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眾人惶恐,畢竟是在宮內,那么高深的宮墻,連逃脫的可能都沒有。到底是有人作亂,還是少帝在玩什么花樣,誰也不知道。他們只有倉惶對望,養尊處優的臉上從容坍塌,顯得焦躁又迷茫。大殷是個年輕的國家,開國初期勢必有連天的烽火和動蕩,扶微的皇叔們卻沒有經歷過戰亂。光烈皇帝橫掃八方的事跡,僅僅是《大殷本紀》上記載的傳奇,離他們有些遙遠。他們平時無非為一點田地錢糧和朝廷鬧鬧情緒,面對突來的兵戈,不由自主生出天然的恐懼,那慌張的模樣,全沒有祖先的半點風采。 少帝負手,凜然立于殿前的月臺上,赤紅的天河帶在晚風里獵獵飛揚。她蹙眉南望,照方位辨別,應當是在朱雀門上??芍烊搁T是內城門戶,建得異常高大雄偉,那火光是怎么沖破幾十丈高的門樓,映照到南宮的天宇上來的? 恐怕不太好,她心里隱隱有失敗的預感。也許長水胡騎不敵,被人先下了一城,現如今能寄予希望的,只有青瑣門上的越騎和宣曲胡騎了。 真是奇怪,堂堂的天子,到最后倚重的居然是歸附的南越人和胡人,她大殷的兵力呢?緹騎、虎賁、上林苑屯兵……只有緹騎還能夠調動,余下的,都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到底還是太急了,現在回過頭來想,羽翼未豐,親政是大忌。然而后悔沒有用,她是考慮不周,但并沒有做錯。人的命運不可扭轉,是生是死,今天就有決斷。只是心底的炭火燒得太久,一小簇已經熄滅,慢慢變成灰燼。這灰燼在蔓延,從她得知燕氏十三人被處死時起,就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引蛇出洞,花的代價有點大,可是不鏟除,就是永遠的病灶。她徐徐嘆了口氣,回身望向眾人,“敬王源表謀反,集結上林苑屯兵夜襲禁廷了?!?/br> 幾位皇叔都大大吃了一驚,“敬王?”敬王那副溫吞的樣子,連多說一句話都嫌累,居然會謀反? 她牽了牽唇角,微乜著眼道:“連朕都被他那張無害的臉蒙騙了。會咬人的狗不叫,他三言兩語便借朕之手,解決了荊國和蜀地之間的紛爭。若今日不反,諸位皇叔以為,下一個輪到的不會是你們嗎?” 諸王臉上的表情各異,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源表,兄弟們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還有些看不起他。誰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他因無子錯過了皇位,現在又因人丁興旺,轉頭來奪了。帝王家,果然沒有真正庸碌的人,有的只是韜光養晦和隱忍罷了。 扶微帶著輕蔑的笑,看向太后。太后大授大帶,盛裝迎接此次的謀反,大概還想著改朝換代后攝政稱制。她曾經和上官照說過,自己乏累起來很厭倦當皇帝,但是又有另一部分人,無比渴望站在權力巔峰,太后就是這樣的人。她癡迷地望著南方沖天的火光,眼里有癲狂的喜悅。暫時沉默,是因為勝負未定,如果率先進入內城的是敬王,那么徹底攤牌的時候就到了。 她垂下手,用力握住了腰上那面玉佩。沖殺、嘶喊、刀槍相擊的聲響混成一片。所有人都在等,等待叛亂平息,或是重起爐灶。 聲浪越來越近,已經分不清敵我。人群里的魏王從身旁衛士手里奪下了一柄長矛,一馬當先跳到了月臺的最前端,“奪他娘的宮!浪日子不過,誰當皇帝不是一樣!”他扭頭看了少帝一眼,“誰敢上,老子就宰誰,陛下別怕?!逼鋵嵲谒麄冄劾?,少帝終究只是個孩子。 太后囁嚅了下,欲斥退魏王,還是忍住了。眼下四面都是南宮衛士,有些話尚不好說,再等一等,等真相大白于天下,就再也沒人愿意護著這個假鳳虛凰了。 假鳳虛凰,一點都沒錯。先帝煞費苦心得來的皇位,還沒坐熱就歸了樓氏的孩子,真可惜。欲蓋彌彰是引人懷疑的源頭,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一個人要掩藏身份,豈是這么容易的事。她的身形、她的面貌、她的嗓音,無一處不和她母親相似。天下人看不出,那是因為天下人都瞎了,她卻沒有瞎。 女帝,做得再好也是個女人。江山的主宰必然是男人,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規律。區區樓氏,小門小戶,她向來是不以為然的。還記得阿嬰的母親初入府門,嘴里喊著“女君、女君”,無時不在她身邊打轉。后來謊稱得男,漸漸變得傲慢起來,可再傲慢,也不過是個賤婢。然而時局在變,樓夫人雖死了,她的女兒卻當權,其后必然大力提拔樓氏。曾經微賤的氏族會像武帝時期的衛氏一樣,一飛沖天,甚至蓋過梁氏。血緣是無法取代的,這點她心知肚明,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推翻少帝,把樓氏連根拔起。羽林左監、左都侯?沒有了少帝,她的舅氏一文不名,卑如浮土。 太后手中的念珠牢牢攥著,幾乎壓進rou里去。等待最是痛苦,她期盼下一刻就城門大破,讓這個藏匿于冠冕下的女兒身見見光。憑什么樓氏的女兒就活得高人一等? 驚天的呼喊,從四面八方涌過來,近了近了……高臺甬路的盡頭出現一個身影,絳袍鐵甲,手執長矛。他身后兩丈遠的地方跟隨了黑壓壓的、列隊整齊的軍隊,一步一步向千秋萬歲殿逼來,每進一寸都搖山振岳。 來人是誰?面孔隱藏在兜鍪下的陰影里,分辨不清。扶微試圖鎮定,然而心越升越高,堵住了嗓子眼,快要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定睛看,那長矛頂端挑著個包袱一樣的東西,似乎是人頭。誰的人頭?耳朵里嗡聲大作,她不由自主上前半步,那人到了臺階下,仰起臉,她終于看清了,是斛律。 她長出了一口氣,老天爺,總算事態平息了。身后的梁太后卻慢慢笑起來,振了振衣袖,脊梁挺得筆直。 扶微正待問話,斛律將矛一挑,咚地一聲,那人頭翻滾著,落在了她面前。她心頭一驚,才發現她的侍中由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句話,實在大大的不尋常。 她探究地審視他,他終于開口:“臣已將反賊梟首,特敬獻首級與陛下?!?/br> 她低頭看,散亂的頭發蓋住了那張臉,無法辨別是誰。她有些怕,但還是彎腰撥開了頭發,然后心里的堡壘轟然倒塌,雙膝一軟,便跪下了。 撕心裂肺,痛得難以言表。她大張著嘴哭喊不出來,把那人頭抱進懷里,隔了很久才嚎啕起來:“阿照……阿照……” 少帝凄厲的喊聲在宮城上方回蕩,文武百官都驚呆了。天子近臣殺了另一位侍中,少帝幼時一同長大的摯友沒有了,死了,也許還死得糊里糊涂。 斛律普照率胡騎鎮守朱雀門,上官照率越騎鎮守青瑣門,一內一外兩道屏障,如果計劃沒有變,這禁廷應當是牢不可破的。然而當頭一道關卡出了問題,那么第二道便千鈞一發了。上官照是個簡單純粹的人,其實他并不適合在天子身邊任侍中,因為他善良,容易輕信別人。 當斛律隔著門扉向內傳話,說羽林左監率羽林郎入宮護駕時,他竟一點都沒懷疑。一位是朝夕相處的同僚,一位是天子的母舅,少帝危困之時前來解救,無疑是久旱逢甘霖。他命人將青瑣門打開了,結果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破空的一記厲斬劈下來,落地的人頭,眼里滿是詫異和不解。 來的當然不是羽林左監,是率領上林屯兵的敬王。長水校尉早已被斛律斬殺,那七百員胡人騎兵聽信舊上司的勤王號召,一同闖進了南宮。越騎抵抗,全軍覆沒,最終敬王與斛律長驅直入,殺到了千秋萬歲殿前。 穩如泰山的少帝,終究抵抗不住摯友的死,女人天性里柔弱的部分徹底被激發出來,她抱著那個人頭,抖成了風里的樹葉。 南宮衛士迅速合圍,人數上是無法和叛軍抗衡的,只有將天子與諸臣圈在他們的保護范圍內。 魏王看見敬王壓著腰刀走到隊伍的最前沿,他站在階上破口大罵:“豎子源表,汝成人耶?1奪宮造反,以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源表是一張木訥的臉,即便到了這時候,仍舊一副后知后覺的樣子,但說出來的話卻鏗鏘有力,“此非謀反,是為重整源氏根基?!奔饫牡朵h向前一指,“少帝乃女流,諸君愿以女子為帝乎?” 如沸騰的油鍋里投進了冰塊,轟然一聲爆炸,蓬蓬的烈火向八方蔓延,在場的個個人瞠目結舌。 天子是女流……天子是女流……幼年即位,在位十一年,居然是個女的?這個消息太震撼,不光王侯們,連天子尋常倚重的大臣們都感覺難以置信。 太傅是第一個站出來反駁的,他看了抱著頭顱搖搖欲墜的少帝一眼,高聲道:“反賊莫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分明是你不甘錯失皇位,欲奪位稱帝,唯恐名不正言不順,編造出這樣的謊話來!天子是女流?改吏治、推恩、總一鹽政、鞏固邊防……天下何來這樣的女人?先前市井中便有雌凰雌凰入德陽一說,京兆尹查證有人故意散播謠言,那個人便是你敬王!” 如果照著少帝改革的力度來看,其雷厲風行的手段,完全不似女人。但再觀其相貌,確實顯得羸弱和秀致了些,如果是個男兒,也是男生女相。 眾人正彷徨,這種事空口無憑,總不能剝了天子的衣裳查驗。這時太后緩步走了出來,冷冷掃了太傅一眼道:“敬王的話,予可以作證,天子偷天換日,確實為女兒身?!?/br> 這下更亂了,連太后都攪合進來,少帝便徹底處于下風了。 兵敗如山倒,即便再不情愿,也要面對現實。如果之前十一年的隱瞞是煎熬,那么這個秘密大白于天下的時候,反而讓她如釋重負。她不懼死,懼的是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原先她還有一位愛人,一位好友,可是丞相遲遲不來,阿照又身首異處,連曾經信任的斛律也叛變了,還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 她低著頭,小心翼翼為他梳理頭發,他閉著眼,再也看不見那眸中爛漫的星辰了。悲到極點,流不出眼淚來,只有大口的抽泣。她想自己真的是做錯了,如果沒有強留他,他現在可能好好的,在某處喝酒酬唱,過著輕松快活的日子。她費盡心機斬斷了他的后路,到頭來只是為了讓他死嗎?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少帝不語,?;庶h們卻不甘束手就擒。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人人都懂。換個人當皇帝,未必比現在好,所以沒有人因太后的發聲認命,“太后陛下究竟得了敬王多少好處,如此誣陷天子?” 一串腳步聲從邊上的便道傳來,眾人轉頭看,中宮鳳駕緩緩到了殿前。穿著翟衣,戴副笄六珈的皇后緩步行來,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把簪環一樣一樣卸下來,拋在了地上。 “孤亦可作證,太后的話沒有半句虛言,天子確實是女郎?!?/br> 如果皇帝的衣裳剝不得,那么皇后的出現,便是最好的證明。弱柳扶風的中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凜凜的少年。他看著少帝,依舊笑得溫存,“阿姐,只要你束手就擒,我絕不為難你。畢竟你我拜過堂,我心里認定,你就是我的夫人?!?/br> 扶微前景孤絕,得不到任何幫助,她噌地抽出了鹿盧直指皇后,“你是何人?究竟是什么來歷?” 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怎么天子成了女人,皇后成了男人,說出來豈不貽笑大方嗎?最后還是太后一語驚醒了夢中人,“不知諸君還記不記得姜太子源述?太子生前雖未冊立太子妃,但宮中有一位寶林。彼時太子薨逝,寶林身懷有孕,為了免遭迫害,于長門宮生下太子長子悄悄撫育,這個孩子,就是今日的皇后?!?/br> 敬王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笑意,“何人再敢說孤謀反?孤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匡扶社稷。女主當政,陰陽顛倒,是諸君愿意看到的嗎?諸君皆是堂堂須眉,怎么甘于向女子俯首稱臣!” 內幕一個比一個驚人,文臣武將們除了倒吸涼氣,已經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了。 扶微悵然長嘆,一手抱著那顆頭顱,一手將鹿盧支在了地上。 “姜太子遺孤?真是個大笑話!打著正義凜然的幌子,行卑劣齷齪之事,真叫人嘆為觀止?!彼尤惠p笑,笑容有種詭異可怖的味道,“爾等逼宮,殺了朕的侍中,如今兵臨城下,自然盡你們顛倒黑白。如果正大光明,為何不上德陽殿對質?朕還是皇帝,你們在這禁廷掀起一片腥風血雨,其野心之昭彰,何必強辯!” 話雖如此說,她終歸還是弄懂了梁太后反她的原因。 姜太子的寶林姓梁,和太后是一母所出。若非太子早逝,那位寶林應當升良娣,升太子妃,直至最后當上皇后。如果靈均真是太子的遺腹子,相較于她,太后和他自然更親。大殷素重母族,梁寶林幾年前已經過世了,靈均順利上位,太后的地位便愈發不可動搖,梁氏才可能達到輝煌鼎盛的巔峰。 可是這么多的內情,丞相到底知不知道?靈均不是他的學生嗎,一向老謀深算的人,難道會在這件事上絆倒?她不敢想,害怕一切都是他的手筆,害怕最終幕后的cao控者是他,那她一腔的愛慕,就都成了笑話。 世事無常啊,空有抱負,到現在當真走到末路了。再多的掙扎都是徒勞,也許只有自行了斷,才能結束這屈辱。 太后自覺大局已定,神情里多了幾分饜足,含笑道:“口舌之辯最是無用,如今唯一能正名的方法就是脫衣。陛下可否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除去玄端?” 要一位皇帝當眾脫衣自證,必然是奇恥大辱。靈均一遞一聲叫著阿姐,“只要你肯退位,我的左右,永遠有你一席之地?!?/br> 他伸手來扯她,扶微舉起鹿盧便向他刺了過去。即便是死,她也不能接受這樣的邀請??上纳硎指静蝗缢?,韓嫣刺殺她那晚,她和他交過手,他的招式又快又狠,她就算拼了全力也無法招架。他把那顆頭顱打落了,反剪起了她的手,細細的腕子被桎梏,沒有了帝王的不可一世,她只是個羸弱的姑娘。 群臣亂起來,卻又礙于敬王的大軍不能造次。太傅與臺閣官員厲聲疾呼:“大膽狂徒,不得對上無禮!”讀書人在真刀真槍下百無一用,沒有人理會他們。 先帝的兄弟們大眼瞪小眼,臨淄王喃喃自語:“這算怎么回事?” 燕王和定城侯一臉莫名,“難道咱們被老二坑了這么多年嗎?”看了眼曾經三跪九叩過的少帝,搖頭不迭,“實在太兒戲了……” 威嚴不再的少帝,依舊執拗地維護她的尊嚴。她咬緊槽牙,血紅著眼和靈均角力,男人和女人在力量上有很大懸殊,他臂力驚人,她不敵他。一片混亂里看見他嘴角泄出得意而嘲諷的笑,像一把刀似的,狠狠插進了她心里。 忽然他一震,那種震動是貫穿整個身體的,仿佛千斤重錘擊打,連她都能感覺得到。他兩眼深深望著她,眼里的光從盛大逐漸轉為黯淡。垂首看,右衽的交扣處憑空多出一支箭頭,三棱的箭首上血流蜿蜒,順著那箭脊,滴滴嗒嗒凝成了一灘。 敬王率領的屯兵若是河流,那么以驚人之勢包圍整個千秋萬歲殿的南軍,便是江海。 她穿過洶涌的人潮,看見那個鮮衣怒馬,引弓夜射的人。仿佛等了一萬年,他姍姍來遲,耗費完了她所有的期盼和熱情,剩下的只有無邊的荒寒。 金甲的南軍和赤甲的羽林孤兒,如潮水般將一切淹沒。他乘風破浪到月臺前,戰馬馬鎧上覆蓋的銀鱗映照眉眼,他的臉上一片死寂。下馬后向上一揖,“臣救駕來遲,請主上恕罪?!?/br> 她卻什么都沒說,將滾落在地的阿照的頭顱重新捧起來,緊緊摟在了懷里。 1汝成人耶:你當真還算是個人嗎。 第74章 如果不想因謀反遭萬世唾罵,就必須師出有名。敬王與太后聯手,正大光明的理由便是太子長子。結果現在被釜底抽薪了,那支箭刺穿了靈均,連帶著起事成功后所有的得意和狂喜一起,齊齊癱倒在了地上。太后的嗓音如同尖細的竹篙,筆直地豎到半空中去—— “燕相如,你殺了文帝嫡孫,你是大殷的千古罪人!” 熊熊火焰在他眼里跳動,他掃視在場眾人,冷笑道:“諸君難道相信梁太后的鬼話嗎?皇太子之子、文帝嫡孫?真虧得長了這么個了不起的腦子,連這樣荒誕的理由也能編出來!”他挎著弓臂,指了指倒地不起的靈均,“諸位王侯都是見過姜太子的,太子體弱,一向多病,十六歲暴斃之前能令梁寶林有孕,生出這么個兒子來,可是出奇跡了。彼時文帝尚且在世,若太子果真有遺孤,何必偷偷養在長門宮內,難道文帝還能不容嗎?其二,皇后乃孤養女,自聶韞陣亡,孤就將他們姐弟收養在月半里的別業?;屎笊造t腆,不愛見外人,但溫婉純良,是上佳的中宮人選。她與其弟乃是雙生,面貌雖像,性情卻是天壤之別。這個人……并不是皇后,而是嗣了秺侯爵位的阿弟?!彼麖澫卵?,“孤不知,他們是用什么樣的花言巧語,騙得你殘害了自己的親姐。但有一點孤能夠確定,你是聶韞的兒子,千真萬確?!?/br> 靈均頹敗的臉上涌起無邊的迷茫來,口中的血噴涌而出,他艱難地抬袖擦拭,太多太多,已經擦不完了。后來只是定定看著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了他的袍角,“你騙人!” 自己教導的學生,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令人唏噓。他還記得那個舉著草蚱蜢,站在屋角的孩子。聶氏的族親將他們姐弟委托給他,他和jiejie手牽著手走過來,仰起頭問,“你是我們的新阿翁嗎”。他垂手撫了撫他的丱發,柔軟的觸感到現在還縈繞在指尖。 事已至此,再回過頭來想,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不該讓他隨王伴駕。他和上官照其實有點像,一樣的無路可退。獨走懸崖的時候聽信了別人的謊話,自己給自己編織了一個華麗的夢,到頭來一場空。就算他們謀反成功,他在帝位上也坐不長久。 梁太后貪婪,寧愿扶植外人,以求梁氏的輝煌。如果她看得到塵埃落定后的局面,就會發現一切都是為敬王作嫁衣裳,江山兜兜轉轉,依然會回到源氏手上。他們都是過客,都是棋子,沒有用了,會被廢、被拋棄,就像喪家犬一樣。 丞相蹲下來,憐憫地望著他,“你這么聰明,怎么會相信這些假話?如果太子薨時,梁寶林已經有孕,那么太子長子的年紀應該比陛下大。為了一個空空的,并不屬于你的名分搭進了性命,究竟值不值得?” 真相永遠是殘酷的,靈均頹然倒下去,陷入沉寂。丞相抬手,為他合上了眼。 所以最后的結果出來了,既然皇后是假冒的,那么少帝的身份就毋庸置疑。百官經歷了一場巔峰的廝殺,連王侯們都有些傻傻的。 太后頭上的花釵在晚風里簌簌輕顫,她不能接受現實,看了一眼被擒的敬王和斛律,尖聲向滿朝文武大叫:“她是個女人!是個女人!你們為什么不相信我?” 看看這鋪天蓋地的人馬吧,這個時候誰手上有兵,誰的話就是真理。太后瘋了一樣挨個搖撼皇叔們,燕王和臨淄王唯恐引火燒身,慌忙把她推開了。 丞相厭惡地調開視線,指了指跪地的侍御和黃門,“長御等人護主不力,令中宮蒙冤枉死,一概斬殺?!庇謷吡搜蹫E竽充數立在百官之中的內謁者令,“你竟還站著?皇后私府令與你難辭其咎,押入掖庭獄,嚴加審問。至于皇太后,奪宮篡權,罪無可恕……”他向扶微抱拳,“如何處置,聽憑陛下發落?!?/br> 眾人看向少帝,錦衣侯連崢苦口婆心,想把那顆頭顱從天子懷里騙出來,結果毫無作用。天子收緊了雙臂,思維卻是清晰的,“太后終是國母,太后可對朕不仁,朕卻不可對她不義。命人將她送回永安宮,朕還有好些話,要當面向她討教?!?/br> 大勢已去,敗了無非是一條命罷了。梁太后的笑依然帶著譏諷,“源扶微,你得騙盡天下人,卻騙不過我。我會看著你,如何在這帝位上長久坐下去?!?/br> 扶微的臉上早就沒了喜怒,她并未理睬她,提起鹿盧劍朝斛律普照走去。斛律是武將,骨子里有不屈的精神,即便被人禁錮了手腳,也還在不停反抗。她冷冷看他,執劍,把鋒利的劍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子清,朕一直很相信你,直到今日宮變之前,你和阿照還是朕最得力的近臣。朕虧待過你么?阿照虧待過你么?你舉劍砍下他頭顱的時候,心里難道不難過嗎?”她示意他看懷里這張了無生氣的臉,“他曾經和我說過,現在同子清相處的時間,比和家里人還多。他是真的把你當成了親兄弟,可你卻……殺了他?!?/br> 斛律的臉上終于流露出一點愧色,避開她的視線說:“臣敗了,無話可說,請陛下給臣一個痛快?!?/br> 所有人都以為天子不會動手,或者會暫時留下他的命,等到上官照的喪禮上,再以他的血祭奠亡靈??墒嵌煎e了,天子睚眥必報,恨到了極處痛下殺手,絲毫不會手軟。 那把象征皇權的鹿盧劍噗地刺進了斛律的胸膛,她低頭對阿照說:“你看見了嗎,我替你報仇了?!比缓筝喌搅艘慌試槹c的敬王源表。 “奪蜀國國號,除敬王爵位。源表滿門連同妻族母族,一并誅殺。明日午時三刻,將源表押至牛馬市,處腰斬?!彼齻魍炅肆?,回身提袍,踏上臺階,一字一句道,“朕本想做個仁君,如今仁君做不成了,做個暴君也沒什么。人至善,則遭人欺,自朕即位以來,多少次暗涌澎湃,連朕也數不清了??傆腥擞J覦這天下,欲取朕而代之?,F在朕就站在這里,諸位皇叔,諸位族親,誰若不服,大可站出來一較高下?!彼哪抗馄嗲宓亓魈蔬^每一張臉,“不要再玩把戲了,朕愿為帝,朕便永遠都是皇帝;若有朝一日朕厭倦了,也沒有人留得住朕,爾等急什么?敬王今天的下場,諸君都看見了,不能說是殺雞儆猴,只是想讓諸君看一看,反朕者是什么下場?!?/br> 于是在場的皇親國戚和文武大臣們紛紛舒袖拱手,向上長揖,“陛下圣裁決斷,臣等無不賓服?!?/br> 她放眼看,千秋萬歲殿前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原本用作國宴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屠宰場。她站了許久,忽然身上發冷,疑心這一切全是她的一場噩夢??墒前⒄盏念^顱在這里,她顫抖著雙手撫摩他的臉,冰涼的,寒意透骨。她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豆大的淚滴落在他臉上,可惜他再也不能在她身旁,溫聲勸解“阿嬰別哭”了。 混亂和驚惶慢慢散去,兵退了,臣僚也散了,今年的太后千秋,真是過得別開生面。 天子捧著侍中的頭顱不放手,總不是辦法,建業得錦衣侯授意,上前喚了聲主公,“讓上官侍中身首歸一吧,這么長時候了,再不放回去,怕他在底下看不清路?!?/br> 她站在空曠的天街上嚎啕大哭起來,失控的,全然不顧天子的威儀。忍到這時才宣泄痛苦,想必心早就碎成沫子了吧。 建業等了很久,等她平息,才牽起自己的袍裾來接。她把阿照放上去,悵然囑咐:“傳令太仆寺,羽葆鼓吹、大輅麾幢,以軍禮為關內侯舉殯。追謚關內侯為汲侯,平昌侯之孫中擇一人,嗣汲侯爵?!?/br> “諾?!苯I領命,匆匆往青瑣門上去了。 春夜里風很大,吹得她的衣袍凌空飛舞,人都走完了,空空的廣場上僅余她和丞相及連崢三人。連崢朝丞相努嘴,暗示他過去勸慰,他卻緊抿著唇,一步都未挪動。 扶微轉過身來,就著石亭子里殘余的火光看向他,“相父來前,必定備受煎熬吧!要不要救那個殺了自己十三名族親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勤王,深思熟慮良久。最后雖來了,卻是姍姍來遲,再遲一步,木便要成舟了?!?/br>