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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鳳髓在線閱讀 - 第56節

第56節

    他仍舊不語,她說得沒錯,來得遲,一則是為將反賊一網打盡。二則,他在進城前確實猶豫了,他舉棋不定,他心如刀割。畢竟十三條人命啊,都是他父族的家老。這些人全死了,燕氏面臨的是土崩瓦解的命運,和滅族又有什么分別?愛情走到這一步,真是可悲,他沒想到自己英雄一世,會因一個情字弄得家破人亡。

    她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文韜武略,殺伐決斷。對于燕氏十三人的死,他看得很透徹,這個當口她再嗜殺,也不會動他們。必然是有人矯詔,借刀殺人,試圖徹底斷絕他勤王的念頭??墒撬粴⒉?,伯仁卻因她而死,如果不是為了奪權,怎么會牽扯上燕氏?世家大族與王侯有來往不是什么新鮮事,到了她這里,卻大書特書,還是因為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他走到她面前,矮著身子,卑微地問她:“阿嬰,你愛過我嗎?”

    她抬起頭來,目光滿含驚異和委屈,然而一瞬又淡了,點頭說:“我愛過你,曾經非常愛你。我沒有資格怨怪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是我的愚蠢,害死了燕氏十三人,還有阿照。你怨不怨我,我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是,那道密令不是我下的,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一定梳理得清其中原委?!?/br>
    愛過,曾經非常愛,所以現在已經打算做了斷了吧?丞相像泥塑一樣垂袖站著,“我都知道,不需你解釋。如此……還是來談談你我吧?!?/br>
    沒有劍拔弩張,更沒有無盡的責難,旁觀的連崢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吵架的情侶——你的家人死了,我的摯友也因你的觀望不在了,你我何去何從,接下來好好商量一下。

    太聰明太冷靜的兩個人,知道大喊大叫解決不了問題,于是選擇最省力的辦法。心平氣和的,好也罷,歹也罷,商量妥當了,就照計劃進行。但是他們忘了慧極必傷的道理,連崢在邊上干著急,插不上話,只好搓著手團團轉。

    “我知道,你過不了家老被殺那關。終歸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即便你不在族中,也改變不了你的出身?!?/br>
    丞相說是,“我在宮城外猶豫,甚至興起過袖手旁觀的念頭。所以我來遲了,以至上官照被殺,你的身世幾乎大白于天下,雖最后力挽狂瀾,但你不能原諒我?!?/br>
    她微微側過臉,空洞的一雙眼,望向千秋萬歲殿前的金鼓,“我們都有錯,造成了無數的死傷,過失無法彌補。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緊要關頭還是來了?!?/br>
    他的笑容苦澀,唇角扭曲的線條,知道他究竟承擔了多大的痛苦。

    “因為我對你的愛,遠遠超過你對我的。連崢很久以前曾經說過,今日我對你的感情不屑一顧,來日必會以百倍的望洋興嘆作為懲罰,他說得沒錯?!?/br>
    她眼里噙著淚,一片模糊中仰首望他,“所以現在后悔了,是嗎?”

    他叩心泣血,還是退后了一步,“不悔經行處,只恨太匆匆?!?/br>
    她咬著牙想忍住哭,可是眼淚決堤,“我知道,我終究是個孤家寡人,這是我的命?!睆难辖庀履敲嬗衽?,雙手承托著送到他面前,“物歸原主。多謝郎君,曾經贈我無邊的狂喜?!?/br>
    多余的話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了,就這樣,吵吵嚷嚷開始,安安靜靜結束。

    不舍嗎?太不舍了,他目送她孤單的身影慢慢走遠,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愛她??墒菒塾秩绾?,人活一世,不是只有愛情。

    連崢看不得他們這樣彼此折磨,想勸解老友兩句,待要張口,卻看見他早就淚流成河。他這一哭,簡直把他嚇傻了,和他認識那么多年,從沒見過他這么失態。拼了性命進宮勤王,叛亂平定了,兩個人之間又鬧得不歡而散,何必呢。

    他在丞相肩上拍了拍,“如淳,因人算計為難自己,愚不可及?!?/br>
    他轉身往宮門上走,嗓音冷若冰霜,“闔族十三人斬首棄市,換做是你,可以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嗎?我的一場錯愛,連累了滿門,我連死的心都有?!?/br>
    他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思維混亂了。連崢跟在他身后糾正:“連累滿門的不是你們的愛情,是權力,你不要因此遷怒,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你身邊尚且有我相陪,她呢?這長夜叫她怎么過?”

    他腳下慢慢停頓,熬得心都要碎了,良久方道:“她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今晚過后,她又是堂堂的天子,從今往后誰也不敢質疑她了,她有自保的能力。我和她,還是應當分開各自冷靜,你不要勸我,再勸我,我就要殺人了?!彼觳脚艹鲋烊搁T,躍馬揚鞭,沖進了黑暗里。

    他以為她很堅強,那是因為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令她生不如死的變故。她獨自坐在寢臺上,素紈帳外燈樹璀璨,照不進她心里。緣起緣滅,半點都不由人。熱鬧的時候,阿照來了,斛律來了,靈均也來了,不管真情還是假意,至少她的周圍有人氣?,F在呢,兩位侍中、她的皇后,還有她一直視作親人的太后,死的死,叛的叛,她什么都沒剩下。兩手抓著權力又有什么用?都是空的!

    她覺得自己心里長出壞疽來了,痛得碰都不敢碰。和丞相的愛情也到此為止,她的前途一片晦暗,她已經不知道應該怎么走了。

    好難受,她有些喘不過氣。好累,可是腦子是活的,風車一樣轉動,停不下來,睡不著。她支起身子,拖著沉重的身軀到妝臺前翻找,找出了阿照送給她的木簪,緊緊攥在手里。慢騰騰回到寢臺上,撩起袖子,在小臂上來回切割。簪子的前端是鈍口,摩擦的次數多了也會皮開rou綻。她看著血從肌理間滲出來,汩汩往下流淌,這里痛了,心里的痛會轉移,這樣就好多了。

    第二天放下袖子,她依舊能夠決策千里。

    太傅和宗正來面見,說話有點吞吞吐吐的。扶微看了他們一眼,笑道:“怎么,老師和丁正還沒從昨日的變故中掙脫出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遇上的這些和祖輩比起來,算得上什么!”

    太傅長嘆:“陛下有這樣心胸,臣等就放心了。只因昨夜的事,來得實在太突然……”

    “臣倒不這么認為?!弊谡?,“京里早前流傳那樣的謠言,可見是蓄謀已久。臣懷疑過很多人,唯獨沒想到敬王。還有梁太后……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她?”

    扶微遲遲嗯了聲,“丁正說,我應當如何了結此事?”

    丁百藥道:“太后無道,助紂為虐,大殷雖無廢太后的先例,但她作孽太深,陛下開此先河也未為不可?!?/br>
    廢了太后,讓史官在史記里記下一筆,就算她占足了理,也會給后世留下話柄。她緩緩搖頭,“不急,我另有主張?!?/br>
    太傅掖著手道:“先帝升遐后,這輩的王侯有五位。如今敬王和荊王俱已伏誅,剩下燕王、臨淄王及定城侯,陛下可放心?”

    這倒不是多大的問題,畢竟王國都分割成了大小不等的侯國,兵力也漸漸分散,如果還有疑慮,朝中派人監理國政就是了。叫她放心不下的,是尚且沒有子弟瓜分的土地。

    “只傳子孫,是我想得不周全。命尚書臺追加旨意,推恩不拘手足,兄弟之間有未得祖蔭者……”

    話沒說完,尚書仆射從門上進來,滿臉凝重向上拱手,“京兆府傳話入宮,京兆尹魏時行今早……自戮了?!?/br>
    她手里的朱筆應聲落下來,在面前的絹帛上濺出了一串破碎的墨跡,直起身問:“如何?還能活嗎?”

    孫謨緩緩搖頭,“他是引罪,不愿罪及家小。員吏發現時已經氣絕多時,遂匆匆報至臺閣?!?/br>
    榮辱禍福須臾之間,這就是官場。扶微垮下了腰,失神地靠向憑幾,“他本不用死的……”

    只是她不知道,他是聽信了皇后的那句話,才將燕氏牽扯在荊王案內的。本意是為少帝,但一道假詔騙他把那些人殺盡了,事后天子必然會降罪,丞相必然會報復,思來想去料定沒有出路,便唯有自盡。

    第75章

    看著左右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最后只剩自己,單是想想,就令人覺得恐懼。

    扶微才十六歲,十六歲本該是花團錦簇的,不同的人走進生命里,演繹各種不同的故事??墒撬墓适?,好像還沒來得及開始就結束了。她沒有父母、沒有愛人、沒有朋友,活得像個天煞孤星。在她笑著問別人,是否還沒從變故中平靜下來時,她已經在變故中蒼老了。十六歲的年紀,六十歲的心態,江山雖留下了,失去的卻太多,很不值得。

    她對面前的三位臣僚說:“人生太過無常,請諸君保重自己。朕的大業還需要諸君扶持,若再有人退出,誰與朕并肩前行呢?!?/br>
    三位臣僚看向天子,拱起手,深深長揖下去,“崎嶇只是暫時,再過一段時間便會風平浪靜,請陛下千萬振作起來?!?/br>
    她低頭淺笑,“這次勝利的是我,我有什么道理不振作?!?/br>
    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高處不勝寒,皇帝本來就應當孤獨。

    她從路寢里走出來,過了金馬門,往永安宮去。永安宮作為歷代皇太后的居所,沒有到過這里的人,腦子里會浮起一副桑榆向晚的畫面,其實不是的。這里莊嚴、巍峨又兼具靈巧,有成排的琉璃軒窗和玄墀玉階。圣母的宮掖,規格不比長秋宮低。

    只是永安宮的宮門,再也不是敞開的了。北宮衛士手壓腰刀,在門前昂首佇立,見天子來了上前行參禮。扶微抬了抬手,示意他們開門,厚重的門扉推開了,發出扭曲的聲響。一條筆直的甬道直通前殿,她踏上去,經過道旁一樹盛放的梨花,有風吹過,枝葉搖晃,落了滿身的花瓣。

    她拂拂肩,肩頭的日月紋樣,象征著大殷最高的皇權。黑舄邁到廊下,她伸手,重重推了殿門一把。門開了,光也隨之照進來。殿中的織錦帳幄下跽坐著梁太后,她冠服齊整,神色安詳。聽見動靜不過抬了抬眼,也不說話,只是凝目看著她走近。

    “母親昨夜睡得好嗎?”她含著笑,如往常一樣,跣足上蒲席,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太后顯然不吃她這套,哂笑一聲道:“陛下呢?想必一夜沒有合眼吧!”

    她聽后點頭,“確實,臣不解,為什么你我母子會弄到這步田地。是臣待你不好嗎?臣自認從不敢違逆你的意思,母親在先帝病榻前保證過,要全力扶植我的,可是現在……臣自幼喪母,我雖不懂得表達,但我對母親的感情很深,也想過將來要好好報答母親的。為什么呢,你寧愿聯合外人來扳倒我,難道忘了咱們相依為命的日子了嗎?”

    太后唇角輕輕一撇,“若你是男兒,我自然擁戴你??蔀槭裁茨闫桥畠荷??女人是不能當皇帝的,我這么做,不過是為了振興大殷,匡扶社稷?!?/br>
    扶微覺得好笑,“既然如此,何不擁立源氏子孫,要弄個贗品來混淆視聽?母親的用意,不就是想臨朝稱制,抬舉梁氏嗎。你可是想,這一兩年里暫且讓靈均頂頭,等時候一到,再物色個年幼的孩子,讓這朝堂永遠沒有能夠自主的皇帝,你便可以一世攝政?”她看見太后眼中光芒一閃,更覺得可悲了,“敬王會答應嗎?”

    太后探究地看著她。

    “敬王手里有兵權,他會是又一個丞相。丞相沒有兒子,他卻有好幾個。到時候他的兒子要繼位,誰能攔得???母親的下場會很慘,梁氏的下場也會很慘,母親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嗎?”

    爭權奪利,風險自然是大的,太后知道后路不好走,但人總是過分相信自己,以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將所有風波平息。然而這個疑問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忽然又感到沒有底氣了。仔細想一想,自己不是少帝,敬王也不是丞相,想從他手里奪兵權,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沉默,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扶微輕嘆,“若沒有這場變故,臣是不會虧待梁氏的,母親卻不相信我?!?/br>
    太后聞言一哼,“陛下別說漂亮話了,予不過問你討要一個羽林中郎將的職務,你就多次推諉。最后答應了,轉瞬便令你兩個母舅任左監和左都侯,以圖轄制中郎將。梁氏和樓氏放在一處,你究竟更倚重誰,不言自明。天底下何來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我不信你會偏袒梁氏,所以只有自救?!?/br>
    她蹙眉不止,對梁太后到現在還執迷不悟感到失望。

    “為什么要分出高低來?朕正是用人之際,樓氏也罷,梁氏也罷,將來必定都不俗,是母親太心急了?!?/br>
    梁太后閉上了眼睛,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料想陛下今日不是來同我談心的?!?/br>
    扶微緘默下來,長案上的仙人銅熏爐里飄出濃郁的沉水香,那輕煙一縷裊娜而來,還未觸及她的耳廓,忽然便散了。

    殿里一片死寂,仿佛看得見時間湯湯流過的軌跡,她終于開口:“有件事,臣一直不解,定陽長主在京好好的,瑯瑯又許配了阿照,如何說走就走?臣見過翁主寫給蓋侯求救的手書,手書的內容頗為令臣頭疼,不知母親是否知情?”

    梁太后倒也爽快,“是我告知長主的,這世上沒有人能接受女人當皇帝,長主身為源氏,當然更不能答應?!?/br>
    扶微大覺悵然,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疏忽了,才令長主察覺,進而匆促返回朔方。后來細思量,又發現多處對接不上,試探著問問太后,結果就恍然大悟了。

    一個人,究竟有多自私,才會不顧別人滿門的死活?在她眼里只有梁氏能稱作是人,其他姓氏死不足惜,是嗎?

    “如果母親安分些,也許蓋侯一門還可茍且偷安?!?/br>
    梁太后悻然一笑,“天生反骨的人,就算我不泄密,他們也會謀反。我不過是加快了他們起事的進程,何罪之有?”

    扶微看著她,曾經慈愛親切的面孔,一夕變得陌生又可怕,“韓嫣刺殺臣,也是母親授意的吧?”

    梁太后略遲疑了下,提起這個,心里就懊喪不已。要不是章德殿時刻有丞相的人駐守,她也不必挑個女子送進內寢去。她是低估了少帝的能力,高估了韓嫣的劍術,最后弄得一敗涂地。所幸案子不了了之,如果深究下去,恐怕自己早就不保了。

    不過現在既然東窗事發,也沒有再遮掩的必要了,她說是,“是我授意,那次若是成功,一切早就了結了?!?/br>
    漫天的悲傷向扶微襲來,她握緊了廣袖下的雙手,“母親一點都不顧念母子之情?臣記得臣小的時候,母親很疼愛臣,常常隔著復道給臣送花?!?/br>
    梁太后面無表情,像個冰封的雕像。自她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起,一切都變了。男人克成大統是應當的,可她是個女人,憑什么樓妃那么好命,生個女孩都能光耀門楣?

    她冷冷哼笑,“天家是沒有什么親情可言的,陛下到現在還沒弄明白嗎?”

    扶微的心一寸寸涼下去,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她,“臣以前還半信半疑,多謝太后,讓我開了眼界。既然事情已經壞到極點,我想太后必不會再奢望活下去了。宗正曾建議朕廢太后,朕看在多年情分上,留你臉面……”從袖袋里掏出一疊白綾,隨手一扔,緞面舒展,輕柔地落在了蒲席上,“自裁謝罪,以贖前愆吧。朕知道你最惦記的還是梁氏,你放心,我會夷梁氏,讓他們來與你做伴的,你安心上路吧?!?/br>
    全副武裝的太后,一下坍塌了。她血紅著眼在蒲席上爬行,“梁氏何罪?”

    扶微退后半步,漠然道:“一損俱損的道理,你不懂嗎?梁氏最大的錯,就是出了一個試圖謀朝篡位的野心家。要恨就恨你自己吧,是你的貪欲害了闔族,怨不得別人?!?/br>
    她一抖袍角,從永安殿邁了出去。禁閉的殿宇里隔門傳來嚎哭,她無關痛癢地瞇起眼睛。春日的太陽光芒萬丈,她尚可以直視,唯獨人心,試探不得,深窺不得,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危險。

    一場政變,夷了三族,滅了兩個姓氏,共計五百余人。殺業造得雖大,卻并不后悔,太平天下本就是靠無數的血rou堆積起來的。尤其像她這種建業和守成交接時期的帝王,面臨的更多是內斗,經受的壓力也比歷代先帝更大。所幸都過去了,她終于能夠喘一口氣了。今后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宗室之內不會再起兵戈,她也算為后世帝王開創了真正穩固的基業。

    照的喪禮,她親臨參加了。刀鋒下的性命如此不堪一擊,生前輝煌也好,沒落也好,身后只得一炷清香,三尺黃土。

    她在棺槨旁站了很久,棺蓋已經蓋上了,她覺得里面躺著的一定不是阿照。她沒有勇氣再令人開啟,只是看著那個嗣他侯爵的孩子,披麻戴孝跪在一旁。她默默同他告別:“愿你來世不要生于宗室,也不要當天子近臣。要尋見一位摯愛的夫人,好好活到老,與她子孫滿堂?!币膊恢犚姏]有。

    整個四月好像都沉浸在悲傷里,連朝堂上的百官都顯得不活泛。一場風暴過后漸次回到正軌,燕相如因勤王有功,依舊引領眾臣,當他的丞相。

    五月伊始,不久就是端午,過個節沖沖喜也好。熙和帝手里盤弄著王玦,聽新上任的京兆尹回稟近來接報的案件,對這位新尹的辦事能力還是十分肯定的。

    “京畿自設立三輔以來,各類大小案件又減三成,朕心甚慰。如今天下大定,邊關戰事也逐漸平息,有賴諸君齊心協力,諸君皆是朕之良臣勇將。上月的奪宮案,朕知道諸君的心一直懸著,今日便都放下吧。過兩天是端午,諸君可休沐三日,陪陪家小。朕現在知道了,今生有緣相聚,是天大的福氣。莫因公事繁忙忽略了家中老父老母,比方朕……”她笑了笑,“朕欲供養嚴慈,可惜都不在了,抱憾終生啊?!?/br>
    天子語氣輕松,話里卻透出凄涼來。朝綱已經緊握在手,卻總是顯得憂心忡忡。有時候臉上神情和先帝一樣,笑容只在口鼻,傳不進眼里。

    當然放恩旨休沐,大家都很高興。滿朝文武皆揖手謝恩,“臣等謹遵陛下教誨?!?/br>
    天子淺笑,溫和的目光春水般流淌,淌到丞相身上停了下來。

    他穿著齊整的冠冕,素紗中單襯黼領,眉宇間輝煌不減。以前他就不愛笑,自從上次宮變之后,笑臉愈發少了。扶微常常因政務與他會面,看見的時候狠狠瞧上兩眼,然后就把視線移開。一個不再屬于你的人,你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世上最遠的征途,是一顆心到另一顆心的距離。扶微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走進他心里了,然而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樣彼此都痛苦。他還好一些,將來可以娶妻生子,過那年她夢里夢見的日子。她呢?依舊是皇帝,依舊披著男人的外衣臨朝,不能嫁人,更不能生子。到最后江山是別人的,因為她傳續不下去。

    所有人都弄不清天子和丞相之間的關系,她自己也一樣。有幾次想他想得厲害了,忍無可忍在胳膊上走刀,數不清華美的青褾下掩藏了多少道傷痕,她就是靠這種方法忍住相思的。

    若非必要,他不會看她。兩情相悅時脈脈的對視,早就成了過往的煙云。她灰心地調開目光,一手搭上憑幾,卻聽見他朗聲向上奏報,“臣有奏疏,面呈陛下?!?/br>
    秦頌下臺階,將簡牘接上來送至天子手中。她展開看,越看心越往下沉,他要自請出關巡視。

    “敬王亂已平息,如今內政修明,朝野晏然,再也不需臣cao心了。臣在職多年,近來午夜夢回,常想起少年時縱橫邊關的豪邁。恰巧金城郡正在修建中,臣愿請命,赴北地查驗。若陛下恩準,今后便為陛下鎮守邊關,抵御強敵來犯,保中原長久安定?!?/br>
    扶微的耳朵里忽然嗡嗡響,他的話斷斷續續傳來,起先她還仔細分辨,后來不知怎么,聽不真切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廓,“相父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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