以后怎么見面?” 好問題! 衛希夷一怔,到了天邑不是南君的王城,哪里她都有辦法,明顯的例子,申王的王宮,她就伸不進手去,連狗洞朝哪個方向開,她都不知道!夏夫人慢慢走近,聽到了這句話,笑瞇瞇地道:“那就交給我咯?!?/br> 姜先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好?!?/br> 除了一點小插曲,宴會終于圓滿地落下了帷幕,女杼臉上一片鐵青,她作出了一個決定——離開。而現在,衛希夷并不知道,她覺得今天的宴會挺好,包括虞公涅,這家伙本來在她心中就不是什么好人,有此舉動也不令人意外。 ———————————————————————————————— 回去路上,祁叔玉出乎意料地沒有與虞公涅同乘一車,而是與夏夫人同乘。女杼母子三人同乘一車,車上,女杼便說了自己的決定。 衛應是慣例的不說話,女杼有些糟心地看了一眼兒子,心道,這些天遇到的事這么多,好不容易有了個老師,現在又要將兒子帶走,自己的知識怕是教不好一兒一女,不由犯愁。 衛希夷卻吞吞吐吐地將姜先的邀請說給了女杼。 女杼皺眉道:“他?說來你一路與他共甘苦,倒是能信得過,不過他現在自身難保,咱們跟過去,未必安全?!?/br> “咦?” “公子先離國近一年了,唐國如今是個什么情形還不知道呢?他只有八歲,無法主政,他的宮廷一定是混亂的。他父親死了,在唐國的宗族又弱,一個弱小的國君,不是傀儡就是離死不遠了。他自己都在危險里,坐下!擔心他,就給他遞個話,別的,不用管?!?/br> 衛希夷聽話地點點頭,心道,我也幫不上他什么忙,就不去給他添亂了吧。只是不知道我們要去哪里呢?才說天寒地凍,不好生活才留在天邑的,現在又要走……她的心思七彎八拐,早拐到了如何生存上面去了。 另一廂,夏夫人也猜不透丈夫的心思,往常遇到這樣的事情,太叔玉必要一頭鉆進虞公涅的車,對他好言相勸的。夏夫人小心地問:“夫君?” 太叔玉鄭重地對夏夫人道:“夫人,日后凡我不在家的時候,夫人一定要看好西庭夫人母子三人,拜托了?!?/br> 夏夫人心道,這是不放心小混球了?你知道他不是好人就行!也鄭重地答應了。 夫妻二人都沒有再提虞公涅,夏夫人心里樂開了花,在她看來,虞公涅這樣兒,就是欠打!打一頓,百病全消。她家里有八個作夭的哥哥,十六個淘氣的弟弟,哪個不聽話,無不是一頓臭揍,揍不改的接著揍,朽木不可雕,扔到灶底燒了算完。也沒見哪一個像虞公涅這么難纏的! 到了家里,虞公涅氣沖沖自回去了,祁叔玉頭一次沒有追過去,而是去看女杼母子三人。夏夫人違和的感覺更濃,還是樂見其成的,也陪著過去。不想女杼卻語氣平和地讓祁叔玉在自己對面坐下,更加平和地通知了太叔玉她的決定。 太叔玉大驚,由跽坐改為直起上半身:“夫人……” “今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迸毯敛豢蜌獾恼Z氣令夏夫人很不開心。 太叔玉偏吃這一套似的,急急保證:“阿涅的樣子我都看到了,我保證,不會讓他傷到希夷和阿應的?!?/br> “你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能保證?!迸痰挠迷~越發地尖銳,尖銳到太叔玉無法承受。不但他自己的腳跛了,連女杼的兒子也…… 夏夫人看不下去了:“夫君才囑咐我,凡他不在家,都有我看著?!?/br> 女杼冷冷地諷刺道:“夫人看了太叔好幾年了,也沒見他不受欺負?!?/br> 夏夫人張張嘴,一個音也沒發出來。 太叔玉誠懇地道:“天氣已冷,您要到哪里去呢?我答應過要照顧好您,就會……” 女杼卻是言辭如刀:“我怕死在這院墻里。你保證不了,我也不相信別人的保證。房檐下的滴水日積月累能夠鑿穿堅石,痕跡只有越來越深,人也一樣。你的侄子,只會越來越尖刻,他越來越大,總有執政的那一天,他能做的壞事就會越來越多,越多越壞,你不會看不出來吧?你要拿生命去縱容他,隨你,我們的命,不會讓你拿去孝敬他?!?/br> 太叔玉與妻子擺出了同樣的造型,衛希夷被母親罕見的尖銳驚呆了,眼下卻說不出一個字的求情的話來。 太叔玉以額觸地,夏夫人驚叫一聲,上前用力想扯起丈夫,卻無法抗衡他的力氣。夏夫人憤怒了:“我夫君有哪里對不起你們,陣亡的人多……” “住口!”太叔玉第一次對喝斥妻子,將她嚇呆了。 緩了一口氣,太叔玉低聲道:“我不知道留不留得住您,可總是想盡力讓您過得輕松些,能夠沒有那么多的怨恨。讓您擔心,是我的過錯。阿涅,我會用心管教,從現在到正旦,不會有大的戰事,用不到我出征,我會一直在天邑,我會盯著阿涅的,請再多留兩個月,看看我能不能做得到,好嗎?至少等天不冷了。阿應還小,受不得寒。阿應和希夷,都要老師教的,不學無以成材?!?/br> 女杼微微動容,輕輕地道:“我從來不敢寄希望因別人的憐憫而存活,從不敢心存僥幸,也不覺得突如其來的富貴是好事。我兒子的命換來的有多少,我們就用多少?!?/br> 太叔玉道:“這……” “要么我現在就走?!?/br> 太叔玉勉為其難的答應了,夏夫人從未見過如此登鼻子上臉的人!想沖上去,又記得在丈夫面前,只能死死忍著。 太叔玉開始低聲詢問女杼對于衛希夷和衛應功課安排的看法,從夏夫的角度來看,真是恭謹無比。女杼毫不客氣地道:“希夷學什么都快,我怕你教壞她?!?/br> 夏夫人簡直要拍案而起了,太叔玉還在那兒耐心請教:“不知哪里有不妥?希夷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br> “可是你連你侄子都沒管好?!迸逃滞绷艘坏哆^來。這一刀看得夏夫人又想拍案叫好了。 太叔玉勉強道:“阿涅自幼父母雙亡難免……” “你不也是嗎?”女杼一點沒將太叔玉的為難看在眼里,又插了一刀,“你小時候也這樣嗎?嗯?” 太叔玉被訓得乖乖的搖頭。 “你感念他父親待你的恩情,想要報答,是將他教導成材,不管用什么手段!而不是受著他折騰!你覺得現在這個樣子,他父親會開心?哦,他們家整個兒沒一個人開心,我就開心了?!笔橇?,女杼和老虞王可是仇人。 太叔玉吸了口冷氣,噎得說不出話來。 女杼道:“你不欠那小東西什么。別看我!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你不取虞國,對得起他了?,F在卻要對不起其他人了?!?/br> 從來沒有人對太叔玉用這樣的口氣講過話,包括申王。夏夫人卻驚奇的發現,丈夫很服女杼這一通訓。太叔玉恭恭敬敬地表示受教:“我會教好阿涅的?!?/br> 女杼道:“哦,我又不是他父母,你覺得我會開心?你的父親毀了我的家園,讓我萬里流亡,殺了我的族人,讓我無依無靠,你告訴我你要教好他孫子,我會很開心?你做你自己的事,跟我表什么功?” 夏夫人又不開心了。 太叔玉為難地低下了頭,雙手摳住地上的席子,指節泛白。 女杼繼道:“今天的話,我只說一次,你愛聽不聽?!?/br> 顯然,太叔玉很愛聽。居然認認真真地檢討起了自己的錯誤:“長兄過世的時候,阿涅只有五歲,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帶孩子。我與他相處的時間并不多,我得不停地征戰,不論是與那些哥哥們相爭,還是為王出戰,一年總有大半年不在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哥哥怎么待我,我怎么待他,他就這樣了?!?/br> 女杼詫異地道:“你居然會覺得人與人是一樣的?你對別人講道理不是很明白么?下不去手,就慣著?你們都是欠打?!?/br> 太叔玉唯唯,女杼只覺得一陣腦仁兒疼,不客氣地請他們夫妻二人走人。太叔玉臨行前還問:“那……希夷的功課呢?” 女杼望向女兒:“你說呢?” 衛希夷傻兮兮地聽了半天,腦子里回旋著“我娘在訓太叔,我一定在做夢”,此時清醒了過來:“學!” 太叔玉笑了:“你還想見南君之女,我來想辦法吧。你們都是從南方過來的,不見一面也說不過去。無論車正是不是不見蠻人,你該做的還是要做,哪怕登門求見不能入內,也要登門一次。過幾日我來安排,可好?”最后一句還詢問地望了女杼一眼。 女杼對衛希夷道:“這個他說的對。你不要想著和小公主再怎么樣了,現在是不行的,她有母親兄長,你管不了他?!?/br> 太叔玉心情舒暢地與女杼母子三人告別,攜妻子離去。夏夫人一路驚訝,與丈夫回到臥室,才問出來:“夫君,夫君方才太講道理了。雖然她說的也不算全錯?!碧逵竦溃骸澳蔷托辛??!?/br> “咦?” “說到做到,明日派人去車正府上,與他約個時間吧?!?/br> “哦?!?/br> “夫人,我將家事托付夫人,請夫人一定照看好西庭的人?!?/br> 雖然不解,夏夫人還是答應了下來。就在初雪的那一天,夫婦二人攜女杼母子三人往太子慶家的路上,夏夫人猜到了可怕的謎底。 ———————————————————————————————— 放棄了自己的國家之后,太子慶做了申王的車正,在天邑有一座府邸。許后攜二女北上之后,便住在他這里。因為認罪態度十分誠懇,許后得到了赦免,被兒子奉養在家里,足不出戶。 一路上,太叔玉簡要地向衛希夷說明了女瑩現在的生活環境,弄得衛希夷十分難過:“落在王后手里,不知道要有多慘了?!?/br> 太叔玉安慰她說:“有車正在,不會過份的?!?/br> 車行到一半,卻走不動了,車外一陣喧嘩。夏夫人有些氣悶,推開窗子喝問:“怎么了?” 老執事上前稟道:“夫人,前面是女息在罰奴隸?!?/br> 聽到這個名字,夏夫人火便往上冒,瞄了一眼丈夫,克制地問:“她又做什么啦?” 女息是申王麾下的幾員女將之一,也是夏夫人的仇人,因為搶丈夫而結的仇。作為申王的侄女,在申王當時沒有合適的女兒下嫁的情況下,女息是極有可能搶到太叔玉做丈夫的,最終因為脾暴躁的原因被夏夫人抓住了機會,令申王認為這樣的侄女嫁給自己看好的俊彥是在結仇家,在當時還在世的王后的勸說,讓夏夫人抱得美人歸。 兩人的怨仇日漸加深。不但兩人仇深似海,連帶的,女息將太叔玉這個有眼不識金鑲玉的混帳也記了一筆。自太叔玉成婚之后,女息將傳說中的暴躁脾氣更加發揮到了十二分,動不動便訓人。申王出征,從來不將女息與太叔玉放到一路,就擔心還沒遇到敵人,自家侄女先與妻子的侄女婿打起來。 眼下女息攔路,有點麻煩。 太叔玉不欲生事,吩咐道:“繞路而行吧?!?/br> 夏夫人兩頰鼓了一鼓,忍下了:“她這脾氣,總是改不了。為什么罰的?罰的什么呀?” 車輪緩緩轉了起來,轉不幾圈又停了下來,車外一個有點尖利的聲音嘲弄地問:“這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