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都已經到啦,大家都好好的,就不說這個了嘛?!毙l希夷倒是看得開的。 繼而驚訝地對姜先道,“你是不是瘦了一點?” 恰逢姜先因她第一句話看了過來,沒話找話說了一句:“你辮子呢?” 兩人同時一頓。 姜先摸了一下臉,嘟囔道:“才一天,瘦也看不出來。我正要長壯呢?!?/br> 夏夫人掩口悶笑,祁叔玉也笑著搖頭,容濯、任續二人兩眼望著房梁,頗有些慘不忍睹的意思。 女杼道:“大約是擇席,所以看起來有些憔悴。習慣就好,習慣了,也就長壯了?!?/br> 在有女須等人的情況下,想說些別的,也都按下了。姜先看出來了,在眼前的情況下,女杼是不會讓女兒跟他單獨去談一談的。飲了半盞蜜水壓驚,姜先開始與女杼套近乎,詢問她是怎么到北面來的,詢問她現在的生活,真是體貼又懂事。 衛希夷眼珠子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皺皺眉頭,與弟弟互相擺了一個“無聊”的表情,又坐好。雞崽與她在一起,然而不與她講話,這讓她有些不適應。又望望女須,女須回她一個客氣的笑,衛希夷也沖她傻笑了一陣兒。 姜先那里問無可問,說無可說,傳達完了申王的善意。最后提及了宮宴。 女杼情知此事避無可避,沒有猶豫便同意了。 至此,姜先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卻還舍不得走。搜腸刮肚,想出一個問題來問衛希夷:“宮宴時,除了歌舞伎,樂工,與宴者難免也要下場助興的,你準備好了嗎?” “唉?”衛希夷驚訝道,“天邑是這樣的嗎?哦,我知道了……” 祁叔玉對姜先道:“公子放心,既然人在我這里,我自然會照顧到。宮宴從準備,到選人,到開始,總有大半個月,夠學些東西了?!?/br> “哦,那也行……”姜先心里飛快地盤算著,眼前是真沒機會與長辮子單獨說話了,他又被申王的人看著,萬一舉動不妥,怕給長辮子惹麻煩。不過,宮宴的時候人多,找個機會應該是不難的。 想到這里,便不去再做多余的動作惹人生疑,將申王所賜轉交之后,便與女須回宮了。 他去后,祁叔府上不免又是一番猜測,卻都不擔心——申王的態度已經很明白了。況且,今年大水歉收,寒冬將至,申王需要穩定。 唯衛希夷有些擔心姜先的情況,她還記得申王想娶姜先的母親,而姜先不愿意。今天姜先的樣子看起來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問題。 回到居處,便小聲問女杼。 女杼道:“你呀,就是愛cao心。他娘這回,嫁定了?!?/br> “???” “丈夫死了,她還是要活下去的,”女杼道,“公子先的母親只有他一個兒子,兒子又不在身邊,她遲早是要改嫁的。她不能總依靠父親和兄弟生活,一個兒子和沒有兒子有什么區別?如果要嫁,還有誰比王更合適呢?” “可是……” “慢慢想。這世上沒什么‘應該這樣’與‘不應該這樣’,只有‘是不是這樣’。不要因為自己和公子先走了一路,就覺得要護他到底,就覺得他不喜歡的人都不好。護短之前,也得知道那是短?!?/br> 女杼由著她去想,自己卻抱過衛應,教他識字。 衛希夷想了半天,終于在睡覺前想明白了“雞崽娘和雞崽各有各的打算,人與人是不一樣的”。不料次日又被說話算數,要親自教她的祁叔玉糊了一臉。 ———————————————————————————————— 祁叔玉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次日早膳過后,就將衛希夷和虞公涅叫到一起來教授:“宮宴歌舞,阿涅已經很熟悉了,過一時咱們演練一下即可。希夷沒見過也不打緊,學一點就行了。你們的字已經識得差不多,我們來講些淺顯的,先從昨日公子先講起,你們有哪里要問,只管問我,如何?” 虞公涅沒吭聲,衛希夷有得聽就開心,直點頭。 祁叔玉道:“公子先還是沒明白事理?!?/br> 衛希夷瞪大了眼睛,“他挺懂事的了啦。太叔路上與他講的,他也聽了,不是嗎?” “他對王還有敵意,因為他的父親,這當然是應該的??墒撬麤]想明白——出去問一下,除了公子先,還有誰覺得申王不如唐公的?沒有。唐公是申王殺的嗎?不是。何況,難道唐公得勢,就不會這么對申王了嗎?都一樣的?!?/br> “可是……” “你覺得公子先人不錯,那也是可以。好人,卻不一定能做王。憑一句‘我是好人’,就要大家都服你,那是不行的。申王與唐公,沒有對錯,他們都在爭奪天下。只不過申王贏了而已。對所有人來說,唐公做王,還是申王做王,有什么不同嗎?有,申王做得更好。如果公子先還想著他的父親是好人,他受了委屈,想憑此反對王,他只有失敗一途。不是因為是不是好人,而是因為是不是一個好的王?!?/br> 衛希夷默默無言。 虞公涅見她不說話了,才拖長了調子問祁叔玉:“無父無母之人,該當如何?” 祁叔玉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虞公涅晃晃腦袋。祁叔玉道:“自然是要靠你自己?!?/br> “又要我走!”虞公涅想起了上次的對話,怏怏不快。 祁叔玉道:“治國沒有那么簡單,你的先生告訴你的,不過是幾行字,做起來卻是要一輩子。譬如始祖于虞地馴牛馬,百姓附焉。這件事,祖先們做了三代,才有了虞。不是喊一句,我會馴牛馬,就會有人奉你為主的。王城,牧正手下牧奴那么多,都會馴牛馬,可曾有一人做了國君?并沒有。陶氏的祖先,因為制陶而得姓,如今也是一國?,F在會做陶的人有多少?四荒之地,不識耕織、不懂作陶、不懂馴牛馬的蠻夷多了,讓工匠去四荒之地,能憑一技之長為王嗎?不能!要使人信你,信任源自積累,要么是無數件小事,要么是一件大事……” 祁叔玉的課很長,衛希夷聽得十分仔細,這是以前在南君那里從來沒有聽過的細致。南君所授,乃是基于“已封作國君”,祁叔玉所言,卻是“如何白手起家”。 衛希夷有時也將南君說過的話拿來問祁叔玉,這個時候祁叔玉眼中便會透出別樣的神彩來,抓著侄子道:“這個要認真聽。渾鏡雖是僭越,實實在在是統御蠻荒之眾,他的經驗都是難得的。我是在你父親那里聽到的一些,當時我年紀小,有些或許記漏了,如今正好補,這些對你有用的?!?/br> 雖然不喜歡虞公涅,不過本著交換的原則,衛希夷還是努力回憶南君曾說過什么,一一說與祁叔玉。祁叔玉再一一剖析,講與侄子聽。 衛希夷在祁叔玉講解的當口不免走神想:不知道小公主,不對,現在要叫女公子了,不知道她怎么樣了。 先發現他走神的不是祁叔玉而虞公涅,虞公涅壞心地趁沖她揚下巴,祁叔玉一怔,也看了過去。在祁叔玉課上公然走神,虞公涅笑了。衛希夷的感覺很靈敏,叔侄倆一齊看向她,她就回過神來了。 祁叔玉歉意地問:“是不是過于枯燥了?” 衛希夷臉上一紅,看出是虞公涅搗鬼,果斷地搖頭,她分神二用是天賦,飛快地接了下句:“王還說過,不可過于信任近侍,近侍也是臣呀。這又是什么道理?” 祁叔玉一笑:“因為近侍太明白國君的喜好。而且,有能力的人,誰做近侍呢?虎狼是不會愿意呆在籠子里的。明白你的喜好,又沒有能力的人,會將你引向歧途。妻子兒女也是一樣,沒有能力的妻兒,不可寵信?!?/br> “哦哦?!?/br> “那么,希夷剛才在想什么呢?” 【他還沒忘這一茬?。?!】衛希夷終于明白母親為什么講祁叔玉不好欺負了,如果一個人意志很堅定,那么他多半不會是個庸人。 “以前,我跟、女公子一起讀書玩耍,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br> 祁叔玉道:“她有母親兄長在,不是我們能插得了手的。你想見他,宮宴上或許就能見到。只要她的兄長帶她出席。近來還是不要登門拜訪的好,她家中閉門謝客,尤其不見蠻人?!?/br> 衛希夷心道,我且能出席,她必也是能出席的,安心了。 提到宮宴,祁叔玉便決定教她一些樂曲。不需要十分復雜,只要能應付飲宴即可。其時飲宴,到開心處,自主人到賓客,下場舞蹈十分常見。衛希夷的樂感非常好,記性也佳。祁叔玉微跛著足,只示范了一回,她便將動作悉數記下了。虞公涅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教授樂器的時候,祁叔玉先演示了一番,他擅長許多樂器,演奏得最好的是琴,更是曾作一首《百鳥吟》極盡炫技之能,雙手在七根琴弦上不停翻飛,琴面上留下一片殘影,耳朵里受到一聲波的洗禮。 衛希夷拍手叫好:“再來一個?!逼钍逵耖_心不已,在小姑娘燦爛的笑容里,真的又彈了一回。彈完了,衛希夷自己動手的時候卻發現,曲調她記住了,然而人小手短,便是簡單一些的曲子,八歲的短手也還是有些難度的。 祁叔玉失笑,聽說她會吹笛,便說:“這就可以了。唔,給你做個短笛帶進去就好了。想學琴,以后給你做張小些的?!?/br> 【居然笑了!還笑這么好看!】衛希夷與虞公涅二人同樣的內心臺詞,卻有著不一樣的心情。 ———————————————————————————————— 十余日眨眼即過,卻是到了宮宴的時候了。 于衛希夷來說,一切都很順利,她們母子三人跟祁叔玉一起入宮,座次卻不與祁叔玉一起,反而與一群不太認識的人坐在靠后一些的地方。在她們座位的下面,是更多的衣飾比她們差得多的人。祁叔玉親自為她們準備了合適的衣飾,足以使她們出入宮廷也不見寒酸。 比較遺憾的是,衛希夷看到了太子慶,卻沒有看到許后、女媤、女瑩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不是說話的地方,她記下了這一條,準備回去問問母親,或者太叔。 好在在極靠前的地方,申王右手下第二的位置上,看到了姜先。姜先的樣子比上次見到的時候好多了,像是個大孩子的樣子。他的目光也在與宴者中劃動,很快找到了衛希夷,四目相對,衛希夷“pikapika”眨了眨左眼,姜先一笑,又忍住了,也“pikapika”了一下。 不多時飲宴開始,一切皆按照祁叔玉對他講過的按部就班地進行。群臣上壽,申王舉觴,然后是奏樂、伴舞。歌者的嗓音很美,音域似乎沒有南君那里歌者的寬,但是婉轉悠揚,是另一種的美。歌舞演一陣兒便有一次停頓,再是諸臣上壽稱頌申王,或有申王表彰某臣之功。第一次停頓,表彰給了太叔玉,第二次停頓,給了太子慶,第三次停頓,給了包括衛希夷在內的許多上次征戎中有功的普通的士與他們的家人。 申王三次表彰之后,將氣氛推上了頂點。方伯們、諸侯們紛紛起舞,申王也舉觴到了場中,與他們對舞。 貴人們的舞蹈停歇,便輪到了因申王格外的恩典才得以予賜的諸人。衛希夷周圍的人們都躍躍欲試,曾在王宮飲宴、曾在宮中舞蹈,都是值得出去說一輩子的光彩事。衛希夷也有些意動,氣氛如此的歡快,讓她找到了一點在家時熱鬧的感覺。 申王是特意囑咐過讓他們母子三人過來的,自然不會忽略了他們。在舞蹈停歇之后,自吹了一陣笛,再命他人表演:“佳者有賞?!?/br> “佳者有賞”四個字說出去之后,略有心的人便知道,必須積極表現了。通常宴飲,隨意舞蹈一回便過,不想動的也可以不動,使人替代。有身份的人,是不可以被強迫表演的,有禮貌的人也不會強迫同等身份的人表演。但是,王說有賞,便是鼓勵大家去表演,不做,是不給面子。后果自負。 眾人紛紛起身,或奏琴、或擊鼓,種種不一。祁叔吹塤,悠揚的曲調直沁入心里。滿堂喝彩。 次后,申王便暗示安排了衛希夷等人表演,連賞賜都準備好了——這也是套路。先贊祁叔技藝佳,予以獎勵,再提及祁叔奉申王之命收養遺孤,展現出王的氣度。最后是衛希夷表演一下,展示成果。 忽然聽虞公涅一聲輕笑:“我給你備好琴啦!拿上來!” 祁叔玉眉心一跳,覺得要糟,起身到了一半,被夏夫人壓了下去。夏夫人朱唇輕啟,笑吟吟地道:“阿涅,你又淘氣啦,讓姑娘自己選?!陛p笑淺嗔,便要將此事一筆帶過。心中暗罵,小混蛋,你才好了不到一個月,又犯病了!卻也著急,凡事一定要順順當當的才好,一旦有了波折,便是不美了。 虞公涅卻不管這些,只顧催著將琴拿來。到了一看,祁叔玉臉色微變,略帶焦急地望向侄子,虞公涅在叔叔的目光里微笑得像個天使,催促道:“叔父的琴彈得極好,今天他吹塤,我還以為聽不到琴了呢?!庇刑逵裨?,沒人自取其辱在他的長項上獻丑,故而有此一說。 衛希夷將手放到琴上一比,就知道摸不到。 預感成真,祁叔玉心下微嘆,便要說:“怎么會聽不到?我與她合奏?!?/br> 姜先先他一步起身,踱到衛希夷身前,看了看琴,伸手摘掉了最上一根與最下一根弦,問申王:“王,我與她同歸,聽她奏過別的曲子,十分懷念。平素不敢勞動女郎,今日借王盛宴,請換一曲,可好?” 又低聲對衛希夷道:“隨便彈點曲子,行嗎?”沒人會要求八歲的姑娘技藝比太叔玉還要高明,只要差不多成曲就行了。 衛希夷又沖他“pika”了。 ——“初,琴有七弦,王以五聲合天地之數,去其二,琴遂有五弦焉?!薄?】 作者有話要說: 雞崽再不刷點存在感,男主就又要被搶戲了2333333333 撓心撓肝想寫特別少女心的文,最后一段就是證明!哼唧! 【1】宮商角徵羽,不是摘最上和最下啊,是最上和中間。還好,本文架空,我就這么設定啦23333 ps:我的文案真的寫得很火星嗎? ☆、第47章 沒想到 明知道自己要低調,還是忍不住地想給長辮子解圍。在出聲之前,姜先又撿回了之前丟掉的一點自信,并且再次確定自己對長辮子的判斷: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不在行,果然是要人看著的。 而在說完話的剎那,他就后悔了。 許多人都會有這樣一種經歷,在做某件自為是扭轉乾坤、拯救世界、劇情節點的事情之前,腦補得自己拉風得要命,簡直就是救世主,在做的時候,覺得世界的光芒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可以名垂青史、令人感激涕零,等到做完了,便后悔了,覺得自己剛才就是個**。 當衛希夷沖他“pika”的時候,姜先已經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情緒無可遏抑地滑到了最后一個階段——**透了。 申王沒有點頭應允的時候,姜先就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叫你蠢!幫了倒忙了吧?你要人家怎么在少了兩根弦的情況下彈一首曲子來?還要隨便彈彈就彈出樣子來? 這不是在添亂嗎??。?! 突然就覺得蠢得需要拯救的是他自己。 姜先一路從臉紅到了脖子根。 申王也是哭笑不得,姜先能想到的,他自己也能想到。申王并不拒絕相信世上有神童,卻不能冒這個險,尤其——我已經看到祁叔準備救場了,你來裹什么亂?是啦,姜先看起來完全是好心,比起那個比他年長數歲,卻依舊只會惡意添亂的虞公涅是完全不同的??山Y果卻是幫著虞公涅作了一回亂。 事已至此,申王飛快地考慮是不是自己下去救個場。哪怕衛希夷表現得無所畏懼,申王也不能讓他精心安排的、安撫人心的宮宴往一個奇怪的方向滑去。 專業收拾爛攤子一百年的祁叔玉從容出現了,他依舊笑得輕風拂面:“公子莫急,今日是王之盛宴,我教出來的學生不奏我教的曲子,我是會遺憾的?!闭f話間,親自為琴上了弦,又調了音,笑著對衛希夷道:“你吹笛,我彈琴,可好?” 笑語殷殷,衛希夷呆呆點了頭,這會兒就算祁叔玉說太陽是方的她也……那個不能點頭,她會問問為什么這么講,而不是一巴掌糊到他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上去——太美了,舍不得打。 有一種人,就是有本事將簡單的話講得讓人難以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