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仇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們擁有千萬人中一眼將你認出來的獨特本領。太叔玉平常出門都會被圍觀,這次為了不惹麻煩,坐的是夫人的車。夏夫人與女息,恰是了不得的仇人。 走不了,只得寒暄。 太叔玉不是放任妻子沖鋒的人,自己下了車與女息好言交涉。本想息事寧人,卻在見到女息所作所為時,不得不多管一回閑事:“王正以懷柔示四方,女這般作為,恐怕不妥吧?” 女息嘲弄地道:“我殺我的奴隸,關你何事?” “這是虐殺?!?/br> “哼!大家都這么處死奴隸,無論砍頭還是腰斬,無論絞死還是溺死!你果然特立獨行哈?你的膽子,隨著你的腳一起沒了嗎?”女息揚起了下巴! 太叔玉道:“我在戰場殺人無算,見過人祭也見過人殉,下次征戰,我必持戈隨王,我的膽子不勞cao心??墒俏覜]見將人吊在桿子上風干的殺法。這里是鬧市,還請三思。奴隸也是財富,這樣做未免太奢侈了些?!?/br> 衛希夷悄悄撥開窗簾,一看之下,整個人都僵掉了。她猛地抓住了母親的胳膊:“娘,他們在旗桿上吊了個人!” 車簾打開的剎那,女息瞄見了車里影影綽綽,皆是女眷,怒火更盛。手中鞭子一揚,便要搶上前來撩開車簾,口中道:“支使男人出來,自己躲在后面,還算什么女人?!” 太叔玉難得地慍怒了:“請汝自重!” 出乎意料的,她的宿敵夏夫人沒有氣憤地跳出來。此時夏夫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丈夫眼尾漸漸染上的丹砂顏色,又傻傻地看著對面女孩子鬢角前面皮膚上如朱雀雙翅樣的鮮紅。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的心里升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是不是很驚喜?哈哈哈哈,從來沒有人猜出來!哈哈哈哈! 如果現在還猜不到,去看前面伏筆啦,哈哈哈哈 ☆、第48章 撿到了 初雪淺淺地落下,一粒細細的小雪珠落到了夏夫人的鼻尖上,微涼的觸感幫她找回了神智。被情敵點了名,夏夫人斷沒有不應戰的道理,這一次,她卻沉默了,她無法保證在受到震憾的時候還保有足夠的戰斗力和女息對峙。 那就不下去了嘛!夏夫人自暴自棄地想,我就是躲在男人后面,不夠女人,怎么啦?! 心情十分不好的夏夫人回了女息一個相當挑釁的笑容,在女息的憤怒的目光戳過來的時候,手一抖將車簾放了下來,留女息在外面叫陣。 留在車里也讓人窒息,車簾擋住了大部分的光線,還是能讓夏夫人隱約看到小女孩臉上的紅痕。那位“長輩”還拽著小女孩兒的手,不讓她動。 【我就說怎么這么奇怪!這么多的遺屬,就鬼迷心竅地天天跑到門上去找這一家!回來這么用心的教導!怪不得被不相干的老嫗訓斥還聽得那么開心,那么恭順!】 夏夫人用力瞪向女杼,女杼詢問女兒:“你要做什么?” 衛希夷這次出乎意料地勇敢:“我剛看到吊著的人是胳膊吊的,太叔也說風干什么的,要是沒死,我想……” “你想把人弄下來???你怎么弄???看到桿子底下的人了嗎?你打得過?隨便什么人,是不敢在天邑這么干的,隨便什么人,也不至于讓太叔繞道?!敝劣跊]繞過,那是意外。 輕軟堅定的童聲在車廂里緩緩響起:“我發過誓,要砍掉所有會吊死人的旗桿,現在砍不掉,就先把上面的人放下來咯?!?/br> 女杼手一松,從瞪視變成了淡漠:“那就下去看看吧,帶著腦子去?!?/br> 衛希夷沖母親露出一個笑來:“哎?!?/br> 夏夫人覺得,這聲音怎么聽,怎么歡快,好像得到允許去逮兔子的小狗,頓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升了起來,伸手想去捉她,將將差了一個指尖的距離,讓衛希夷跳下了車。 夏夫人又恢復了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問女杼:“就這樣讓她下去了,可以嗎?” 女杼將兒子抱到膝上,單手拂過兒子的眼睛,拍著他哄他入睡,口氣是一貫的冷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讓她去,我才該擔心她接下來會做什么?!?/br> 夏夫人咬牙切齒地問道:“您總是這么對子女的嗎?” “嗯?” “這么無情,”夏夫人低聲斥道,“眼看著他們掙扎?!?/br> 女杼輕蔑地笑了:“我的兒女,我教得很好,不勞費心。至于出現在府上,陰差陽錯而已。貴府的一切,不是我的我不沾,我現在享有的,是亡子的?!?/br> 夏夫人倒抽了一口涼氣,恨聲道:“夫君他哪里做錯了?他那么想要一個家!為了這個,他甚至忍了一乳臭未干的小白眼狼這么多年,就是為了一個家!您呢?您都做了什么?您當年走了,現在又來了,來了還是這樣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br> 女杼平靜地問她:“我今年死了一兒一女,你覺得我應該很快活?” 夏夫人氣結:“您在和我裝傻嗎?夫君他心里有多么苦,他快要被逼瘋了?!?/br> 女杼看了夏夫人一眼,中肯地道:“你現在的樣子,才是快要瘋了。你瘋了,他怎么辦呢?” “您心里還想著他嗎?當年滅瓠的是老王,不是夫君!他的母親在生下他之后就跑了,世人都說他不知所生,不過是為了掩飾而已。這件事情他背負了太久,他做夢都想要一個家……” 女杼面頰一跳,看向夏夫人的時候,目光又恢復了平靜:“他現在已經有了,你該做的,不是跟我生氣,是去跟他生幾個孩子,家就有了??偘研乃挤诺絹y七八糟的地方,不是心疼他的做法。在他面前少裝!他又不傻,你裝來裝去,像是和他貼心的樣子嗎?拿出這個氣勢來,收拾了你隔壁那個小子,才是幫他?!?/br> 夏夫人自以為不是個笨人,今天卻接連被打擊,整個人又呆了一下,覺得品出了一點女杼的意思,心中又有些喜悅:“您有心,為什么不自己跟他講呢?您說的比我說的有用?!?/br> 女杼不領情地道:“關我什么事?” 夏夫人氣結。 女杼道:“那天,登門作戲的那個人,叫姬戲?你愿意跟他生個孩子嗎?” 夏夫人臉都氣青了:“請您自重,這種話怎么能……”說到一半,又臉色雪白地住了口。 女杼道:“一個兇狠的老人,威嚴又丑陋,聰明而瘋狂。別人都說他功業蓋世,壘成他功業的白骨里,有一堆是你的親人。有意思嗎?你們一起出現,你眼下是美麗的臥蠶,他眼底是鼓脹的眼袋。誰說輸了就要認命的?” 夏夫人頓時失了氣勢,懾懦道:“可是您回來了,還對他說了很多,幫了他……” “他是好人啊,你以后好好照顧他吧?!?/br> “???” “我們本來就沒打算在龍首城久留,早就想去瓠地了。如果呆不下,就再南下好了,總能找到一片安身的地方。我說過了,我吃的是我兒子的飯。他死了,留下什么,我就享用什么?!?/br> “您不能——” “我就這么干了?!迸坦麛嗟氐?。 夏夫人還想說什么,外面忽然響起一陣驚呼,她與女杼對視了一眼,一齊伸手打開了車簾。北風卷著細雪飄了進來,落到二人委落在車廂底板的長裾上,前仆后繼。兩個女人都失了去理會的心思,眼睜睜看著衛希夷向著旗桿走了過去,細小的雪珠變成了大片的雪花。太叔玉手中變戲法一樣多了一柄長弓。 夏夫人親自動手扯過執事來問道:“怎么回事?” 執事匆忙地道:“女息說,從她的鞭子下面過,不用金戈兵刃,獨自一人能將旗桿上的人帶下來,誰能做到,上面的人就歸誰。不論死活?!?/br> 兩人看向臉色比天上鉛云還要黑的女息,只見她右手前伸在胸前,橫握著一支馬鞭。這個高度,成年男子必須低頭躬身。再往被不斷飄落的雪花干擾視線的旗桿望去,旗桿高約三丈,上面伸釘著一只巨大的銅環,銅環下粗壯的麻繩系著一個小女孩的雙腕,將她吊了起來。 夏夫人問道:“有這樣做的嗎?” 女杼沉聲道:“有?!?/br> “什么?”祭祀的時候將人剁成碎塊都是有的,可在天邑城里,在申王要展示懷柔的時候用這種零刀碎剮的方式對一個小女孩,真是前所未聞!即使有特殊癖好的人,也只是在自己家里悄悄地做,而不是大張旗鼓挑這么高,生怕別人不知道! 女杼奇怪地望了夏夫人一眼:“這不是很常見的嗎?禮儀、文字、刑罰、天文、地理、史籍,哪一樣是可以輕易外傳的?尤其刑罰,什么時候全部公開過?貴人心中一動,便添一罰,庶人也不知道。不過一般人不會鬧得太過份就是了。女息也提出了條件了,并不是很難做到?!?/br> 夏夫人指著旗桿道:“那是你女兒!” 女杼看了她一眼,沒吱聲。夏夫人跳下車來,跑到太叔玉身邊,低聲道:“夫君,一個奴隸,死便死了,怎么能讓小meimei冒險?” 太叔玉道:“稍后再說,”語畢,一箭放出,射斷了人群里不知道誰手中的長弓,然后團團一揖,“瓜田李下,還望圍觀諸君,放下手中兵器?!?/br> 夏夫人惡狠狠地望向女息,女息別過頭去。 在小女孩兒走過她的瞬間,她就后悔了。沒有人會為了一個奴隸低頭冒險,她不過是要落一落太叔玉夫婦的面子而已。不過一個唾手可得的奴隸。然而小女孩兒在宮宴上她是見過的,如果讓女孩兒出了事,這事就不會??! 女息下意識地往身后一撈,居然沒有撈到人! ———————————————————————————————— 衛希夷早就知道,與這些人講道理是沒有用的。講贏了又如何?誰告訴你,講贏了,他們就會按照你說的做的?如果是這樣,那么做王的就不會是兵馬最強的人,而是嘴皮子最利索的人了,不是嗎? 三丈高的旗桿而已。 北上一路,自己走的時候,她睡覺的地方都不比這個矮。紛飛的大雪中,仰臉看了一看旗桿,衛希夷將鞋子留在了旗桿底,只穿一雙麻布襪子。襪子是女杼親手給做的,因為在室內的時候是赤足著著足衣,所以底是加厚用麻線細細納出來的。 袖子有點寬,她從袖子里摸出條繩子來,一頭咬在口里,一頭在身上繞了幾下綁了個叉,系在了一起,袖子乖乖地被系在了肘后。北方的初雪有些冷,雙手抱上旗桿的時候,被冰了一下。衛希夷皺皺眉頭,呵了口手,開始往上爬。 她爬得很快,如果有人在數數的話,大約在第九十三下的時候,衛希夷便來到了被吊的小女孩兒凍得通紅的赤腳那里。小心地抱著旗桿轉了個弧,又往上爬了幾尺,衛希夷這會兒與小女孩兒平視了。 唔,自己沒看走眼,就是個小女孩兒。 這女孩兒十分瘦,臉是青紫色的,右頰上鴿蛋大小的一塊皮膚有著灼傷之后的痕跡,紫黑色的血與黃白的膿水已經凝固。沒有被傷到的另一半邊臉上,能看出這是一個清秀端正的小姑娘。小胸脯只有細微的起伏,眼睛卻睜著??吹叫l希夷,僵硬的臉上露出一個勉強能看得出算是驚訝的表情來,微微張開了口:“你是誰?” 衛希夷道:“我來帶你下去的。還活著,太好了。挺住啊?!?/br> 女孩兒的嘴唇已經凍麻了,還是發了細微的聲音:“不問我為什么被罰嗎?” 衛希夷道:“要是大罪,我也帶不走你。不是大罪,那就沒什么?!?/br> “天性陰沉刻毒算不是大罪?” 衛希夷雙腿盤在桿上,在身上摸了一下,發現繩子被用來系袖子了,便解下了腰帶:“你毒了誰了?” 女孩平靜地道:“還沒有,就是天性陰沉刻毒,讓主人惡心了?!?/br> 衛希夷嗤笑一聲:“先下吧,你胳膊這樣該脫臼了。我把你綁我身上,你別亂動?!?/br> 語畢,以女孩兒十分驚訝的速度,將人牢牢地捆在了自己的背上。女孩衣衫單薄,人又極瘦,吊在寒風中有些時候了,整個人凍成了一條凍rou條。剛貼到背上的時候,衛希夷覺得自己像是被塊冰塊整個兒“pia”了上來,哆嗦了一下。 雙臂被吊得已經失去了知覺,女孩兒渾不在意,卻用聽不出起伏的聲音說:“我還吊著,這樣你下不去,別摔了。你上得來,帶一個人是下不去的。你放開我下去吧,他們不會怪你,我也不會?!?/br> 【你比我背到樹上睡覺時的竹筐沉不了多少?!啃l希夷回她一個“不要大驚小怪”的眼神,背著女孩兒又往上躥了兩尺,女孩兒手臂耷拉了下來,粗壯的麻繩打著彎垂到了衛希夷的眼前。 衛希夷雙手離開了旗桿,背上背著人,這回盤得不穩,兩人晃了幾下,往下滑了數寸,底下一陣驚呼。太叔玉指揮人圍上前來接應,女息已經顧不得阻攔了,她脾氣不好,人卻不傻,現在是恨不得方才沒有捉住這只活猴扔給太叔玉! 衛希夷再次穩住了身形,對背上的女孩兒道:“你有點瘦啊?!鄙焓謱⒆约憾系亩鷫嬚讼聛?。 女孩兒靠著她溫暖的身體,覺得前胸上了一點熱氣,整個人也精神了起來,垂下了眼睛,說:“別冒險,放我下來,個把奴隸死就死了。你要出事,就麻煩了?!?/br> 衛希夷道:“我發過誓的?!?/br> “哎?” 衛希夷沒再說話,開始用耳墜割麻繩。耳墜是她自己用蚌殼做的,邊緣磨得極鋒利,其時貧者以骨、蚌磨成刀、鐮使用,她這耳墜,是做的時候手賤,順手就給做好了的。沒有這樣利器,她也不會冒然爬上來。將麻繩切斷,衛希夷覺得自己的手凍得有些僵,不敢耽擱,抱著旗桿打著旋兒往下滑。 以她的經驗,從這樣的直桿上滑落,如果直上直下,非得脫層皮不可。螺旋著慢慢往下滑,頂多手心蹭紅點兒。 下滑比往上爬快得多了,眨眼功夫,衛希夷就落到了地下,女孩兒聽到她嘀咕一聲:“我的鞋!”垂眼一看,兩人降落的地點旁邊是一雙青色的鞋子。 這一刻,女孩兒趴在她的背后,終于笑出聲來。 衛希夷也挺開心地傻笑了出來:“哎,你能走嗎?胳膊我看看?!泵焊觳?,咔咔兩下,給上了上去。手法干凈利索,看呆了一眾人等。 太叔玉執弓過來,:“先上車吧,還要訪客呢。人交給執事,先帶回去換身衣裳,吃點熱湯?!?/br> 女孩兒抿抿嘴,從太叔玉過來,就盯著他手上的弓,目光沉沉,不知道想些什么。聽太叔玉這般講,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下,拖著僵硬的腿,站到了衛希夷的身后。 衛希夷也很為難,她救人是憑一腔熱血,動作雖然危險,卻是在她能力之內。接下來怎么辦,就有些費思量了。按理說,從此女孩兒就歸她了,但是要怎么多養活一張嘴,她不太有把握。 可憐巴巴地望向女權,衛希夷低低地叫了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